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象征爱与美的王后◎

当金色马车的车门打开,一袭墨绿色长袍的女王现身时,人们纷纷激动地挤到旁边,又紧张地低头行礼。

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之女,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已执掌奥地利二十余年。她在混乱的奥地利王位继承之战中保住自己的王位,黑色双头鹰纹章上布满了领地的徽章,成为这个国度人人敬仰的统治者。

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匈牙利、波希米亚、克罗地亚及斯洛文尼亚女王——这样高贵而显赫的头衔,正是她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此刻,女王的小女儿就站在离马车最近的地方,低头屈膝行礼:“陛下。”

然而女王就像没看到她一样,径直走向人群中央。

范恩大主教恭敬地走上前去,险些控制不住期待的神情——

女王陛下一定明白现在这一片混乱的罪魁祸首,也听到了刚才小公主有失皇家身份的异端言论。

越是大权在握的君主,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家人竟敢公然背叛自己的命令,公然背叛这个国度的信仰。

可怜小公主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呢?公开斥责?削减爵位?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年迈公爵?

哎,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惩罚啊。

——但她需要这样严苛的惩罚来让她认清,何为权威。

红衣主教的心头翻涌着快意。LJ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从皇家卫队的空隙中冲上前去,扑通一声扑到了女王面前,声音里满是哭腔:“陛下!我只剩这一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于天花,我再也不能失去他,求,求您……”

她泪流满面却不敢往下说,畏惧地看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的红衣主教。

女王摆摆手,挥退了冲上前来要把妇人拉开的侍卫。

她明亮优雅的蓝色眼睛转瞬便盈满了泪水,那双戴着华贵戒指的莹润双手毫不嫌弃地将妇人搀扶起来,声音温柔而沉痛:“亲爱的女士,我与你都是母亲,天花也夺走了我的孩子……我与你感同身受。”

“陛下!天主保佑您!”妇人满眼泪花地亲吻了女王的手,鼓起勇气抬起头:“那,那您的意思是……”

周围的人群也不禁一阵**。女王这话的意思,似乎有偏向——

“陛下。”范恩大主教忽然严肃而低沉地开口:“您一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神圣罗马帝国教廷的骄傲。我想,您一定知道上帝为何让天花降临于人世。”

女王用金线刺绣的手帕擦去眼中的泪花,随后才缓缓转向寒风中红袍猎猎的主教,宽阔明亮的面庞上泛起一丝优雅的微笑。

“是的。所以上帝为我们送来了疫苗,主教大人。”

范恩大主教一口气没有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女王抬头望向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民众。

“我亲爱的人民,”女王丰满的唇瓣划出优雅的弧度,温厚又高贵的嗓音响彻玛利亚泰瑞莎广场。

“谁拥有勇气,谁便是上帝愿意拯救的子民!”

那一瞬间,一缕阳光刺破浓重层云,盘亘于维也纳古老旷野和熙攘街巷的活人与幽魂齐齐抬头,看见了数世纪阴霾中萌生的希望。

“感谢上帝!感谢女王陛下!”

广场上接种牛痘的人群蜂拥排起长龙,队伍中的人们不住在额头与胸前划着十字。

“还有,感谢安塔妮亚殿下!”刚才冲到女王面前的妇人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小声说道。

“没错……感谢公主殿下!”她身边的人一愣,不禁后怕地又划了个十字。

是啊。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勇敢地站出来,亲身为民众们证明疫苗的真实有效,恐怕大家都已经被恶毒的流言欺骗,以为一心为民的女王竟要在人间传播魔鬼的诅咒!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恶毒!”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骂道:“让他下地狱去吧!”

一个黑色长袍、身形干瘦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仿佛一座阴沉的雕塑般望向一个方向。

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吹起他的长袍,掀开黑色兜帽,一瞬间露出凌乱短发下阴鸷的黑色眼睛,以及耳根底下狰狞的长长刀疤。

他猛地按下兜帽,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女王即将登上金色马车时,终于转头看向始终站在马车边的小女儿,嘴唇冷漠地翕动了两下。

懂得唇语的男人马上读出女王说的话:“给我回宫,马上。”

女王一改刚才母亲般高大而悲悯的光辉,脸庞上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

而小公主此刻背对着他,男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外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那位公主恐怕是魔鬼的化身吧。

今天女王的全体卫队都在,而他却并未准备,不能轻举妄动;但她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早晚能找到漏洞……

不会让她有机会长大的。

就在这时,约瑟夫大公小心翼翼地走到母亲和妹妹中间,看起来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小女孩忽然冲他招招手,待他疑惑地弯下腰后,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一直在一旁警惕环视的火-枪队长忽然在这时转过身来,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向这边扫来。

男人立刻垂下过于专注的目光,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令人起疑的特征。

他转过身,随着身边的人群缓缓挤出广场,没过多久便走进了旁边的小巷。

喧嚣的人声消失在背后,当人们都向广场涌去时,这条平日便冷僻的小巷空无一人。

灰泥塑起的所罗门式柱缠绕在高大的外墙边,嬉戏的天使在地上投下一片魔鬼般交缠的阴影。

他走到无人的角落,伸手从光屁股小天使浮雕手上拿着的花篮后面取出一根石炭,在墙上画出一个粗糙的三角。

“不许动!举起手来!”

嘈杂的脚步声猛然在小巷里回**,显然人数众多。

男人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扔下石炭,从长袍下抽出长剑,向巷口猛冲过去。

“站住!不许动!”

混乱的追赶声很快便夹杂了震耳欲聋的几声枪响。

“……普鲁士万岁。”

他只来得及咬牙低低哼了一句,便在瞬间的滚烫与随之袭来的冰凉中失去了意识。

“砰”的一声,高大的躯体重重砸在了石板地面上,金属剑身落地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鲜血很快便沿着砖石间的缝隙弥漫开来。

“见鬼,没抓到活的!”

“谁叫你把他打死的!”

“哪里怪我?!燧发枪还是准头太低了!”

“□□养的恶棍!便宜他了,真该叫他尝尝犹大的椅子——”

“收拾好,带回宫。”火-枪队长雷奥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暗红的血迹,转身离去。

他需要赶回宫向女王禀报。这人绝对是个不怀好意的外国探子,恐怕和这段时间围绕疫苗产生的种种流言不无关系。

——小公主竟然真的没有看错。

女王早就在遣人调查维也纳□□的幕后之人,还专门在今天的广场上安排了暗探。令人惊讶的是,在他们准备根据暗探们报回的线索去抓人时,小公主也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边出口旁的那个黑袍男人,哥哥。”她当时轻声说,“他一定有问题。”

雷奥回想起安塔妮亚,有些诧异。

很惭愧,他今年才从对普鲁士的战场返回,回到皇宫后便接任了火-枪队长一职,但还未认全王室家庭中的所有人,直到今天才记住了女王最小的那个女儿。

皇帝陛下托他教自己的小女儿枪法和剑术,因此他格外留意了一下那位年幼的女大公。

玛丽亚·安塔妮亚,比他自己的小女儿还要小。

虽然他不认识她,但他听过宫里人议论,说小公主顽劣不堪,从来不听人好好说话,完全没有女王的一点端庄稳重,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好处恐怕就是那张脸蛋——

由此可见,传言多不可信。

他曾在特蕾西亚女王继承王位的战争中上战场拼杀,亲眼看到过年轻的女王披上铠甲巡视军队,冰蓝色的眼眸里映出森然枪械。

他分明在小公主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勇气和魄力,甚至那眼中的金色火焰更加凛冽,如同经过冰雪与烈阳的双重淬炼。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可撼动她分毫。

……

“陛下,如果雷奥大人能顺利逮捕那个人,严加审问,很有可能能够揪出整个事件中的幕后黑手。”

安塔妮亚随女王回到了宫中。

她站在女王的书房里,冷静分析,“杀害最初志愿做实验那家人的凶手,以及在城内四处散播流言的人,很可能都与他有关。”

“安塔妮亚,”女王忽然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起来几乎被气笑了:“你该不会觉得你有资格教你的母亲做事吧?”

……安塔妮亚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认真了。

毕竟,此刻的她不过只有七岁,而向来大权在握的母亲从不会认真听她说话。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没有我的允许,就敢让斯维登医生给你打疫苗,就敢自己跑出宫去,还参加公开实验?!”

女王冷冷地逼视着她,“你是不是当我死了?……还是直接打算当我死了,准备篡位呢?”

安塔妮亚安静地听完母亲的话,抬起头淡淡地说:“陛下,您在生气。”

“你说什么?”女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生什么气呢?难道您在担心我么?……担心我死了?”

安塔妮亚微微歪头,轻轻笑了,“哦,请原谅,陛下,我知道这当然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毕竟,公主何必活着,只要能为您统治的国度去死就够了。”

——公主何必要幸福?她变成王后就够了。

于是上辈子的奥地利女王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小女儿嫁到法兰西,成为最后一位法国王后,然后被送上断头台。

“——就算我死了,您也有很多其他女儿可以嫁去做王后,不是么?”安塔妮亚笑得天真无邪。

听到这句话,女王脸色骤变,高高扬起了手——

安塔妮亚丝毫没有躲闪。

在她远在异国的二十余年,在她独自于法兰西宫廷中面对明枪暗箭的二十余年,她从未说过女王的一句坏话。

但她终究是个人——自私的、恶毒的、声名狼藉的人。

然而好半晌,那一耳光竟没有落下来。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玛丽亚·安塔妮亚。”

女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气得浑身颤抖,“身为我的女儿,你却没有半□□为王室的自觉,没有半点聪明和自律,莽撞、轻浮、懒惰、愚不可及!”

“如果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你就是这世界上最愚笨粗俗的女孩——而如今的你白白获得这份高贵血统,别以为你可以违抗我的命令却没有任何代价!”

女王怒不可遏地转向门外,正好看到刚刚抵达的火-枪队长。

……以及一脸“我妈和我妹在吵架我该怎么办”的不知所措神情的约瑟夫。

“约瑟夫!”她一摆手,“你和雷奥带安塔妮亚去塔楼,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来!”

约瑟夫足足愣了好几秒,直到女王不耐烦地又吼了一遍,才匆匆走进来把妹妹拉走了。

“安塔妮亚……”走在路上,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可一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该问什么呢?

女王的脾气不算好,从来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遭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挑衅,也常常会教训她不省心的孩子们。

只是这次,她似乎格外生气。

“哥哥,别担心。”倒是小公主自己走得一点也不犹豫,抬起头问他:“卡洛琳就在塔楼对吗?”

“啊,对!我怎么忘了!”约瑟夫懊悔地一拍脑袋,“不行,我得跟陛下说说这件事……”

“哦,别去打扰陛下了。”安塔妮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淡定地摇摇头,“别担心,塔楼也有不少房间,不会有事的。”

她偏过头,对沉默地跟在侧后方的雷奥甜甜一笑:“大人,我想,我哥哥送我过去就可以了,您或许可以先回去向陛下汇报一下情况?”

雷奥愣了愣,马上福至心灵。

虽然在宫廷中待的时间不长,但他毕竟也是贵族出身,自然一下便明白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鞠了个躬与他们告别了。

等到雷奥的脚步声也消失在远处,安塔妮亚神神秘秘地冲约瑟夫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约瑟夫被妹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闹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发了这么大的火,她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他的小妹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他弯下腰凑过去,就听见妹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哥哥,我知道你很喜欢伊莎贝拉。但你要知道,女孩子是不喜欢你这种表达喜欢的方式的!”

约瑟夫:“……”

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小的妹妹刚刚在几万人面前接种了天花,现在被女王勒令去关禁闭,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要跟他讨论爱情?!

这位除了新婚妻子外毫无恋爱经验的年轻王储猝不及防,脸刷地红了起来。

……

等到火-枪队队长返回女王的书房时,女王正闭着眼揉捏额角,满脸倦容。

“陛下。”他弯腰行礼,声音里满是歉意,“很抱歉,那个间谍……我们没能抓到活的。不过,我们已经在他身上搜到了普鲁士的信物,相信考尼茨大人那边也在调查和他相关的人。”

“这么多年下来,我还能认不出这是谁的风格么。”

女王冷哼了一声,“那个怪物,要是有哪一刻没有试图破坏我的国家,那大概就是咽气了——但愿他好好在地狱里待着,那里一定很符合他的品味。”

普鲁士就像是一头贪得无厌的狼,始终觊觎着周边的国度。在女王继承王位的战争中,普鲁士瞅准机会占领了奥地利的西里西亚,那是女王心中永远的痛。

“陛下,我们的士兵们都为您效忠,他们愿意战斗到最后一刻。”雷奥说道。

虽然被俄罗斯背叛,原本并肩对抗普鲁士的俄军士兵都已撤回,但他们自己的士兵依然咽不下那口气。

女王沉默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已经六年多了。这个冬天……太冷太漫长了。”

这场惨烈的战争告诉她,普鲁士这个勃兰登堡边疆的区区侯国已经真正地成长为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对奥地利产生了近在肘腋的威胁。

在接下来的谈判,还有未来的日子里,奥地利有必要和数百年来的老敌手法国搞好关系了。

思索了许久,她突然注意到火-枪队队长犹豫再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雷奥?”

雷奥谨慎地开口:“陛下,大公爵小姐当时在广场上,给我们指出了那个普鲁士间谍。”

“安塔妮亚?”女王刚才才对小女儿大发雷霆,此时听到他提起,却似乎并没有怎么生气。

“她怎么发现的?”

“她说,那个男人是周围人群中唯一一个关注身边的民众多于公开实验本身的,之后也率先开口,把民众的怒火引向王室身上。”

女王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她自己说的?”

“是的。”

雷奥想了想,“陛下,她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有些顽皮,但其实很聪明。”

“呵。”女王有些好笑地看向他,“我知道她聪明——可惜全都聪明在顽皮和叛逆上。”

“啊……”雷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陛下,她让女仆替她拿书去塔楼,说禁闭期间要看看书。或许之前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呢。”

女王停顿了片刻,犀利的目光忽然扫过雷奥:“我听说弗朗茨让你教安塔妮亚用枪和剑。”

雷奥心里一惊,掩饰地低下头:“是的,陛下。”

皇帝陛下当时吩咐他的时候,说得十分隐晦,但他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这件事不必让女王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

毕竟女王的女儿们各个都是为了成为一国王后而教养的,这些都是粗鄙的、不应掌握的技能。

但很显然,女王早就知道了。

女王凝视了他许久,最后淡淡地笑了一声:“这是我的皇宫,雷奥。”

“您是我们侍奉的君主,陛下。”

雷奥战战兢兢低下头,等待女王对他隐瞒的判决。

但女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让他走了。

他离开女王的书房往外走时,还觉得有些恍惚——女王陛下这就算了?

那就是说,她居然默许了?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书房,女王走到窗边,望向了一片萧瑟的苍白远方。

许久之后,她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她充满忧虑地注视着自己的十八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们与她不同,生在统治牢固的皇家,从未见过风雨。她丈夫那种轻浮、莽撞、缺乏耐心、贪图浮华又过于善良的性格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却没有一人拥有她自己身上那种坚韧隐忍的力量。

她一直在严厉地关注着长子约瑟夫的教育,毕竟他将会成为这个国度未来的王。

但她日理万机,向来没工夫关注其他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她只关心她们的美貌如何,能否在联姻中足够受欢迎。

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关注过的小女儿,竟与她自己那样相似。

“掌握着枪与剑的王后么……”

女王喃喃低语,就像是诵念着一句古老的谶语。

“可你注定将嫁往花卉盛开的宫廷,做一个象征爱与美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