番外:遇见(十)
林非愣住了。
他没想到季乐鱼所谓的“长大一岁”是这样。
越长大, 越靠近死亡。
越靠近他希望自己活到的60岁。
他当然知道季乐鱼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
也知道,他或许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
在那个无风无雨的夜晚,在那片寂寞无垠的海面。
季乐鱼苍白着脸, 唇色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他的生命摇摇欲坠,可是他却依然沉浸于冰冷的海水中, 试图用海水再次淹没自己。
他对生命毫无敬意,不仅是别人的生命, 更是自己的生命。
所以林非走了过去, 伸出手,让他上来。
他曾经答应过幼年的林非, 他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拉他一把。
而那天夜晚, 林非第一次看清季乐鱼心里的想法。
看清他心内的荒凉与对死亡的渴望。
他如他所言伸出了手,也如他所答应的那般, 拉了他一把。
可现在,林非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季乐鱼对死亡的执念,不是他拉他一把就能解决的。
他细数着自己的时间, 迫不及待的倒数着自己的生命。
他为自己能靠近死亡而开心。
他着急的恨不得马不停蹄的结束自己这枯燥的生命。
所以他永远热衷于行走在生死的边界。
尚云阳其实根本不需要思考怎么对付他, 怎么让庞大的季氏集团倾塌。
因为季乐鱼远比他更希望自己能早日离开这毫无意义的世界。
他迟早会让自己先行一步。
所以尚云阳只需要静静的看着就好。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季乐鱼自会终结自己的生命。
林非在这一刹, 后知后觉的想起。
其实那个时候,年幼的林非,对他说的原话是,“我想要以后长大了, 也能好好的保护父亲, 也能照顾好小鱼。”
他并不是要他拉他一把, 他是希望他能照顾好他。
他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
也很清楚,这样的季乐鱼,从来都不是“拉他一把”能解决的。
只是他生性薄凉,不想与他人有过多交集,所以才自动替换成了拉他一把。
照顾和一把本就相距甚远。
林非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你可真会替我找难题啊,如果这时候,年幼的林非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大概会这么感叹。
可如果对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看到这样的季乐鱼,大概会更诚挚的请求他的照顾。
——他本就宠爱这个弟弟,更何况这个世界,早已经没了季屿霄。
他再也无法保护好他的父亲,便只会加倍的照顾好自己的弟弟。
林非难得的发起了愁。
为季乐鱼,为年幼的自己。
他向来喜欢一个人的清闲自在,他热衷于孤独,也享受着孤独的美好。
他从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可偏偏,他答应了年幼的林非。
他低头朝季乐鱼看去。
季乐鱼正在玩着手里的木制鲨鱼,肉眼可见的开心。
“为什么是60岁?”林非问他道。
季乐鱼愣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太明白他怎么问这个。
“你刚刚说,你要活到60岁。”
季乐鱼点头,少年的死亡叫夭折,青年的死亡叫早逝,只有老年,死亡这个词才会变得理所当然。
季乐鱼不敢夭折,也不敢早逝,因为他这条命是他的叔叔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他即使再想离开,也知道他叔叔不希望他这么早就匆忙离世。
所以他只能等。
等到他老了,他到了正常人该死亡的年龄,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的离开这个世界。
那时候他已经老了,老年人逝世,多么正常。
他的叔叔也自然不会再为此伤心。
而“60岁,人就老了。”季乐鱼狡猾道。
林非看着他脸上的欢欣,他就像是找到程序漏洞的人,趁着其他人还没注意,迅速的钻了进去,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把这个漏洞堵上。
老了,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死了。
所以他一秒钟都不想多耽搁,毫不犹豫的将60这个迈向老年的年纪,作为自己的终点。
林非甚至在这一瞬,敏锐的意识到为什么季乐鱼最喜欢过生日。
不仅是因为过一次生日,他就离死亡更近一分,更是因为,只要0点的钟声响起,他就迈进了新的年纪。
哪怕这一天还没结束,但他已经是新的年纪了。
不需要再等待,更不需要犹豫。
他毫不怀疑,到时候的季乐鱼就会像早起赶公交的人一样,费尽心思,马不停蹄,匆匆忙忙的在0点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刹,迫不及待离开这个世界。
他自然应该最喜欢他的生日。
因为他的生日,承载着他最大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心愿。
林非站起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天黑了,他该休息了。
他换了衣服,洗了澡,又给季乐鱼放了水,这才重新返回客厅。
出乎他的意料,季乐鱼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闭着眼,乖巧的像是精致的瓷器。
林非看着他沉静的侧脸,最终也没有把他叫醒。
他从客卧拿了床薄被,小心的盖在季乐鱼的身上。
季乐鱼隐约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朦朦胧睁开眼,就看到身前裹挟着光的模糊身影。
对方看起来身高腿长,穿着白色的睡衣,动作温柔,他低垂着眉眼,逆着光,季乐鱼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漆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温暖得像流动的阳光。
是他的爸爸,或是他的叔叔。
他下意识的抓住了对方的手。
手心的鲨鱼硌着林非的掌心。
季乐鱼靠了过去,脸颊轻蹭着林非的手背,说不出的依赖与眷恋。
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别人,林非想,可又或许,他只是想和自己撒娇。
那些被他允许的有资格爱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他愿意撒娇的对象,也仅剩下自己。
——莫名其妙,因为同一个梦,和他有了交集的自己。
手心的鲨鱼越硌越深,泛起丝丝疼痛。
林非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季乐鱼便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他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边,脸颊轻触着林非的手指。
他说,“别离开我。”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别。
和他的父母离别。
和季屿霄离别。
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可以拥抱他的人。
于是他的世界定格在了他的幼年。
他自己走不出来,也不允许别人走进去。
那天晚上,林非安静的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直到夜露深重,季乐鱼也睡熟了,他才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推开自己阳台的推拉门,他的阳台很是空旷,没有养一株花。
年幼的林非曾经想要一个花盆,可是他没有拥有。
后来他长大了,有了随遇而安的能力,也自然不再需要幼年期曾幻想过的花盆。
所以他不养花,他的阳台空旷又整洁。
可他也确实得到过一个花盆。
在不久前,在他的梦里。
那个与自己成长轨迹相同又不同的孩子,真挚而温柔的送给了他一个花盆。
他并不知道他已经不需要花盆了,他只是因为自己得到了他想要的花盆,于是将心比心的,将自己幼年时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了他。
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一个花盆。
是来自与他相同又不同的自己最美好的祝福。
也因此,他问他,“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帮你实现。”
是他主动提出的。
是他答应帮他实现的。
他即使失信于任何人,也不愿意失信于那个孩子。
夜风吹过,林非望着窗外的夜色,安静的伫立着。
这是五月最普通的一天,没有节假日,没有相应的节气,平常的就和所有翻不起浪花的日子一样。
可这也是五月天气最好的一天。
星光灿烂,明月无暇,偶尔蝉声躁动,争相歌颂着夏天的到来。
立夏之后,便是夏至了。
季乐鱼是被吵醒的。
“叮叮叮”的门铃声一个劲儿的响着,吵得他烦。
他睁开眼,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握着手里的东西,怒气冲冲的开了门。
送蛋糕的小哥被他这一脸怒气的样子给吓到了,默默把蛋糕提起,声音轻柔,“您定的蛋糕。”
季乐鱼:???
季乐鱼皱了皱眉,他定的蛋糕?
他定的蛋糕不是昨天他生日就已经吃了吗?
怎么还有?
可这确实是他熟悉的包装,是他定蛋糕的那家店。
季乐鱼疑惑的接过蛋糕,关了门,往回走去。
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就定住了。
这……这不是他家,是林非家。
他怎么会在林非家?
季乐鱼无意识握紧了手心,紧接着就感到手心被硌了一下。
他抬起手,摊开,里面是一个木制的小鲨鱼。
季乐鱼盯着手心的小鲨鱼,许久,昨晚喝醉后的记忆终于陆陆续续回到了他的脑中。
是了,他报错了地址,报成了林非家的地址。
然后他见到了林非,问林非要了生日礼物。
季乐鱼看着手里的小鲨鱼,心想,林非怎么会刚好身上有个木质鲨鱼呢?
他总不会喜欢鲨鱼吧?
又刚好揣在自己的口袋?
还在他生日这天?
很难说,不是专门给他买的。
可是,他怎么会专门给他买生日礼物呢?
他像是这种人吗?
季乐鱼头疼了起来。
他盯着手里的鲨鱼,思考着这到底是林非专门给自己买的,还是他随手购买,却被他给拿走了。
可如果不是送给他的,昨天他从他口袋拿出来的时候,林非为什么没有制止呢?
季乐鱼越看越疑惑,越看越猜不明白。
本质上他并不觉得林非会为他准备生日礼物。
可偏偏不管是林非昨天的表现,还是这个鲨鱼本身,都像是专门准备好送他的生日礼物。
尤其是,他是知道他的生日的。
林非端着炒好的菜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季乐鱼站在客厅里,赤着脚,傻乎乎的盯着手里的鲨鱼摆件。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进餐厅,将端着的菜放到了桌上。
季乐鱼听到声音,下意识的把手里的鲨鱼又握回掌心,似是生怕林非见他清醒过来了,问他把东西要回去。
不管了,反正都到他手里了,那就是他的。
就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季乐鱼默默把手里的东西装进了口袋,打算就此揭过。
他走到玄关,从鞋柜里翻了双一次性拖鞋出来,随后去客卫洗了脸刷了牙,提着蛋糕走进餐厅。
林非已经把其他菜端到了餐厅的桌上,盛好了米饭。
季乐鱼见此,立马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他坐在林非的对面,偷偷觑了林非一眼,小声道,“你昨天还真出差去了?”
林非:……
“嗯。”林非平静道。
“那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公司福利,出差回来后可休息一天。”林非语调淡漠。
季乐鱼点头,他就知道,肯定不是因为他。
“吃蛋糕吗?”季乐鱼这时候也想起来了,这个蛋糕是他昨天晚上拿了林非的生日礼物,却没有给他留蛋糕,所以又在手机上定了一个。
他拆开了蛋糕盒,露出里面蓝色的漂亮的鲨鱼蛋糕。
林非没想到他会给自己定这么一个蛋糕。
卡通,稚气,像是父母买给小孩儿的蛋糕。
等等,父母买给小孩儿的蛋糕……
林非在这一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季乐鱼显然没有想到他心思如此敏锐,他正低着头,琢磨着给林非切哪块比较合适。
突的,他想到什么的抬头看向林非。
“我能许个愿吗?”
季乐鱼看着他,眼神莹润,泛着不甚明朗的期待。
乖巧的仿若还未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