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1 / 1)

冉冉的比赛在临省省会, 是一场专门针对残障人士举办的业余性区域公开赛。温随和席舟跟冉冉一家三口坐高铁提前两天出发,住进赛事主办方承包的酒店。

酒店内辟有射箭场地,他们来得早, 场地还很空, 席舟带冉冉开始做一些身体适应性调整训练。

冉冉父母要去组委会报到,以及准备一些生活方面的事, 温随就在场边等着。

场上还有几个人,也是正在训练的选手, 虽然早知道这场比赛的参赛人群有些特殊, 但当亲眼见到, 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那几个人里,有两位是跟冉冉一样坐轮椅的下肢残障者,一位是右上肢残疾,还有一位从身体外表看四肢健全, 但神态表情明显有异样……

后来, 场上训练的人更多了。

直到夜里洗漱完准备休息,温随脑子仿佛还回放着那些画面。

席舟在另一张**躺下, 转头见温随坐在床边出神,“想什么呢?”

温随说没什么, 也拉开被子, 可闭上眼睡不着, 翻了个身望见对面的席舟。

床头灯已经关了,地灯还余一点暗弱的光, 席舟眼神微微闪烁,问他, “摘床吗?”

“……没有。”

温随还没意识到, 他这是第一次跟人睡同一个房间。

他现在惦记着事情, 又或是周遭静谧的气氛叫人安心,不由自主便卸下防线,“我担心冉冉……”

“担心她不能赢?”

“嗯。”

温随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心,他绝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人,他都不在乎自己的输赢了,却忍不住替冉冉忧虑。

那些人,看起来都非常厉害。

“冉冉分在ARW2级,我今天看过他同组比赛的选手,我对冉冉有信心。”

“少年组除了分男女,还再分级吗?”

“对,还得再分,能站立的分到立姿组,坐姿组有1级和2级,1级比2级更严重,分级也是为了比赛的公平性。”

“不过,”席舟又说,“虽然是残疾运动员,比赛却不会特殊对待,规则都是一样的,只是比赛场地、器材会有些额外要求,比如考虑到轮椅的长度,要有1.5米活动的地方,每个靶位前得留3米余地。”

“除了轮椅,用的器材都跟我们基本一致。站姿组运动员经裁判允许,可以使用保持身体平衡的部分特殊器材,但也只是辅助站立而已,对射箭成绩起不了决定影响,主要还是看实力。”

温随思考间,发现席舟好像对这方面也很了解,他想起飞羽杯时方助教说过的话,“你是不是也想办这样的比赛?”

“是啊,曾经也想办来着,但没办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确实很像席舟会有的打算,温随忽然想说“以后还有机会”,又觉得这话由自己讲来有些奇怪。

第二天上午大家陪冉冉去附近景点游玩放松,下午午休后接着训练,临近赛前不再进行太多技术和体能练习,席舟主要在帮冉冉熟悉赛程,以及做一些心理上的建设和准备。

第三天正式开始比赛,席舟作为陪场教练跟冉冉一起入场,温随则和冉冉父母在观众席。

因为是选手家属,他们的位置由组委会给定,视野很好。

观众席座椅上都放有一张纸和一瓶水,温随坐下后阅读那张纸上的内容,是关于观赛礼仪。

其中第一句,“尊重所有残疾人运动员,不带有任何的生理、种族、民族歧视,是观看射箭比赛的重中之重。”

简单的开幕式后,比赛正式开始,冉冉所在的组第二顺次上场,首先进行的是男子少年组坐姿2级的排名赛。

跟女子组同样,男子组也是32名选手,但射程略远为30米,每人要射72支箭,分两轮进行,每轮36支,6支箭为一组,每组要在4分钟内完成。

男子组两轮中间的休息时间,女子组已经在另一块场地做最后的热身。

温随看见了席舟和冉冉,他们有说有笑,似乎并不紧张。

他注意力又回到场内,男子组排名赛上轮总成绩在对面的大屏幕上已经同步打出来,目前领先的总环数是296环,箭均8.22环。

再看前面的单支箭环数,10环12次,只有3次6环。

温随通过选手背后的序号找到那个男生,小孩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憨憨的,可两条腿从膝盖以下截肢。

如果不是确定数字没看错,温随很难想象,他能射出这样的成绩。

专注看着一支箭连一支箭射出,时间就过得很快,男子组比赛结束,轮到女子组上场。

女子组是18米射程,冉冉抽签序号15,一共16条射道,她正好赶在前半组。

当看到冉冉推着轮椅出现时,温随明显感觉身边冉冉母亲有一瞬站起来,又坐下。

她和冉冉父亲巴巴望着场地,那种焦灼又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许是太想抒发什么,冉冉母亲甚至跟温随聊了起来,“冉冉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的比赛,你说她会不会紧张?她刚好像没喝水,但是赛前也不好喝水吧,这么多人,她要是失误了,会不会……”

照以往,温随不一定会回应,但这次他想了想,“冉冉很强,而且还有席舟在。”

冉冉父亲也说,“对啊有小席教练陪着呢,你放宽心,好好看比赛,给闺女加油。”

“对对!给我宝贝加油!”

冉冉母亲拿起那张观赛礼仪的纸,跟冉冉父亲交待,鼓掌加油的时候要看准时机,不能在过程中让女儿分心,影响她比赛。

听这两口子对话,温随忽然想起温从简和梁舒。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在温随拿出手机看的时候,新消息也进来了。

梁舒:[冉冉比赛怎么样?]

接着一句:[那边天气冷吗?多穿点。]

温随语音回复:[刚开始比赛。还好,不冷。]

冉冉的第一组6支箭开始了,上来先打了个7环,不好不次,算是平稳进入状态。

席舟站在场边,密切观察她的动作过程。

温随也暗暗通过落点分析冉冉那支箭的问题,冉冉自己应当也有调整,第二支就打出了个非常正的十环。

直播大屏是随机拍摄场上所有运动员的,这时也给了冉冉和她的十环箭一个特写。

观众席上响起掌声,数冉冉父母鼓掌最热烈,旁边有人问,“这是你家孩子呀?”

“是啊!”

“小姑娘可厉害了!”

“谢谢,稳住稳住,都很厉害的。”

第一组六支箭,冉冉打出了7、10、8、7、9、7的好成绩。

之后第二组六支又紧接着开始,随着比分差距逐渐显现,场上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随听席舟说过,射箭比赛的难度就在于得在规定时间连续完成多支箭的发射,对运动员体能、技术和心理都是极大地考验。

上回在箭馆看比赛,温随还是完完全全的旁观者,今天看比赛,却已经开始感受到压力。

因为他站在冉冉这边,有了立场必然无法再置身事外。

一轮36支箭后,冉冉暂时排位第6,后两组12支箭发挥有些失误,拉低了开始领先的总分。

但比起来时参与即胜利的心态,能打出这样的成绩,显然不能再满足于简单参与了。

休息时间,席舟给冉冉递水递毛巾,看得出他正在帮她分析刚刚的问题。

冉冉认真听着,小小的脸上表情十分严肃,不过后来席舟又说了什么,她开心地笑起来,还转向观众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温随也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中,被那笑容闪了个猝不及防。

“闺女心态挺好。”

冉冉妈妈欣慰地说,也对着女儿比了个V,嘴里还轻轻地“耶”了一声,焦虑的神情化作满满的骄傲。

排名赛最后,冉冉以第4名的成绩,稳稳走入明天的淘汰赛。

广播宣布成绩的那刻,冉冉看见身边的夫妻俩,抱在一起激动得仿佛在哭。

讲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明明对自己说这只是排名赛,现在高兴还太早,更难打的战役在后头。

可温随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胸口有点涨涨的,像有什么盈满的东西要溢出来。

晚上,温随主动问席舟,“冉冉当初,是怎么想到学射箭的?”

席舟说,“她曾经在残疾人奥运会上看见一个射箭运动员,被他的比赛激励,就产生了这个想法。”

并不是多出乎意料的原因,“她看的那个运动员,获得冠军了?”

可意外地,“并没有,他止步于八强。”

似乎看出温随想问什么,席舟说道,“冉冉憧憬的,不是那位运动员站上领奖台,而是他在所有人面前射完全部72支箭的样子。”

“那名运动员没有双手,也没有右脚,他是靠自己的左脚推弓,下巴拉弦,他最后获得了第十名。”

“……”

温随彻底被震撼到,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画面。

席舟给他讲了之前的事,“冉冉父母说,她没病前性格很活泼,自从只能依靠轮椅走路后,就不再喜欢出去玩了,她开始想学射箭时也不顺利,她父母找到我,求我收下她,让她随便学一学满足心愿也好,因为别的箭馆没有肯收的。”

“那天她来我这里,听了一节课,我也给她讲了射己之鹄,下课后她对我说她想找到目标,问我能不能帮她。”

“去年,中国的残疾人射箭队运动员张敏和在射箭项目女子W1级复合弓个人赛中,以142比131的绝对优势战胜捷克选手,获得冠军,还打破了残奥会那个项目的世界纪录,她在那届比赛中获得了两块奥运金牌。”

“冉冉当时在箭馆和我一起看的比赛,她跟我说,她想得冠军,她也要和那个姐姐一样,问我她可不可以。”

“她当然可以。”温随肯定地说。

席舟也道,“我也是这么回答她,我说只要她想,就没什么不可以……”

席舟记得,那孩子眼里的期待,灼亮而热烈,一次比一次燃烧旺盛,突然一眨眼就已燎原,根本让人无从拒绝,更不想拒绝。

而他没对温随讲的是,因为冉冉,退役后一直在迷茫中、出于“除了这件事也没其他擅长的”这种可有可无的理由、决定开家箭馆的席舟,也在漫长的蹉跎和自我否定里,找到一点微弱星火之处的目标。

他是不能再比赛了,但弓还在,箭还在,目标还在。

只是,某些跟冉冉一样的、曾经热烈燃烧过的东西,却已经不在了。

“睡觉吧。”席舟关掉灯,“明天淘汰赛,会很激烈。”

当晚,温随一直在回想席舟说的话。

那些射箭运动员,身体有这样那样的残疾,下午的站姿组甚至还有真正的盲人,凭借反复训练记忆定位来瞄准……

温随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自诩的神射手身份,在这些人面前好像都不值一提。

他更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群人,一次又一次突**体极限,付出超越常人成百上千倍的努力。

仅为竞技二字。

**

第二天的淘汰赛,冉冉是下午出场,按照排名赛32名选手的成绩,冉冉暂列第4,要跟第29位的选手比第一轮。

两位选手分列两条射道,各自同时不交替发射3箭,按总环数定胜负,胜者进入下一轮,负者直接淘汰,没有翻盘的机会。

排名赛成绩基本能代表选手的总体水平,因此开始的比赛对冉冉来说还是相对轻松的。

但到第二轮之后,场上只剩8名选手,其中有从排名赛下位杀上来的黑马,绝大部分却是一开始就崭露头角的强者。

冉冉以比对手多2环的成绩险胜,艰难进入4强。

半决赛和决赛的规则跟淘汰赛开始不同,由不交替发射变成交替发射,也就是只有一张环靶,两名选手交替各射3支箭,这种形式对选手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冉冉的对手是排名赛第一,且运气不佳,抽签抽到后手。

对手上来就直接命中一支10环,在这样的威慑之下,冉冉第一支箭打出了8环。

淘汰赛进行到这个阶段,选手实力是强中之强,只有3支箭,上来2分的差距几乎就是死亡性质的了。

别说冉冉父母揪着一颗心,温随也是,看着冉冉射第二支箭,呼吸都要凝固。

大屏幕翻分,冉冉第二支箭在对手9环的情况下,命中了一个10环,且非常稳!

进入第三支箭时,两人仅剩1分差距,按照这次比赛的规则,上支箭胜出者先射,冉冉先手优势,又漂亮地拿到一个10环!

场上瞬间沸腾,现在所有压力都落在对手身上。

只要她打到8环及以下,冉冉就赢了。

然而比赛就是比赛,对手心理素质过硬,顶着巨大的压力,最后打出了10环,没给冉冉加赛的机会,直接赢得比赛。

场上爆发一阵热烈的喝彩,为两个女孩精彩绝伦的表现,也就是瞬间起落,不过短短几十秒时间,胜负已分。

那女孩子比冉冉还要大两岁,结束后主动转轮椅过来,和冉冉拥抱。

温随能看出,冉冉有些落寞和失望,但她还是诚挚地回抱了对手,笑中带泪地跟她击了一掌。

席舟在场边迎接冉冉,温随仿佛听见他说,“很棒!”

后面冉冉还有一场争夺三四名的比赛,她的征程虽然与冠军无望,但还远没有就此止步。

利用另一场半决赛的时间,席舟帮冉冉按摩肩颈,调整心态。

那场比赛她稳定发挥,最终得到第三名的优异成绩。

颁奖礼上,冉冉收获了一枚奖牌,这其实是此行之前没有预期的结果。

看她举着奖牌对那些照相机笑得无比灿烂,温随心里好像也有什么跟着放下了。

他绝不是轻易被情绪牵动的人,今天却着实体会了一把喜忧交织跌宕起伏的滋味。

**

回到沣市的第二天,冉冉父母就给箭馆送来一面锦旗。

席舟为人低调,想把锦旗挂在里面,郑许然强烈抗议,非要挂在进门的地方,一抬眼就能看见。

两人相持不下,最后郑许然嚷嚷着让温随定夺。

温随本想听席舟的,但考虑过后,回答说,“可以挂在照片墙那里。”既不会太显眼,也不至于埋没。

席舟微笑道,“好。”

郑许然:“……”

怎么觉得温随出去一趟回来,变得有哪里怪怪的。他竟然有认真思考并回答他的问题了!

晚上,温随将这几天出去的衣服都洗干净。

昨天回来太晚,席舟没让他洗。今天因为不放心箭馆,两人早早又过去了,所以拖到现在才洗。

温随晾好衣服,席舟在客厅也拆完快递,就着那箱子把DVD机打包起来,“我寄到我朋友那修一下,兴许能修好。”

席舟确实是朋友多。

温随回到房间,把在他床下待了几天的壳壳拎到外面去,它像即将进入冬眠模式似的,还眯着眼一头雾水。

打包完DVD机,席舟又将新拆箱的一台白色机器放在电视柜上。

“这是什么?”

“智能音箱,带加湿功能的,房间里空气燥,加加湿,而且你以后无聊可以让它给你播音乐或者电台什么的,待会儿我洗完教你用。”

席舟刚才让温随先洗澡,这会儿他也得去了。

温随左右无事,想起席舟给下载的那个APP,或许不用他教,他可以先扫来试试。

结果这一扫还真有,除了介绍还给了一个说明书的链接,外加配图,一目了然。

温随大概看了下,感觉这个APP挺实用。

正好席舟不在,他拿着手机把客厅里原本不太熟悉的家具摆件都扫了扫,APP有存储记录,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翻出来看。

温随坐在沙发上,将刚刚扫过的东西拉了一遍。愈发觉得以后靠它多认识这个世界,说不定对恢复记忆也有帮助。

这样想着,温随又举起手机四面照了照。

就在这时席舟从浴室出来,温随的手机摄像头刚好对上他,在他抬头望来的一刹那,温随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识别加载的绿色圆圈……

然后叮叮两声,竟然有新页面出现了。

温随心头猛地一跳,迅速关闭屏幕。

视野余光的最后,他依稀看到屏幕上黑体的“席舟”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