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你不是国王◎

1774年春天开始,法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

“整个春夏之季,法国西北部几乎滴雨未下……河流干涸了,原本青翠茂密的森林一片枯黄、奄奄一息,山火席卷而来,已经毁坏了好几片山林,还在继续南下……大片大片的农田干裂,裂口锋利得令人看着都觉得疼痛。收获的夏末秋初到来之前,就可以想见,今年农民们将血本无归。”

《莱茵报》报道着农业区的惨状。对于巴黎城的居民来说,山火、干旱似乎都不是那么具象的东西,但他们至少能理解一点——今年面包价格恐怕会疯涨。

与之对应的是,各大城市里的面粉价格已经恐惧式地开始预先上涨。

安塔妮亚看着农业大臣的报告和来自西北地区通讯员报回的消息,神色平静。

终于来了。

过去的记忆斑驳而虚幻,直到这场大旱吻合了她记忆中的许多片段,她才终于得以确定许多猜想。

这一年,是法兰西的历史和她的人生中极为关键的一年。

所有在历史的这一刻做出的选择,都将在未来给出一个答案。

“路易,”她终于把整天往电焊车间跑的太子给摁在了书房里,“我已经申请逐步开放粮仓,保障城市居民的粮食供应。”

此前几年的收成波动都不大,每年粮仓管理官都会大致买入比卖出更大量的小麦,保证粮仓内的储存逐渐增多,且保持粮食的新鲜。现在,粮仓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路易恍然大悟:“原来你那时捐建粮仓是这个考虑!”

安塔妮亚制止了路易崇拜的眼神,“但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财政和税收制度——路易,你得认真对待这件事,它真的很严肃。”

按照一贯的传统,教士和贵族享有免税权,永久国税的豁免一般认为是因为这两种职业的“高贵”,也是用以交换他们对国王的忠诚。

几乎所有的税收都出自农民和普通市民。但也有例外——比如战争期间。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加烧钱。战争期间,平时的豁免权也有例外,贵族和教士也需要阶段性地缴纳税款。在与英国的七年战争期间,惊人的耗费也使得路易十五多次下令开征或延长新的直接税.

按照政治惯例,征收这些税款需要经各高级法庭登记后方可生效——而法官们本身就是平时拥有征税豁免权的贵族。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当然不同意税令了。钱可是要从他们自己的口袋里掏的!

当然了,他们有堂而皇之的说辞——王室的财政管理混乱,宫廷肉眼可见浪费严重,大臣和税官们以权谋私,人民不堪重负!

听听,你怎么可以罪大恶极地让他们掏钱呢?

路易十五就因此吃了好几个大亏。当法官们驳回他的税令,还提出税收的授予权应该归于整个“民族”而非国王时,舆论纷纷支持他们的“爱国”之举。

结果很显然,法国在七年战争之中吃了大亏,而英国开始成为“日不落”帝国。

路易接受作为继承人的教育,当然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这些事情真是烦透了。

“可是制度也就这样了,怎么办呢?贵族们已经不再像古代那样忠诚于国王了,他们其实只是自己不想有任何金钱损失而已,却说得好像他们就能代表整个‘民族’一样。”

他嘟哝道,“路易十四自己还代表整个法兰西呢。”

“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总不能幻想回到过去。”安塔妮亚说,“不过他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曾经的法国几乎可以说就是倒在财政危机上。她在过去这些年里集中学习了财政与经济方面的研究,再加上从后世积累的经验,深感法国目前的财政体系简直比一锅炖烂的李子还要混乱,在上一世那种情况下能坚持到十几年后才破裂简直是个奇迹。

作为欧洲大陆上名义上最强大、影响力也最大的国家,法国没有财政预算,也没有统一的财政管理。从凡尔赛宫到官僚体系,各种自收自支的大大小小自行管理的金库到处存在,连财政大臣都对国家财政状况一无所知。

简直就像是一艘到处破洞的大船,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脚下渗进来的一滩海水,琢磨着怎样利用它浇灌自己种的花,没人在看这艘船到底在往哪开。

改进财政制度是一个方面,这还算技术的范畴。

另一个方面也同样重要,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听任贵族和教士们把国王描绘成人民的对立面——当然,他们没有意识到那些传唱国王和王后丑闻的歌谣,最后也会把他们自己送上断头台。

在真正拿起武器的大众眼中,他们和国王本就没什么区别。

众所周知,社会政治的真谛就在于包装。

谁更好地把自己包装成与人民站在一起的一方,谁就能获得人民的支持——当然了,在许多人眼里,有嘴的人才算“人民”,沉默的大多数无法变成实际的政治资本,是不会有人去理会的。

法国最终崩溃的实质,是统一的王权对各种政治势力的失控。

在国家林立的大陆上,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国家。当一个统一的法国有一百分的力量时,别的国家都会畏惧;当它内部变成许多个几十分时,群狼就要开始盛宴了。

“路易,你已经成年了。”安塔妮亚严肃地说,“你得做好当一个国王的准备了。”

“啊?”路易惊恐地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吧……”看起来国王陛下还可以活很久呢。

“我们需要多和经济学家沟通。当然,也不能纯粹从经济学家的角度看问题,毕竟治理国家不仅仅是学术。”

“对了,还有……”安塔妮亚顿住了。

“还有什么?”

“没什么。”安塔妮亚抿了抿唇。

还有,北美和英国之间的恩怨。

在去年底波士顿港的倾茶事件之后,英国政府暴怒无比,已经做出了回应的决定——他们通过了《波士顿港口法》、《马萨诸塞政府法》、《司法法》和《驻营条例》四条强制法令,取消马萨诸塞湾省的自治地位,封闭北美最大的港口波士顿港,还规定英军可以强行进驻殖民地的民宅搜查倾茶事件的罪犯。

这意味着北美的独立战争已经接近了。

那场战争对于后世的美国和如今的法国来说都有着近乎决定性的影响。

七年战争之后,英国从法国手中夺走了大片殖民地,而这场战争反对的正是英国,因此法国派出了大量陆海军参战,也为此耗费了难以想象的金钱和人力物力。

这场战争带来的财政危机最终掀翻了整个法兰西。

安塔妮亚去了尼古拉的巧克力屋——那个被收拾出来,经常放上各种点心的会客室从凡尔赛的人们口中得到了这个称呼,因为人人都爱巧克力。

不过,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尼古拉了。

上一次在这里,她发现了某种危险的苗头。她已不再是对爱情仍抱有幻想的天真小女孩,因此她选择尽量回避他。

尼古拉显然对她的出现有些惊讶。

他思考片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转身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大口浅瓷盘,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巧克力,颜色有深有浅,形状各异,比上次和她一起做的巧克力看起来精致多了。

“我做了含10%到85%可可的巧克力,可可含量越低,牛奶和糖含量越高,也就越甜。还有不同的口味,比如香草、柠檬,还有榛子和各种坚果的。”

安塔妮亚愣了愣,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荒谬。

不过她没笑出来,目光擦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旁边桌面上摊开的报纸:“英国政府发誓严惩波士顿港挑衅分子”。

旁边是一张十分潦草的草图,但还是可以大概认出这是一张画在地图上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画了尼古拉一贯风格的各种没人认识的草图和符号。

这是北美大陆的地图。

尼古拉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耸耸肩:“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

安塔妮亚沉默了片刻。

“那你也应该知道,法国为了那场战争付出了什么。”她淡淡垂下眼,“并且明白,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重演。”

尼古拉没说话。

“从个人情感和道德的角度,我支持北美人民从英国的统治下争取独立。”安塔妮亚冷静地说,“但善良是有边界的,需要与能力相匹配。我首先考虑的只能是法国人民。支援北美的巨额债务会害死路易和我。那些年里,在法国的混乱中死去的人,或许不少于那片大陆上的人。”

尼古拉终于点了点头:“我理解。”

他双手叠在胸前,靠在了柜子边上:“还有‘但是’,是吗?”

“……”安塔妮亚有点恼火,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你因为你的过往想要去那片大陆帮助他们,我当然不会反对。无论如何,帮助北美就是削弱英国,也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尼古拉停顿了几秒,“这就是你的愿望吗,安塔妮亚?”

“我想,你明白你的愿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看进她的眼睛,泛蓝的银灰色眼睛里澄澈得仿佛只剩下光。

而安塔妮亚却仿佛被这束光烫了一下,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随即就后悔了。

此时此刻,她不能再有任何一丝让步。

“尼古拉,或许因为我们奇异的经历,我过去给了你什么错觉,”安塔妮亚垂下眼,目光在一块用白色奶油画了朵鸽子的巧克力上找到焦距,看起来平静而冷漠,“但我知道你足够聪明,你该明白,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尼古拉轻笑一声,放下手臂向她的方向走了一步,“这个世界指的是时间?是空间?你面前的我是鬼魂吗?”

安塔妮亚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退——于是他们只剩下咫尺之遥。

她感受到他从上方传来的灼热的呼吸,由此而来的压迫感若有实质。若她此刻真的只是18岁的安托瓦内特,恐怕会尖叫起来;但很幸运她不是。

她慢慢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蓝色的双眸映着窗外落进来的阳光,却从未如此寒意逼人:“是人生。”

“请你记住,我会成为王后,而你并不是国王。”

作者有话说:

关于税收的相关内容参考黄艳红《法国大革命前的财税改革》,《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8月20日第6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