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的巧克力◎
安塔妮亚翻开了关于在凡尔赛及巴黎周边修建电厂的进度报告。
电厂的建设按原计划非常顺利地进行,而凡尔赛宫和巴黎在改造水源系统的同时,尼古拉也将电线铺设方案考虑了进去。巴黎城比较大,还需要一两年才能完成;凡尔赛宫里的供电系统则已经基本覆盖了。
现在,一部分房间已经由特斯拉研究工场旁的一组发电机供上了电,预计等到电厂建成之后,所有的宫殿都可以亮起灯了。
因为这个可预见的前景,宫中的白蜡烛不再是可以当做季度补贴发放的硬通货了。不过,在所有人了解到装上电线甚至装上灯都还不是全部,得等发电厂真正运转起来才能亮灯替代蜡烛之后,白蜡烛倒是没有出现价格暴跌的状况。
更让人舒心的还是清洁卫生的改进——事实证明,厕所只是表象,最重要的还是能够有效处理污水排放的整体系统。
虽然在凡尔赛宫里所有的房子都配上浴室和厕所是一个过于浩大的工程,但如今凡尔赛城里开设了足足三家满足不同价位需求的公共浴室。最高档的单独浴室租用价格是3里弗尔,而最便宜的公共浴室沐浴一次只需要10个苏。
这一年的春天,这里的居住环境总算是产生了清晰可见的改善,至少臭味消失了。
安塔妮亚更关心的则是健康数据——从医师所那里拿到的数据显示,过去一年突发肠胃疾病的人数比此前十年的平均水平大大降低。
她在一些比较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数据上划了线,亨利耶特会将它们抄下来送至《莱茵报》编辑部,用以向公众说明现在暂时忍受一下城市里尘土飞扬的折磨,之后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
巴黎城的改造预计在今年底就能完成了。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尼古拉给安塔妮亚送了个口信,说之前答应她要送她的实用小玩意做好了。
她来到尼古拉的底盘时,这个之前一般用于热饭的地方似乎经过了一番改造,靠墙的长桌上一大堆瓶瓶罐罐,还有一个明显是主角的金属大家伙。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仪器?”
安塔妮亚端详了一会儿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侧面的盖子可以向外打开。
“微波炉。”尼古拉微笑道,“我死之前它刚被发明出来不久,所以我只是听说了大概原理,没见过真的,研究出来花了些时间,功率我也调试了很久。”
他把旁边的两杯巧克力放进炉子里,盖上盖子按了开关。
轻微的嗡鸣声传来。
安塔妮亚想象着里面的模样——这么小的箱子里可以烧烤吗?
“其实弄明白原理之后也不是很难,核心部件是一根磁电管。通电的时候它会放出高频率的电磁波,震动食物里的水分子,摩擦生热。”
“叮”的一声传来。
安塔妮亚还没反应过来,尼古拉顺手拉开门,把一杯巧克力放到她面前,放了把小勺子:“温度应该刚刚好,尝一尝?”
这也太快了。安塔妮亚端起杯子,感觉到微微发烫的温度。
杯子上浮着一层细腻均匀的泡沫,随着小银勺搅动而颤巍巍地划出一道螺旋线,勺柄上传来温厚的阻力——是她喜欢的偏浓稠口感的热巧克力。
她轻轻啜饮了一口,可可的独特香气立刻缠绵地飘散在唇齿之间。甜蜜但不过分,牛奶的丝滑和鲜奶油的丰腴完美地融合,她分明尝出了她最喜欢的肉蔻和丁香的味道。
安塔妮亚笑起来:“很美味。”
与她平时喝的宫中调制巧克力有一点不一样,似乎口感说不出的更加柔润细腻一些。
不过她还是对这个迅速加热的东西更感兴趣:“微波炉制作起来难吗?”
“不难。只是需要固定的电源和电压,得通电才能用。”
“我可以向炼金术师先生订购几台吗?”安塔妮亚笑道,“不然我岂不是每次想加热巧克力都得跑到你这儿来。”
“没问题。”尼古拉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哦,对了。我最近不算太忙,在研究固体巧克力的工艺。”
他其实经常岔开思路去做很多奇奇怪怪的研究,得到了一大堆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就是很有意思的知识,比如如何酿造不酸的干红葡萄酒,再比如圃鸭的来历和烹调方法。
他对美食和饮料的鉴赏也相当有兴趣,巧克力这种风靡全世界的东西自然在他的考察范围内。
安塔妮亚这么喜欢热巧克力,却从来没有吃过后世的巧克力——鬼魂应该没法吃东西或者尝味道的对吧——真是有点遗憾。
不过,巧克力的生产工艺虽然不算多高难度,但着实有点麻烦,尤其是很多流程都需要专门的工业化处理。
为此,他很科学地将任务分包了出去——他找拉瓦锡吃了顿饭,跟他一起探讨了将牛奶加工成奶粉后销售的商业前景。
拉瓦锡不愧是律师出身、现在也担任王室包税官的人,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此事相当有前景。在尼古拉十分详尽地向他介绍了预处理、杀菌、加糖、浓缩和干燥等等步骤之后,他的脑子里大概已经设计出非常完整的工艺流程——以及后续该如何将其送上生产线。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拉瓦锡即刻开始进行初步实验,为此还十分不见外地找王太子殿下帮忙,一起探讨机器设计的零部件可行性问题。
“现在,我拿到了第一批质量过关的奶粉,另外我也试验出了合适的研磨速率与温度,从可可豆里分离了可可脂。”
尼古拉指了指桌上的几只罐子,“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桌上所有的玻璃罐摆放得整整齐齐,三个一组叠在一起。深棕色的粉末是可可粉,可可脂的罐子里是奶白色的膏状物,看起来亮晶晶的。
安塔妮亚好奇地问道:“工艺很复杂吗?”
“不算复杂。”
“那我可以一起试试吗?”
“你?”尼古拉揶揄地看她一眼,“你有接触过任何和烹饪有关的事情吗?大概连热饭都不会吧。”
安塔妮亚哼了一声:“我在凡尔赛宫里看人家热饭热了好几百年。你以为我没事怎么会记得牛角包的食谱?”
“真厉害。”尼古拉夸张地点点头,“那让我见识见识吧。”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详尽地给她讲了一遍该怎么做,然后两人才开始动手。
尼古拉在火炉上烧了水,又在大开口的煮锅里放了三只碗,隔水加热。
从玻璃罐里挖出来的可可脂慢慢地开始融化,然后像是某个魔咒突然生效一样突然就化成了一团淡黄色的透明**,没什么味道。
但在加入了磨得粉碎的白糖、可可粉和奶粉之后,像热巧克力一样甜美而温暖的味道慢慢散溢了出来,浓郁的奶香缠绕其中。
“标准是两勺鲜奶油,多了的话会更软一些。”尼古拉对安塔妮亚说。
安塔妮亚想了想,分别往里面放了一勺半、两勺和两勺半。
尼古拉手上转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旋转手柄,末端装了三把勺子——三把勺子在三只碗里缓慢匀速地搅拌,很省力气。
他慢慢地搅拌着,热气腾腾的巧克力香味从煮锅里飘散出来,缠绕在他们周围,整片空气都变得柔软而香甜。
安塔妮亚轻轻地吸了口甜甜的空气,端详了尼古拉几眼。
他的侧脸对着她,比起少年时有了更为英挺的眉骨和鼻梁,背着光勾勒出雕塑般的轮廓,有些冷漠,却又因为他专注的神情而多了丝说不出的真诚。
他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是黑色的——不像她自己的金色睫毛。黑色显得优雅又安静。
他不过是搅拌巧克力而已,怎么就能这么认真呢?
安塔妮亚忍不住抿了抿唇。
融合了一些东方元素的斯拉夫人身上,确实有一种和他们不太一样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金发在她眼里显得太聒噪了,又或许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大多沉溺于过度浮华又矫揉造作的虚幻。
上一世她迎合他们,甚至险些忘了自己是谁。这一世,她却遇上了这个男人。
他身上笼罩着冷淡而有一丝忧郁的神秘气息,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关键时刻似乎总是能让她安心。
她想得有些出神,等到尼古拉把径直把搅拌好的几只碗拿走,叮叮咣咣又做了些什么拿回来时,才发现刚才几只碗里深浅不一的巧克力酱已经凝固,被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放在浅白瓷碟里。
“颜色越浅的,牛奶含量越高。”尼古拉说,“你可以都尝尝,看看喜欢哪一种。”
安塔妮亚随手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手上的触觉让她对巧克力块的硬度有了预期,但没想到一入口丝滑绵软得难以描述,一股比热巧克力更加浓郁的香甜裹挟着醇厚的触感贴上了舌尖。
热巧克力是她的最爱,但那种美味也在此刻的幸福感里相形见绌。
“巧克力熔点很低,流动性很强,尤其是刚才奶油加的不少,所以理想状态下应该是入口即化的。”尼古拉很煞风景地说。
安塔妮亚一瞬间想到,这大概也算是他的一个实验——而她现在是充当他的实验品。
安塔妮亚把巧克力咽下去,又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这一块也吃完之后,她才抬起头:“品尝美味的时候,如果厨师的解说不能增进美味,那保持安静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尼古拉忍不住笑了。
少女的鼻尖不知怎么竟然蹭上了一抹巧克力,大概是因为凝固点没掌握好,手一摸巧克力就化了,结果被她蹭上了鼻尖?
尼古拉这么想着,手已经下意识在那小巧圆润的鼻尖上抹了一下,擦掉了那抹巧克力。
安塔妮亚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
调制巧克力的甜香仍未散去,暧昧地缠绕在他们身边。
气氛忽然停滞在了微妙又尴尬的一瞬间。
尼古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该死。
“呃,那个,”他匆忙开口,结果大脑好像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有点巧克力,我是说,你的鼻子上……”
好像更糟糕了。
“……”尼古拉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血液流速因此升高,与血管摩擦产生了更多热量。
“我还需要去看看数据,这些巧克力你就带走吧。”
“哦,好的。”安塔妮亚慢了半拍地回答道,“谢谢你……那我走了。”
“好。再见。”
一直等到安塔妮亚走了,他才从某种仿佛被魇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把手伸到眼前——那抹巧克力依然在他的指尖,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身为一个第二次活于人世的男人来说,他虽然从未经历过恋爱,但他敏锐地察觉了自己身上某种奇怪的苗头。
他最近在做什么?制作微波炉,找拉瓦锡生产奶粉,做巧克力……他原来是对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没错,但他只是记忆力惊人,了解理论之后过目不忘而已,并不会亲自动手。
穿越来到这里,他在弄明白自己的遭遇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她——当然,她不认识他。
他看过太多的世态炎凉,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早已无法在他心中引起波澜。他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旁观着那个小女孩出乎意料的所有选择,就像是旁观一幅早已涂抹完色彩的古典油画。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画中人吸引——他竟然也会走入画中。
这里流淌的塞纳河、旋转的华尔兹和少女淡淡的笑容一样,不是凝固的冰冷的文字,而是此刻最真切的现实。
他难以描述那种猛然勘破心中秘密的感觉。
就像是一株毛绒绒的绿色嫩芽顶破了寒冬的冰层,从此冰河碎裂,再也挡不住萌发的绿意。
“一个有艺术气质的人,他应该结婚吗?”当年那个记者的话忽然他的耳边回响起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个年轻的他笑着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应该;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应该;对一个作家来说,应该;而对一个发明家来说,不应该。”
“因为……如果一个发明家将那样强烈的感情给予了心爱的女人,他会为此献出一切。”
他又迟疑了一下,“这也很遗憾。”
“因为,有时我也会觉得……如此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