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的鬼魂◎
“告诉我,你如何窥见未来。”
少女的枪抵在少年身后,温柔的低语却在他耳边响起。
近在咫尺的呼吸刹那静止。
许久之后,一阵轻笑的震动沿着枪管传来。
尼古拉没有丝毫挣扎,就连刚才一瞬间紧绷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来。
“让我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聪明?”他微微偏头,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可真是太难了。”
少女默不作声,唯有枪口威胁般又往前抵了抵。
“好吧,我说。”尼古拉声音里的笑意愈发明显,“耐心是一种美德,公主殿下——”
他停顿一秒,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和你一样。”
“撒谎。”安塔妮亚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
“事实上,我也非常惊讶。”少年声音低沉蛊惑,如同午夜一梦,“不过……”
“亲爱的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华尔兹么?”
古老的咒语响起,齿轮倏然扣紧,古铜的钥匙叩开梦境。
一瞬间,璀璨夺目又令人目眩神迷的星河奔涌,漫天散落水晶般的碎片霍然拼凑成形,将安塔妮亚拉入一片金色溅落的光影。
那是一段遗忘了很久很久的记忆。
数不清的镜子映照出辉煌的灯火,丝绸明亮得仿佛在燃烧,管弦乐团齐齐奏起华丽的长弓,有如百花齐齐绽放。
这里是凡尔赛宫,拥有每一个灿烂夺目的白昼。每一轮太阳都不愿落下,最后却终究消逝在永恒的长夜之中。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
午夜的舞会已经旋转熄灭,空气中飘**着管风琴与天使的挽歌。水晶吊灯上的蜡烛流尽了泪,光线在幽深的走廊穿梭,飘**在永无尽头的黑暗旅途之中。
她穿着象牙色泽的白色丝绸长裙,游**在这个浮华却陌生的宫殿。
她知道自己死了。
只是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身为亡魂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飘来**去,明明可以直接穿墙而过,却偏要走活人走的门,还摸清了皇宫中的每一条密道。
——以此打发时间。
只有一个地方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入口,她听游客们兴奋地说起过,那个地方叫“镜厅”,似乎是整个宫殿里尤为华丽的一个地方。
不过她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于是找了很久没找到,也就懒得理它了。
一天天,一年年,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走进宫殿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从蓬松华丽的拖地大裙摆变成愈发修身的服饰。
她也跟着他们听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宫殿的故事,里面的第一位主人的故事,第二位主人的故事……最后一位主人的故事。
虽然走进这里的人并不少,可惜他们都看不见她,于是她只能用些最低级的手段吓人。
在无风的房间里撩起窗帘,在静默的午夜弹起钢琴,然后在疑神疑鬼的游客耳边轻轻吹一口凉气——
“啊!!!”
这也就是她能获得的最大的成就感了。
你看,身为一个困在宫殿之中的鬼魂,唯一的娱乐就是活人的尖叫。
生活可谓无聊透顶,还一眼望不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向她伸出了手:“亲爱的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华尔兹么?”
那一天,她第一次在一双星河流转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梦境倏然结束。
安塔妮亚再度清醒过来时,自己歪靠在窗边的小沙发上,黑发的少年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她,目光正飘向旁边的水杯——似乎在打算通过什么非常不礼貌的方式叫醒她。
“原来是你。”安塔妮亚皱起眉,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尼古拉眨眨眼,勾起一丝毫无真诚可言的微笑:“你想起来了。”
“……你既然认出我了,之前怎么不说?”安塔妮亚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也才认出来。讲讲道理,你一点也不像认识我的样子,我敢乱认公主殿下吗?”
尼古拉摊开双手,“而且,你现在可比那时小太多了。”
他用手在头顶上方比了一下,又放下手来在安塔妮亚头顶比划了一下,面露同情地摇了摇头。
“……”安塔妮亚瞪他一眼,“我才九岁!我还会长高很多的!”
“当然,我对你很有信心。”尼古拉微笑着点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两个大概算是摊牌了——你打算怎么办?”
安塔妮亚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你帮我从圣彼得堡逃了出来,礼尚往来,我也可以帮你从这里逃出去。”尼古拉不紧不慢地说。
安塔妮亚抬起眼来看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腕。
猝不及防地,摸到细细银链上一颗温润的珍珠。
那是卡洛琳送给她的“天使之翼”。
她纤细的指尖捻了捻这颗珍珠,忽然就想起自己作为一个鬼魂,刚在凡尔赛宫中醒来后的那两年。
从1793年到1794年,法兰西的国王和王后刚刚被送上断头台,和他们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一万五千名“革命的敌人”。
里面有为她辩护的律师,有为她补过衣服的狱卒的妻子,有曾经受过表彰、由她亲手戴上徽章的士兵。
还有任何一个胆敢对疯狂的声音发出一点不满的作家,任何一个犯了一点小错的官员。一切理性都被狂热的风暴揉碎,汇聚着智慧光芒的巴黎科学院遭到解散,许多学者也被送上了断头台——比如一位叫拉瓦锡的名誉院士。
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敌人。
那段时期被称为“恐怖统治”。
如今,在俄罗斯和普鲁士的威胁下,奥法联姻已经势在必行。如果自己消失在历史之中,就会有另一位奥地利公主成为未来的法国王后。
那位公主大概会是卡洛琳吧。
安塔妮亚抬起手,眯起眼看那枚晶莹的巴洛克珍珠随着动作晃动,在阳光中折射出梦幻的光泽。
许久,她轻轻勾起了唇角。
“我在凡尔赛宫游**的那些年,听了很多很多关于安托瓦内特王后的故事。”
安塔妮亚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带笑,“那时我就觉得,那个王后可真是个蠢货。换成是我,肯定比她强多了。”
她歪过头,对着尼古拉一笑:“你觉得呢,特斯拉先生?”
……
弗朗茨皇帝和斯维登医生在植物园里散步。
“陛下,牛痘疫苗的推广非常顺利,现在基本所有的孩子都已经接种了疫苗,过去两年,全城儿童死亡率直降了九成。”斯维登医生说道。
在天花肆虐的季节,牛痘疫苗的功效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从最开始的混乱和恐惧,到几乎所有父母都抢着想早点给孩子打上疫苗,总共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
而他本人,也从被所有同行排挤、每天遭到死亡恐吓,变成了被同行们追捧的“先驱者”。
“真是神奇啊。没想到笼罩在人类头上这么多世纪的恐怖疾病竟然早就被牛解决了。”
皇帝叹了口气,“要是我们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那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好几个孩子。”
“您要这样想,如果不是安塔妮亚殿下,现在还会有成千上万个孩子死去。”斯维登安慰道,“天花现在也还在世界上很多别的地方肆虐啊。”
弗朗茨惆怅地点了点头。
“陛下,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向您报告。”斯维登有心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您记得当时下令,皇宫中所有用于制作饮料和清洗餐具的水都要经过烧开吗?”
“啊……好像是有这回事。”弗朗茨想了想。
作为皇帝,他自然不会亲自烧水,因此早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虽然变化并不像牛痘疫苗那样可见地惊人,但我也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同样十分惊人。”
斯维登热切地说:“虽然我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发现,过去两年里,皇宫中的人们腹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八成以上,和尼古拉说的一模一样!”
“现在,烧水这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已经传到了民间,根据医学会统计的数据,在普通民众之间,它也显示出了神奇的效用。”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恐怕真的是一个炼金术师,而且相当厉害——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凝固生长的法术,所以才看起来这么年幼。”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点点头,“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我觉得他肯定不止那个年龄。”
当他们走到花园尽头时,国王的男仆已经等在那里,向他鞠了一躬:“陛下,今天是您放血的日子。”
皇帝每个月都会由医生来放一次血,以此保养身体。
“那么,我先告退了,陛下。”斯维登离开了美泉宫。
他还打算再做些实验研究一下烧开水还有什么神奇之处。难道是火里有什么元素进入了水中,可以保护人体吗?可是那些元素怎么能透过铁锅进入水中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还没安排好实验,就又被皇帝给叫回宫里了。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而是每天——最近皇帝每天都找他一起在皇家花园里散步,走得气喘吁吁也不停。
“最开始我是找雷奥来着,”弗朗茨肥胖的身躯一喘一喘,“但他怎么走都不累……还是和你一起散步比较好,还能聊聊天。”
斯维登医生一边喘气苦笑道:“陛下,您最近怎么突然喜欢起散步了?”
皇帝长得胖,向来不爱动弹,就连打猎这样的娱乐也很少参加。
“……因为我需要养生。”弗朗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养生?”斯维登疑惑道,“放血还不够吗?”
“尼古拉说不够,安塔妮亚也这么说。不过确实……前几天我不是放血了吗?他们当时也来了,然后让我看自己的血是什么样子。”
皇帝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上帝啊!红色的血上面竟然漂浮了一层黄白色的东西,那都是我吃进去的油脂!尼古拉说,如果我不养生的话,这些漂浮的油脂会慢慢附在我的血管里面,血管里面越来越窄,血流就越来越艰难,最后堵上了,流不到心脏里去……人就死了。”
“……原来如此!所以肥胖的人才容易死于心脏病吗?”斯维登惊呼道,“这可是个大发现。”
以往的病例数据太少,虽然他注意过类似的相同点,但更多的人死于天花、痢疾等各种各样的疾病,很难判定。
“我觉得,还是相信他比较好。”皇帝又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接着往前走。
“我现在连蛋糕和烤猪都吃得比以前少了……不过,我似乎真的比以前睡得更好了。”
那可能是因为您又饿又累吧。斯维登医生在心里嘀咕道。
无论如何,1764年的夏天就这样在俄罗斯、普鲁士的虎视眈眈和法兰西终于屈尊降贵递出的橄榄枝之中过去了。
虽然法国国王递出了橄榄枝,但偏要若即若离地不给个准信。女王对此十分暴躁,远在普鲁士的腓特烈也遭到了她的多次咒骂——女王坚信一定是怪物在从中作梗,不让奥法联姻顺利进行。
真正的当事人安塔妮亚对此倒是无比淡定。
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来更好。
女王加紧了对她的功课的监督,不过对安塔妮亚来说,应付那些功课也相当容易——法语读写、跳舞、步态和赌钱,她上辈子早就熟练了。
离开奥地利前的这几年时间,对她有更宝贵的用处——在那些课程的掩饰下,她需要真正学习那些可以救她命的知识。
小公主学得废寝忘食,就连尼古拉都惊叹不已:“真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这么勤奋刻苦……可见历史容易骗人。”
安塔妮亚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学习就会死,你也会努力学习的。”
“错了。”尼古拉眨眨眼笑了,“就算我不学习不会死,我也会努力学习的——毕竟就像某人所说,我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安塔妮亚:“……”
她默默地翻个白眼,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
虽然这一桩婚姻总也敲定不下来,但哈布斯堡家族的人们很快就忙碌起来,开始筹备多场婚礼。
其中第一场,就是女王第三子利奥波德大公与西班牙公主玛丽亚·路易莎的婚礼。
婚礼定在了1765年的8月5日。
随着婚礼日期逐渐临近,全家人都开始准备启程前往因斯布鲁克参加婚礼。
所有人都洋溢着欢快的情绪,唯有安塔妮亚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中越来越惴惴不安。
8月18日,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就快要到了。
她有事没事总是往父亲那里跑。
父亲对小女儿这段时间格外的亲近没有任何疑问,总是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去逛美泉宫植物园,指给她看自己新引进的奇花异草品种。
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时,王室家庭出发了。
在因斯布鲁克,与西班牙的联姻自然意味着热烈欢快的婚宴,就连最小的马克西米利安也被允许喝一点酒。
安塔妮亚太过紧张,以至于直接将一杯香槟喝了个底朝天,吓得卡洛琳尖叫起来:“夫人!快来!安塔妮亚喝了一整杯酒!”
安塔妮亚因此被女王狠狠责骂了。
这让卡洛琳很是过意不去,但安塔妮亚也没怎么把她对自己道的歉听进去,毕竟她心神不宁。
8月5日之后,热闹的婚宴持续了很多天。
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
8月17日就这样与其他欢庆的日子一样过去了。
等到漫长的庆典终于圆满结束,安塔妮亚竟产生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父亲没有死在利奥波德的婚礼期间。
他面色红润,每天到花园里散步、去森林打猎,精神似乎越来越好。
安塔妮亚遥望着因斯布鲁克一片金黄灿烂的森林,摸了摸手腕上的“天使之翼”。
或许……
从现在起,她真正地掌握了改变历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