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中也教高中文化课, 根据学生情况有所侧重,可以参加高考,也能直接毕业就找对口工作, 学校里氛围还不错,整体比较积极向上,出成绩的很多,最难得的是, 是少有的以射箭项目为特色的体校。”
席舟说得很对,最后这点既很难得也很重要, 但去体校就意味着下决心吃这碗专业饭了。
“那有没有可能还在普通高中读,业余参加训练, 只是为高考加分?”
温从简看出梁舒还是舍不得温随经历那条路的辛苦。
“高考加分不是不行,但实践起来很难,小随起步比别人晚太多, 没有积累足够的资历,最快的方法是要在高中剩下这两年多参加比赛获奖,争取评国家级运动员,可是普通高中没有那么多时间允许他训练, 更没条件出去参加比赛。”
跟席舟了解情况之后, 温从简的热情也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本想问清楚之后再征求温随的意见, 可现在自己都犯了难。
倒是梁舒没多纠结, 让温随直接跟席舟讲电话。
席舟没有一味地对温随说体校有多适合他, 反倒上来先摆障碍。
“进体校的学生,要么成长为特别优秀的运动员,输送到省体工大队或各行业体协, 继续接受更高层次系统训练, 要么考体育大学深造或者参加工作就业, 直接走向社会。虽然做运动员不是唯一出路,但选择进体校的人许多心里还是想要出成绩的。”
“以你的年纪进体校其实已经很晚了,对运动员来说年龄越小培养前途也越大,因为首先比赛周期就摆在那,别人用十几年时间参加比赛,你却只有两年,所以你的困难是很现实的,除非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让人瞩目的成绩,否则你会被淘汰,竞争很残酷的。”
“另外你现在高二,如果专心学习要赶上也不是完全不行,但如果进了体校,学习时间势必被大幅挤压,如果你想好了,是真想追求射箭这项运动,去更高层次的平台,将来参加比赛拿奖,那就去体校,如果你还是想好好考个大学,那就去普通高中。”
挂完电话后,温随认真考虑了很久。
温从简和梁舒没催他,等见他心里似乎有决定,才问,“小随,你想好了?愿意去体校吗?”
温随的回答是,“我想去。”
“那好,那我们就去淮中,换个学校换个学法,重新开始。”
温随:“……”
温从简也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梁舒会是有所犹豫的那个,没想到她却这么干脆。
而那句“重新开始”,更是让温随突然间胸口发堵,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将他肺腑揪住。
“……谢谢妈,”他轻声道。
这瞬间存在脑子里的或许是原主,但说出口的是温随。
梁舒轻轻一笑,“谢什么,我是你妈妈。”
**
正月初二,温随就要返回沣市了,温从简和梁舒送他去机场。
淮中体校正月十五开学,插班入学考试仅剩不到半个月,他必须提前回箭馆,再接受最后的集中训练。
温从简则陪梁舒继续做第二阶段的治疗。
温随返程也是坐飞机,席舟说好在那边接他。
落地开机的瞬间,就接到对方的电话,之后看来电显示,飞机晚点这半小时,几乎每隔两分钟就会有他一个电话。
还有梁舒的短信,这两个人似乎格外怕他走丢了似的。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那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虽然认为席舟又拿他当小孩,可当见到人群里那道朝他跑来的身影,温随心里还是涌出种奇妙的感觉。
不见的时候,也就是偶尔想起。
真的见到了,居然会觉得莫名踏实。
“市里才刚下了场雪,化雪最冷了,你穿得有点少。”
这是席舟见他后说的第一句话。
温随从南方来,没怎么充分准备,身上还是去时那套冬装。
两人走出站口,刚没几步,席舟抬头看了眼天,说,“又开始下了。”
他将自己的围巾摘掉,展开圈在温随脖子上,而后顺手扫了下他发梢。
随着这动作,温随这才发现,自己头发上竟然有雪子掉下来。
再回头看,出站口上方的玻璃顶棚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两座建筑中间也有雪正在纷纷扬扬地落。
可是脖子里的围巾又厚又软,还带着某种来自体温的特有暖度。
稍微呼出口白气,围巾上零星的雪子便化了,贴近脸颊,冰冰润润的但不冷。
席舟已经拉过那个大大的行李箱,挥手招停出租车,先把温随塞了进去。
“师傅,稍微开点空调,别太高。”
路上,席舟问温随度假度得怎样,温随的回答是,他有在认真训练,瓶子里又攒了一些。
席舟莞尔,“我问你吃的玩的。”
温随这才回忆了一下,而后提到那顿年夜饭的自助餐,以及庙会上各种各样的贝壳制品。
他其实还买了两个,打算送给席舟和他外公。
但是掺杂在一堆温从简和梁舒准备的海产土特中间,单说这个有点拿不出手。
到时候开了箱,再直接一起给吧。
出租车先路过温随家,他们上去取了些冬天的厚衣服,把箱子里薄的替换掉,然后再又出发。
温随听到席舟跟师傅说的地址是他家,记得他们开始约定是去闫明生那给他拜年。
席舟解释,“外公家有点偏,怕今天早上打不到车耽误接机,所以我昨晚就回来了,我们先把东西放下再过去,顺便带个小伙伴一起。”
小伙伴是谁?温随还在疑惑。
席舟拿钥匙开门,之前门厅玄关这里都是干净整洁的,东西也少,今天却不大一样。
温随首先看到门口两个散落的毛线球,红的黑的毛线几乎铺满一地。
然后有个小小的影子飞快窜过去。
看向席舟,对方只是一笑,卖了个关子,“进去不就知道了?”
客厅的情况不比玄关好多少,甚至还要更糟,沙发上的毛线,被打翻的篮子,以及东倒西歪的花架……
沙发后露出一只小脑袋,尖耳朵大眼睛,鼻头上一小撮黑毛,是那只小猫。
“昨晚我去了趟箭馆,又看到它,跟着我不肯走,可怜巴巴的好像在哪儿受欺负了,现在这么冷,想着它在外面流浪多半活不成,就领回家了。”
很像席舟会做出来的事,可这一室狼藉,又着实叫人看得头痛。
温随尝试解开一团毛线,结果是死结,明明走的时候家里没有这些东西。
席舟将两团还算完整的扔进篮子里,“最近想学点新技术。”
他也没说是什么新技术,就转头去捉那只调皮捣蛋的小黑猫。
“先不收拾了,回来再说吧。”
温随见席舟捉到猫以后,将它装进一只宽大的背包里,拉上半截拉链。
“所以,小伙伴是它?”
“总不能让它留下继续拆家吧,网上买的猫舍还没到,这小家伙野得很,开始得管严点。”
席舟说得也有道理,但温随瞥一眼他怀里安安静静的背包,“它怎么待着不动?”
“因为我在里面放了小鱼干。”
温随恍然,原来是服从本能。
把带给闫明生的礼物单独打了个包,两人就出门了。
过年期间车不好叫,进城的多出城的少,用手机约车没人接单,只能先在路边等。
有车路过停下来,温随自己走向后座,眼看着席舟在驾驶座窗边站定,把包打开,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猫脑袋。
然后司机就摆摆手,扬长而去。
“……”
第二回,温随都没动,可想而知结果还是一样。
“他们都不让带宠物上车。”
席舟太实诚,把小猫藏包里,还主动问人家司机行不行。
温随想到他在线约车无果,估计也是填信息那环节,把带宠物透露得明明白白。
最后实在不行,席舟说骑车去,可这样也有问题。
如果他们两个都骑车,势必得把小猫背着,可把锁链拉紧怕憋坏,不拉紧又怕它突然蹦出来,骑车的人若是来不及反应,搞不好摔了或者被轮子压了。
思来想去,最合适的还是让温随坐后座,帮忙抱着小猫,能照看它。
这本来没问题,可温随很快发现,他一只手要抱着装小猫的包,另一只手就得紧紧攥住自行车座来保持平衡,而车座又窄,单手不好放。
这样很难使上劲,温随提心吊胆,主要怕把猫给摔了。
席舟在前面骑了一段,感觉温随的手一直在尝试变换角度,他大声说,“你抱着我腰。”
温随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抱住席舟的腰。
车身突然明显地晃了两晃,好像从某处崎岖不平的地方碾过。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席舟才说,“你把手放我那边口袋里,暖和些。”
温随抓着席舟的衣服,冻得有点僵硬的手指稀里糊涂钻进他的口袋,然后是整个手掌。
耳边呼呼的风声,似乎削弱了人进一步思考的能力。
但因为有席舟挡着,只有风声,除了刚才那只手,身体并不觉得冷。
而现在,那只手也很暖了。
后来小猫拱着鼻子从拉链留空的地方钻出来,滴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随。
温随严密提防它逃跑,它却仅仅打了个哈欠,自己又钻回去了。
感觉它小身体在动,顺着包的位置转个方向,找到温随臂弯里最舒服的姿势,安稳地蜷了起来。
小猫和人一样,都得服从本能。
莫名其妙地,温随想起席舟说过的话,确实有道理。
到了闫明生家,老人拄着拐杖等在门口,远远见到他们,满脸带笑地迎上来。
“快进屋快进屋,下雪啦,把我小外孙冻坏了吧,你怎么不打个车啊?”
闫明生埋怨席舟,等进去后看到那只小猫,再知道怎么回事,更加埋怨,对着温随说,“从小就知道捡猫啊狗的回来,这么大了还这样。”
“外公,又说我坏话呢?”
席舟从厨房探出头,林姨也要在家团年串亲戚,他就成了主厨。
厨房里飘出熟悉的香味,温随站外面看了看,席舟没回头,仿佛就知道他在。
“今天来不及问你的意见,先随便做了,明天想吃什么?”
温随想也没想,“鸡汤。”
“好,还加香菇?”
“嗯。”
“去外面吧,油烟大,饭好了叫你。”
明明十多天没见,却自然到仿佛早上才刚分开。
温随回到客厅,陪闫明生一起看电视。
那只小猫在椅子人注意,又胆大得不够彻底。
我见犹怜,难怪席舟会将它领回来养着。
不过当温随试图捞它,它就又立马躲得无影无踪。
“小随,是不是看电视没意思?外公给你个小玩具玩玩怎么样?”
闫明生见温随逗猫,还以为他觉得无聊。
老人兴致勃勃地从里屋搬出个木抽屉,上面还有一堆散落的短竹节。
“当当当!竹节人。没玩过吧?舟舟小时候玩过,外公亲手做的哦。来我教你玩,我们两个对打!”
穿着九个竹节的细线嵌入木抽屉的裂缝里,在
叉腿张胳膊,威风凛凛,线一松一紧间,竹节人手舞足蹈地动起来。
当两个碰到一起时,还真像近身搏斗,就是不知疲倦、没头没脑地对打。
闫明生双手在木抽屉里扯线,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喊着进攻、防守,全神贯注,忘乎所以。
虽然幼稚,但也挺有趣。
“赢啦!”
闫明生打掉了温随手里竹节人的大刀,对着端菜上桌的席舟洋洋得意地炫耀。
“待会儿我帮你报仇。”席舟对温随一眨眼,“外公昨天也赢了我,咱们俩联手,把他打败。”
温随:“……”
他怎么忘了,席舟这人童心未泯。
饭菜上桌,席舟把烧鱼分出两块装在碟子里,放在
吃饭时温随感觉自己脚踝处毛毛软软的,低头一看,小猫蹲在那吃鱼,后面尾巴一扫一扫。
席舟拿住筷子,手背掩着嘴微笑,“小猫也得过年。”
温随想,他绝对是故意把盘子放在自己脚边的。
这一天过得匆匆忙忙,温随以为他们晚点会回去,但闫明生坚持留他们住到初五。
温随起先以没带换洗衣服为由婉拒,来的时候光顾着装礼物,也没想到可能有这需求,但闫明生做主让自家外孙把衣服借出去。
“天都黑了,刚下完雪肯定路滑,你们打不到车,骑车回去太不安全了。”
这倒是真的,比起安全,借套衣服的确不算什么要紧事。
不过席舟的尺码明显偏大,稍小一点的都是他上学时候的,太旧,让温随穿怎样都觉得过意不去。
“附近镇上还有服装店,我去看看开着没。”席舟拿起钥匙就要出门。
“不用了,我穿你的就行。”
这种郊区小镇哪来的服装店,有也不可能近,温随没那么矫情,更不讲究新旧好赖,跟席舟道过谢,拿着他给的衣服进去洗漱。
再晚一些,闫明生也休息了,他平时都很早睡觉,今天玩得有些忘形。
温随时刻不忘训练,现在终于有独处时间,自己走到院子里,先调整腹式呼吸,再想象训练。
十多分钟后,席舟见他转身,才走上前,“感觉越来越好了。”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仿佛光看温随背影,就笃定他刚刚想象的那些箭每一支都命中靶心。
夜晚静谧,两人默契地没有进屋,可惜阴天不见星星,云层把月亮染成灰色,说看风景也谈不上。
望着这样的天,温随忽然想起一件事,“沣市不让放烟花?”
“对,禁放令,减少污染。”席舟领会过来,海边放烟花肯定好看,“你是不是想放?我有办法,但得碰碰运气。”
温随并没有想放,但席舟已经拉着他走出院门。
大约几百米外,还看到有亮着灯,离近了才发现是家小卖部,这时间点老板还没关门,窝在里面惬意地看电视。
“运气不错。”席舟对温随说。
突然出现的顾客把老板也吓了一跳,看到席舟又立刻笑逐颜开。
“是小席啊?新年好呀,你怎么来啦?”
“张叔新年好,我想买几个小摔炮,还有吗?”
“有有有,多的是。”
席舟买了十个摔炮,老板又送他六根仙女棒。
这一路走回去,温随隔一段就摔个响炮,那么大的声音,眉头都不带皱的,但仙女棒他却意外地不在行。
那种滋啦发光的东西,点着了,温随就下意识只想把它给扔掉。
席舟故意举着仙女棒在他面前晃晃,温随嫌弃地走到一边。
“不玩也好,太亮了伤眼睛,到时候远了看不清,要保护眼睛,最好还是不要近视了。”
“你担心我近视影响射箭?”
“……”席舟无奈地看着温随笑,“我是担心你,不是担心你射箭,戴个眼镜终归不舒服,能不戴最好不戴。”
而且那么好看的眼睛。
不过这句席舟只在心里说了。
温随扔掉最后一个摔炮,手背在身后,他以为席舟更在意他能不能出成绩。
“如果你想参加比赛出成绩,50米射道是最基本的,你现在才刚开始练30米的配重,体能还远远达不到要求,只剩不到半个月时间,回来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这是回沣市之前,席舟给他打的“预防针”。
吃苦,温随最不怕的就是吃苦,怕只怕跟之前一样,浑浑噩噩摇摆不定,浪费许多时间。
竞技论输赢,战斗拼胜负。如今已经选择为“温随”学射箭,就只差为一个目标去战斗。
所以这次他想给自己插个“战旗”,旗帜飘扬在前,就可以为它而战。
简单直接,也是当下最节省时间的方式。
但在此之前,有个问题温随要确认,是席舟上次没能回答的,他必须再问一次。
温随想好了,他停下脚步,转向席舟。
不是匆匆跑来求证,而是以比上回更坚定的方式,大声问他,“你真的相信我能替你弥补遗憾?”
席舟已经走出两步,他回头看向温随,手中的仙女棒还在燃烧,眼里依稀映着火光。
他听出来,他问的不是“觉得”,而是“相信”。
温随等待席舟回答,直到他说,“我相信。”
仙女棒的火光轻轻地炸了一下,突然间过于明亮,温随的唇角在光里微微翘起来。
“谢谢,我也信。”
他直率地、无所畏惧地直视席舟,像要一路披荆斩棘,看进那深埋的靶心。
这就是他想要放在前面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