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遇见（九）

第二天清晨, 林非把借来的温度计和药都还给了陈越的私人医生。

他话别了薛骜，离开了游轮。

季乐鱼站在甲板上, 看着他的背影, 风吹过他的头发，吹起他单薄的衣衫。

阳光晕开金色的光晕，晃动在季乐鱼眼前。

季乐鱼微微闭眼, 躲避着恼人的日照。

他背过身，苍茫的大海无边无垠, 再无他熟悉的人影。

时间就像跃动的游鱼，翻滚着从海底跃出, 划出长长的弧线，“哗啦”一声，溅出层层水花，却再也捕捉不到它的痕迹。

季乐鱼还没有从酒醉灯迷的模糊中反应过来，他的生日就已经到了。

5月22日, 天朗气清，阳光像是慷慨的富人, 毫不吝啬的展示着自己的财富。

这是一个好天气。

季乐鱼伸了个懒腰, 买了蛋糕, 开车前往埋葬着他的父母和季屿霄的墓地。

如果问季乐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最喜欢哪一天，那一定是他的生日。

在他的父母、叔叔临走前，他们热衷于给他过生日，热衷于送他一个又一个的礼物。

季屿霄曾经抱着他和他说过, “生日是每个人最重要的日子, 所以过生日必须开心, 这一天, 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叔叔都可以帮你实现。”

这话是季屿凌曾经拿来哄季屿霄的。

季屿霄记住了，所以也将同样的话送给了季乐鱼。

年幼的季乐鱼闻言，抱着他要他带自己出去玩。

季屿霄当即帮他从幼儿园请了假，潇潇洒洒的带他玩了一圈，直到太阳落山，才抱着他往回走去。

他向来比季屿凌更加溺爱季乐鱼一些，某种意义上，他不像是季乐鱼的叔叔，更像是季乐鱼的哥哥。

一个因为弟弟诞生，终于有人比自己更小，所以迫不及待的将自己满腔爱意和保护欲都赋予对方的哥哥。

他是季乐鱼最好的玩伴，也是季乐鱼最忠实的同谋。

他永远站在季乐鱼身前，和自己的哥哥撒娇道，“幼儿园有什么意思，小鱼这么聪明，就一天没去，没什么的。”

季乐鱼就负责一脸无辜的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仿佛真的只是季屿霄将他从幼儿园拐走，不是他自己不想去幼儿园。

五岁之前的季乐鱼，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有着爱他的父母和季屿霄，他的世界丰富多彩。

即使他不爱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他也愿意因为他们，假装自己是一个天真可爱没有任何坏心眼的乖小孩儿。

只可惜，假装的就是假装的。

或许上帝实在看不下去他的伪装，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父母，又在一年后带走了季屿霄。

他仁慈的表示：瞧，现在你不用装了，你可以放心的做你自己了。

于是，季乐鱼转身，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撒旦的心口。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不应当拥有家人。

泥泞的污地本就不配拥有圣洁的花，他这样的人，也自然配不上他父母叔叔的美好。

只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季乐鱼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最终，他只能解释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可见，他确实是个祸害。

季乐鱼打开蛋糕盒，将圆圆的蛋糕拿出来，蛋糕做的很可爱，和他五岁那年，收到的季屿霄送给他的蛋糕一样。

一个漂亮的小鲨鱼蛋糕。

季屿霄虽然喊他“小鱼”，却并不希望他只做一条小鱼，他希望他是一条鲨鱼。

拥有着尖利的牙齿，任谁也不能伤他分毫。

所以他专门定制了一个小鲨鱼蛋糕，送给他的小寿星。

而现在，季乐鱼再次让人复刻了这个蛋糕。

他将蜡烛插好，点燃后缓缓吹灭。

他很耐心的将蛋糕分为四份，给自己的爸爸妈妈叔叔一人一块，最后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块。

季乐鱼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吃着蛋糕。

他吃了一块又一块，最终，将摆在季屿凌、成薇、季屿霄面前的蛋糕一一吃完，就仿佛是他们陪他一起吃了蛋糕一样。

他又长大了一岁，真是令人开心。

季乐鱼在墓园待了许久，一直待到暮色渲染着天空，天要黑了，他才摸了摸冰冷的墓碑，离开了这满载着他情感的地方。

回家的路很长，季乐鱼开到一半，突然手机响起。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那些和他称不上是朋友，却又总是喜欢处在一起的人打过来的。

他们热情的邀请他去参与他们的热闹，说着，“我们给你准备了生日趴。”

季乐鱼想了想，回去也没什么事情，还不如去凑个热闹。

毕竟，这可是他的生日。

他调转了车头，去了酒吧。

包厢里满是人，男男女女，金色的气球拼接着“生日快乐”这几个字，方方正正的蛋糕就摆在咖色的茶几上。

向来喜欢奉承他的周源搂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他高喊着，“静一静，静一静，今天我们季哥生日，大家一起唱个生日快乐歌，祝我们季哥生日快乐。”

没一会儿，蜡烛点起，包厢的灯光灭了，众人或认真或敷衍的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周源笑着催季乐鱼许愿。

季乐鱼看着面前的人，又移眸看向跃动的烛火。

他没有什么愿望。

他早就和上帝势不两立，更何况，毁掉自己一切的就是他，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愿。

然后，他出手带走了一切。

一个不留。

让他一无所有。

季乐鱼吹熄了蜡烛，拿起蛋糕刀将蛋糕切成几块，随手分给了他身边的人。

他自己没有吃，而是拿起酒瓶，开始喝酒。

一瓶一瓶，大抵是觉得这桌面上的酒不够好喝，他又重新点了几瓶，慢慢的喝着。

他喝了一晚上，喝到最后也迷迷糊糊的有些醉了。

车是开不了了，所以季乐鱼给自己叫了代驾。

代驾很年轻，还是第一次负责送他，礼貌的问他道，“季总，去哪儿啊？”

季乐鱼混沌的大脑思考了片刻，报出了他熟悉的地址。

“好的。”代驾答应着，发动了车子。

电梯到达23楼，电梯门自动打开。

林非拉着行李箱走出电梯，就看到自家门前熟悉的身影。

依然是那副低着头靠着门的样子，只是这一次，对方似是有些烦躁，不停的拍着门，眉头微微皱起。

林非沉默的走了过去。

还没靠近，就已经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很明显，季乐鱼喝醉了。

他抬手输入密码。

季乐鱼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和他身边的行李箱，恍惚道，“你没在家啊。”

他小声嘀咕着，“真有事啊。”

不然呢？还能是故意骗他的吗？

林非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而他刚走进去，衣服就被人拽住了。

林非回头，季乐鱼抓着他的衣服，酒气熏染着他的脸，泛着薄薄的绯色。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似是含着春水。

他说，“今天我生日。”

“生日快乐。”林非平静道。

季乐鱼松开手，把手摊到他的面前，掌心向上，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无辜，“礼物。”

林非：……

季乐鱼很执着，“生日礼物。”

林非：……

他并没有打算陪季乐鱼过这个生日，也自然没有准备什么生日礼物。

可季乐鱼很坚持，林非不给他，他就自己去拿。

他伸手就朝林非的口袋摸去。

林非正想制止他，却见他笑了起来。

“找到了。”季乐鱼的语音黏黏糊糊，像是没睡醒的小孩儿。

他笑盈盈的把手从他的口袋拿出来，里面握着一个小小的木雕。

他看着眼前的木雕，漂亮水润的眼睛眨了又眨，许久，才终于看清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小鲨鱼。”季乐鱼高兴的抬起眼眸去看林非，“我喜欢鲨鱼。”

他满意的看着手里的小玩意，也不嫌弃，翻来覆去的爱不释手的玩着。

这着实是一个意外的巧合，林非心道。

如果不是昨天下雨，他在吃完饭回酒店的路上，看到路边年幼的孩子守着摊位，打着破旧的伞低着头，瑟缩的如同一只被雨打风吹的小鹌鹑，他也不会路过，花钱买下他所有的东西，让他回家。

那孩子也不会在他付了钱，却什么也不要的时候，撑着伞，追着他，将木制的摆件塞进他的口袋。

一切都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巧合的他的童年也为了生存卖过东西。

巧合的他看到了相似的情况的小孩儿。

巧合的那个孩子随手抓了个摆件追着他又怕他拒绝，直接塞进了他的裤兜里。

巧合的他今天和昨天穿了同一条裤子。

一切都是巧合，是不在他预料之内的意外。

可又似乎，不偏不倚，刚刚好。

林非没有说话，转身往屋内走去。

季乐鱼拿到了生日礼物，心里开心，也跟着一并走了进去。

他捏着手里的小鲨鱼，笑眯眯的。

“我今天吃的蛋糕也是鲨鱼的。”他道。

“嗯。”林非语调淡淡。

“啊，”季乐鱼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嘴撇了下去，“我忘了给你留了。”

“我不需要。”林非平静道。

可季乐鱼却不这么认为。

“过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呢？”他振振有词道。

边说，他边打开手机，明明眼睛都要看不清楚了，还偏要下单和之前他定做的一模一样的生日蛋糕。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季乐鱼神秘兮兮的，挨到了林非身边。

林非往旁边避了避，却被季乐鱼一把抓住。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季乐鱼就已经扒到了他的耳边，轻声道，“我最喜欢过生日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最喜欢的就是我生日这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一脸天真的问道。

人喜欢过生日这很正常。

大部分人都会最喜欢自己生日这天，因为这是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的日子，象征着这一天独一无二，只属于ta。

林非没有说话，季乐鱼眨着眼，像是提前知晓答案的孩子一般，狡黠又得意。

“猜不到吧？”他沾沾自喜。

“因为这一天，我就又长大了一岁。”

林非差点没笑出来，——这是什么幼稚的理由，只有三五岁的孩子，才会因为又长大了一岁而高兴。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季乐鱼又说话了。

他说，“如果我要活到60岁，每过一个生日，就离60岁更近一步，上个生日差37年，这个生日差36年，等到明年生日，就只差35年了。”

季乐鱼语调欢快，“要是人能一年过两个生日就好了，阳历阴历一起过，这样，我就能早早到6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