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安塔妮亚殿下?!”范恩大主教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现场的混乱仿佛猛然被掐住了咽喉。
许多人抽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哪个殿下?”
对于在场的大多数民众来说,没人知道这是哪个殿下。但看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人们稍微算一算,便知道她大约是皇帝夫妇的其中一个孩子。
还是最小的那几个。
“各位,我已经接种过牛痘。”
公主仿佛没听到红衣主教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解开斗篷,交给一旁呆若木鸡的侍卫,目光扫过咫尺之遥的人群。
明明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可人们却在接触到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时纷纷躲避开目光。
“我,奥地利女大公玛丽亚·安塔妮亚,将参与天花疫苗的公开实验。”
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尚显稚嫩,却仿佛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斯维登医生,请为我接种天花。”
“这是女王的旨意。”
听到这话,斯维登医生的额上转瞬便渗出了一层冷汗。
陛下的旨意?
这……
女王竟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小公主之前偷偷要求斯维登医生给自己接种牛痘,他先禀报了女王,得到准许之后才为她种上了牛痘。
那是因为接种牛痘没有危险。
可接种天花完全是另一码事。
虽然说安塔妮亚之前接种的牛痘已经痊愈,理论上说确实应该不会再得天花了——可她毕竟是奥地利的公主!
万一有什么差错……
斯维登医生下意识看过去,正撞上安塔妮亚平静的目光。
那双明亮而美丽的蓝色眼睛仿佛攫住了他的灵魂:“斯维登医生,我想您不该让大家等太久。”
刚才差点被激动的人群拉去烧死的斯维登打了个寒战。
此时,人群中原本高高低低的质疑和咒骂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全场死一般寂静。
一位奥地利公主,真的要亲自参加公开实验吗?
在民众之前?
向人们证明疫苗的有效性?
史无前例。
所有人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斯维登医生感觉手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似乎全凭着这么多年来行医的本能,拿起蘸有一点天花痘浆的小银刀,落在小公主那白净的手臂上。
人群中不少人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所有人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这一幕——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女王的亲女儿,当着所有人的面接种天花。
其实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小公主接种牛痘,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公开实验。
但此刻,没有人提出任何质疑。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天花是多么恐怖的疾病。
小公主脸庞白皙光滑,身上没有一丝疤痕,显然从未染上过天花。
这样一个幼小的、纯净的、柔弱的身躯,在数世纪来人们心中天花那巨大沉重的恐怖形象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甚至有人一瞬间有冲动想要冲破皇家卫队的阻拦,让医生住手——
可当银刀划破细腻得仿佛奶油一般的皮肤,鲜红的血珠渗出时,公主清丽的脸庞上面色平静,甚至不曾皱眉。
唯有睫毛轻颤。
“安塔妮亚殿下?她,她是哪一位公主?”有人低声问。
“……是最小的公主。”有人颤抖着声音答道。
在人群中泡沫般逐渐升腾起来的低语中,那个始终沉默的东欧小少年也接种了天花。
尼古拉淡定地看着银刀划破自己的皮肤,心下默默感叹,在科技水平不足的十八世纪,接种疫苗居然还要用这么简陋粗暴的方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制作医用注射针头需要用到极高精度的钢板压延、切割、焊接、精磨等等技术,远远不是现在的工业水平所能完成的。
他回想起昨晚被女王召见时的场景。
那个奥地利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明君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他这个身份的真实姓名、家族背景,甚至还有他在冬宫遭到暗杀,利用奥地利公主从圣彼得堡逃到维也纳的事。
不愧是奥地利的统治者,完全把他这个身份的来头摸了个一清二楚。
“我听说你已经接种了牛痘,并且痊愈。”女王俯视着他,声音缓慢而有压迫感。
尼古拉点点头,一点也不紧张:“是的,陛下。”
“明天的公开实验,如果那两个志愿者出现任何问题,请你代替他们。”
“当然,我从不强迫别人。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安排合适的身份。”
女王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摩挲着王座上的黄金手柄,语气沉稳而柔和,却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不愿意,我也只是把你送回圣彼得堡而已。”
尼古拉想到自己一穿越到这个时代便因为这个身份在俄罗斯的皇宫里遭到刺杀,然后又被奥地利女王威胁,忍不住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尼古拉小少爷,你的人生可真是精彩啊。
想到没法用自己这段传奇般的经历去嘲笑那位写穿越小说的老朋友,真是令人遗憾。
他忍住了在女王面前失礼地耸耸肩的冲动。
玛利亚泰瑞莎广场中心,侍卫在不远处拦住几个想要冲上来看个仔细的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趁着这个机会,尼古拉侧过头,对旁边已经止了血的安塔妮亚眨眨眼:“怕吗?”
公主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最坏不过是一起死——你这么年轻,肯定不想死。”
尼古拉险些失笑,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恐怕缺乏对死亡应有的敬畏。”
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
不过,他自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女王的交易,因为他拥有几个世纪后的常识,知道牛痘确实可以预防天花。
可她并不知道吧。
仅仅因为对他求生欲的信任吗?
可真是个莽撞任性的小公主啊。
听到他的话,安塔妮亚偏过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随后,她微微笑了:“巧了,我也是。”
小公主脸上带着笑意,垂下的眼眸中却透不出光亮。
在此刻的维也纳,皇帝为此感到难为情,女王为此感到恼火,但所有人都只把维也纳民众的抗议视为一件虽不体面却也无伤大雅的事。
毕竟,就连法国波旁王室那种有意塑造高高在上形象的国王,也时常会面临民众冲到凡尔赛表达不满的困窘局面;哈布斯堡王室一向以亲民随和著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从这汹涌的人潮之中,窥见原本在三十年后才会出现在欧洲大陆的,一场被人有意搅动利用的风暴。
那场风暴将吞噬无数性命,亦将颠覆整个世界。
“叮当”一声,银刀与银盘相撞。
斯维登医生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清脆的一声骤然将他的心神拉了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而在这时,安塔妮亚站了起来,面向人群:“大家都看到了。”
她小小的身影在数千人形成的包围之中,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天使的铃音般一声声敲击在人们心头,带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圣洁与威严。
“我们两人接种了牛痘,没有长牛角,也没有变成牛。”
“我们也接种了天花,但我们会活下去。”
的确。
这两个孩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就像是吸引了维也纳最温柔的阳光。他们不仅没有变成牛,而且漂亮得那样一尘不染,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天使。
让人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由衷想要低下头在胸前画个十字,感谢上帝将这样美好的希望赐予人间。
“竟然真的看到希望了吗?”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
希望。
天花如同每个寒冬如期而至的死神,人们从来都只能在它手底惊恐地颤抖,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而忏悔,祈祷上帝能够拯救自己。
患上天花的人,每四个里就有一个死亡,剩下的三个在大多数时候也会因疱疹留下的疤痕毁容。
可人们依旧这样艰难地喘息着活下来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一千年……
哪怕再漫长的黑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斯维登医生!”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人群边缘响起,“能请您为我的儿子也种上牛痘吗……”
那是一个衣裳破旧的中年女人,头上包的头巾已经被挤得有点散了,她却顾不上去整理,只拼命地拽着身前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往前挤。
“我们那条街已经因为天花空了……我的男人死了,大女儿和大儿子也死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小儿子……”
斯维登医生一愣。
有了这个女人一开头,人群呆滞了一秒,随即便开始疯狂往前挤:“我也要!”
“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吧!”
“我要接种牛痘!”
人们心知肚明,住在守卫威严的皇宫中的公主,自然比他们面对天花的危险要小上许多。
既然身份高贵的公主都种了牛痘,女王还以无可比拟的勇气和魄力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为民众展示这种预防方式的效力,那么牛痘疫苗就一定是可以救命的!
转眼之间,刚才还在义愤填膺地怒吼王室草菅人命,要在民众中用牛痘散播魔鬼的诅咒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却是争抢着想要种上牛痘疫苗。
皇家卫队不得不赶紧摆起架势,制止疯狂往前挤的人群,防止拥挤踩踏出人命。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广场上炸响:“这是堕落!背叛!你们都被魔鬼蛊惑了吗!”
众人悚然一惊,转头看见了气得满脸通红的范恩大主教。
“什么疫苗……这就是魔鬼放在人间引诱你们的苹果!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接种之人迟早会下地狱!”
眼看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发怒,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神圣罗马帝国是天主教的国度,就连女王也是虔诚的信徒。此时此刻,红衣主教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人们不胆战心惊。
他们虽然想活着,但也惧怕死后灵魂下地狱。
跟在大主教身后的黑衣神父们纷纷低下头在胸前划起十字:“天主保佑。”
这里终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教廷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上帝的旨意?”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响起。
说话的竟然是年幼的公主。
她脸上毫无惧意,甚至有一丝不符合她年龄的嘲讽,“主教大人,我想仁慈的上帝应该乐于看到他的孩子们在恐怖的疾病面前活下来。”
范恩大主教脸色一变。
他万万没想到,年幼的公主竟敢当众反驳他。
他随即想起公主刚才说让她参与公开实验是女王的旨意,脸色更加阴沉。
——奥地利王室,是准备与教会针锋相对了吗?
“人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有罪孽。”红衣主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只有上帝才能决定谁能在可怕的天花中活下来,人类无权干涉上帝的创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幼小的公主。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安塔妮亚不过是女王最小的孩子,在整个王室大家庭里面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样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勇气公开忤逆神明的权威。
安塔妮亚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眼神让红衣主教猛然一惊,竟然觉得背上直发毛——不,这一定是错觉。他活了五十多年,作为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绝不可能被一个小孩子吓到。
“主教大人,据我所知,您有着崇高的德行,从未患过天花。”小公主微笑着说。
范恩大主教不知为何头皮发紧,竟然没有说出话。
但身旁的神父们已经点头替他回答了:“那当然。范恩大主教的事迹我们有目共睹,将来必将成为圣人——”
“既然您这么说了,”安塔妮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斯维登医生这里刚好有天花病人的痘浆——不如您现在就来种上一点。”
她从地狱的最深处归来,不再惧怕魔鬼,也不再敬畏神明。
何况是这个几十年后爆出了娈童丑闻的红衣主教?
乖巧的小公主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得更加灿烂了:“我相信上帝一定将您的德行看在眼里,绝对不会让您出事的。”
范恩大主教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春天美泉宫的花园还要缤纷。
他脸上青筋暴起,手在长袍的袖子下气得发抖:“你,你竟敢当众忤逆主教……你会为你的行为后悔的,殿下。”
这位粗鄙不堪、毫无教养、对神毫无虔诚之心的公主,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然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主教大人,殿下她年纪还小,您别生气,她……只是为了救我们啊。”
人群中顿时争先恐后地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对啊!”
“公主身份高贵,她本来哪里需要自己来参加实验呢?还不是因为敬爱的女王陛下看到城里的谣言太过嚣张,不忍心看我们蒙受不怀好意之人的欺骗……”
刚才在大主教突然的怒斥下瑟缩的人们,此刻都已经回过神来。
现在已经不是几个世纪以前了。北方的俄罗斯改信了东正教,西边的德意志也撕毁了赎罪券,转而投向新教的怀抱。
虽然奥地利还是正统的天主教国家,但人们已经从赎罪券一事中了解到,教会的解读未必就是上帝真正的旨意。
说句不虔诚的话,天花死神的威胁恐怕比主教的允诺更加有效。
眼看周围的人群纷纷开始为勇敢的小公主辩护,红衣主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正在这时,长长的马嘶声骤然撕裂了广场上压抑的气氛。
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自霍夫堡宫的方向疾驰而来,金色马车随后出现在不远处。
身穿红色宫廷礼服的王储约瑟夫在广场边勒马,随后一眼看到对峙中心的小公主,连忙翻身下马。
在他冲进广场时,边缘守护的皇家卫队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约瑟夫径直冲到了安塔妮亚身边,又急又气地一把拽住她:“安塔妮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偷偷跑出宫,还来做这种要命的事情?!”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看着周边的情形,妹妹似乎已经种上了天花。
她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
“殿下?!”
虽然王储使劲地压低了声音,但离他们最近的侍卫长还是听见了这句话。
——这位小公主竟然是自己偷偷跑来这里的?这不是女王的旨意吗?
约瑟夫年轻气盛,又担心妹妹,训了她一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公共场合这样斥责妹妹。
再怎么样,她也是奥地利女王的亲生女儿,身份高贵的公主。
没办法,哪怕是女王,在接到侍卫长的禀报后都气得从王座上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让他骑马先赶来这里,自己也马上乘上了马车。
好在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听见的都是侍卫和神父。
约瑟夫深呼吸,重新摆出了王储沉稳而威严的架势:“母亲马上就到!”
“哦?女王陛下马上就到?”
范恩大主教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看向缓缓在广场边缘停下的金色马车。
峰回路转,他几乎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很好,那就让我们等等陛下的裁决吧。”
他就知道。
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绝对不会是虔诚的女王的手笔。她每天都会去教堂祷告,会向他详尽地忏悔自己为这个国家所做出的,那些迫不得已的政治手段。
他的目光落在低下头的小女孩身上,止不住的得意中有一丝嘲弄的怜悯。
这个本来就毫不受宠的小公主,恐怕不仅会被女王狠狠惩罚,还会在民众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
不知道将来,会被嫁到哪个野蛮贫穷的小公国呢?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