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将手机镜头移向茶几, 本想直接将它收进口袋里的，但又觉得现在再做这个举动更加欲盖弥彰。
席舟走过来，低头问, “在拍什么？”
“……想扫一下, 你下的那个软件。”
温随发现，茶几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盒开心果。
“扫它？有结果吗？”席舟边擦头发边好奇地看向温随手机, 不过现在已经是黑屏。
温随心想它会不会突然亮起来。
席舟笑了，“这是外公从网上买的, 刚拆出来, 他就好这口。想吃的话就吃吧, 大不了再刷一遍牙。”
显然他会错了意。
可温随总得给自己的行为找个解释，只好硬着头皮剥开两颗开心果，慢吞吞地嚼起来。
手机被放在一边，他眼角余光注意着, 有点心不在焉。
席舟打开电视机, 见温随嚼得慢又仔细，平时吃饭时没觉得, 吃这个倒斯斯文文，挺专注的样子, 难得有回味的意思。
让看的人也莫名有了食欲。
“你知道开心果为什么叫开心果吗？”他突发奇想抛出个问题。
温随低头看自己手里, “因为它的壳, 有开口？”
“傻瓜，”席舟忍住笑, “是因为吃了它能让人开心。”
温随：“……”他才不是傻瓜。
**
回到卧室，温随点开一直没再动过的手机。
界面还停留在那个APP刚刚识别出来的结果页面。
席舟, J省射箭队前射箭运动员。
生平简介：
1998年出生, J省沣市人。
2006年, 入选沣市军体校参加射箭训练。
2010年，进入沣市射击队预备队。
2012年，第十八届省运会，获射箭项目男子少年组冠军。
2013年，获世界青年锦标赛全国选拔赛男子少年组反曲弓50米冠军。
2015年，进入J省省队，在全国重点学校射箭锦标赛中夺冠。
2016年，蝉联第十九届省运会个人冠军。
2016年，获全国射箭奥林匹克项目锦标赛混合团体冠军。
2017年，全国室外射箭锦标赛，摘得70米个人淘汰赛冠军，刷新记录。
2018年，获得全国奥林匹克锦标赛男子个人冠军。
2019年，全国青年运动会，获体校甲组男子反曲弓个人金牌及混合团体金牌。
2019年，获世界大学生射箭锦标赛季军。
2019年，获世界射箭锦标赛男子团队冠军。
2019年，获射箭世界杯沪城站冠军。
……
席舟被称为“天才少年”，比赛生涯从第一次出场就崭露头角，国家射箭队甚至称早已看好他，只等时机成熟就纳入麾下。
……
2020年1月，国家射箭队奥运会最终阶段选拔赛中，时任J省省队队长的席舟拿到国家队男子射箭队最后一个奥运成团名额，即将代表中国征战20年奥运会。
……
2020年2月，席舟被证实受伤，确认无缘2020年奥运会，成团名额由后位替补，有传其伤在左臂，未来比赛生涯或将就此停滞。
读到此处，温随恍然，原来席舟左手真的受过伤，他没看错，所以最开始席舟才会射偏。
可他平时上课演示都没问题……
温随突然想到，射箭比赛是需要连续射多支箭的，会不会因为那伤不影响日常，但让他无法承受过大的强度，所以才不能比赛？
那他是不是还有复原的可能？
温随继续往下看——
2020年奥运会开幕前夕，J省射箭队正式对外宣布席舟退役。
“一代‘天才选手’突然陨落，在势头最猛、最好的二十二岁，斩获无数国内外大奖的2019年后，他只差一届奥运会，却从此英雄扼腕，与世界顶级荣誉失之交臂。”
温随缓缓默念出这段文字，越往下读，每个字都像堵在心口，极度压抑。
没有后话，这段简介真的就结束了。
是席舟身为射箭运动员的前半生，极其辉煌，戛然而止。
后面已经没有字，但网页还很长，附带了许多席舟获奖的照片，还有拉弓射箭的剪影。
赛场上，他眼神犀利冷峻，一往无前。
获奖时，他笑得骄傲、明亮，心满意足，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这两个样子的席舟都是温随从没见过的。
照片上的眉目与现在差别不大，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除了年岁渐长愈发沉稳，那时候的神采飞扬，如今全部掩在温柔平和的外表之下，不留痕迹。
而箭馆里，席舟将孩子们获奖的照片贴了满墙，却没有贴自己的。
无论是伤病亦或荣耀，似乎都已无迹可寻，仿佛席舟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射箭教练。
[射箭公园偶遇席舟，昔日全国冠军沦为少儿射箭俱乐部教练。]
最
那天，他确实亲耳听那两个记者背后说“沦落”。
彼时温随不认识席舟，只下意识不喜那两人语气，觉得教小孩射箭哪算沦落？
而现在……
沦落。
从极高处骤然跌落，温随非常懂那是种什么滋味儿。
他重又拉上去，注视照片里那个过去的天才选手，眼里倒映着屏幕的光，细细碎碎。
**
第二天大早，还在家里时席舟就开始筹划温随接下来的训练，“去看冉冉比赛前跟你说的，要增加心理训练的比重。”
这次温随从善如流，“我记得。”
席舟似乎有些纳闷他这么积极，但也很乐于看到这种改变，觉得这次冉冉比赛，应当给了温随不小的触动。
“心理训练不限场地，随时随地都可以做，需要你自己有意识地进行意念控制。”
席舟拿了三张靶纸，看来是早有准备。
他把一张贴在温随书桌前，一张贴在客厅电视机旁，还有一张贴在阳台玻璃上。
“首先你需要在头脑中想象自己射出一支好箭，对着这张靶纸，你身体是完全放松的，但是注意力却高度集中，严格按照一支箭的动作程序和节奏，想象完成射箭技术的整个过程。”
温随对着靶纸看了十多秒钟，这种纯想象的投入并不容易。
席舟说，“现在我站在这里可能会影响你，后面你自己训练时先找个容易专注的时机，等有感觉后再学会抗干扰，每天次数不用多，开始两到三次就够了，关键是质量。”
“一定要记住，在想象中你的所有动作和结果必须是最完美的。你可以假设你跟冉冉一样在进行一场比赛，你‘看见’自己站立、开弓、撒放，将箭射进10环。如果你能在大脑中把自己的动作做到极致，大脑也会指挥你的身体，跟想象中的动作一样去完成。”
听起来还挺玄奥，但席舟肯定地告诉温随，“这种方法很管用，如果你难以进入状态，有个诀窍是，积极地进行自我对话。”
“可以不夸张地说，养成对自己积极鼓励的习惯，比你不停积累实训经验，要有效一百倍。”
“我给你准备了些辅助训练的道具，”席舟拿出个手掌大的小口玻璃瓶和两本彩色便笺纸。
“你每天觉得烦躁或者情绪起伏时，就写下一句话，折起来塞进这个玻璃瓶里。”
便笺竟然还是爱心和花朵形状的，席舟拿出事先写好的几句话的例子，“你要写的话只能从这里面选。”
先不论便笺形状的问题，温随看清席舟写的是——
我一定行。
我肯定能赢。
我可以射得更好。
我知道我能做到。
我确信自己能打出十环。
温随：“……”
席舟：“等你将这个玻璃瓶装满到再塞不进去的时候，教练有奖励，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温随对便笺和这些句子的嫌弃，转眼被这个所谓“愿望”分走，他能有什么愿望需要席舟满足的？
真是奇奇怪怪的训练法……
但鬼使神差，温随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一念之差，在席舟将瓶子和便笺递过来时，他居然乖乖接下了。
接到手里才觉上当受骗，而席舟仍旧满脸认真地在讲训练，“还有一项跟积极暗示相对应的，叫思维中断训练法。”
“这个训练前期需要我来辅助你，比如你之前陷入自我否定的消极情绪时，我对你‘叫停’，是在中断你错误的思维方式。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问题，每个人都会有低谷期，冉冉排名赛后面没发挥好你还记得吧，她当时也产生了自我怀疑。”
“她的心态有多好你应该知道，但人就怕在往上冲的时候突然向下，她也一样，前几支箭打得太好了虽然有助于提升气势，但对心理状态不稳定的人来说，却不一定是好事，她那时候就出现了波动，我作为教练的作用就是让她中断这种消极思维，尽快出来。”
“但赛场中情况瞬息万变，中间很长时间是需要持续不断地射箭的，如果等到休息时间才靠别人来帮助调整，很可能半途就彻底打崩了，所以才得训练你自己帮自己‘叫停’的能力，提高临场应变。”
席舟顿了顿，“你目前的情况，不提比赛，只说训练时我看到的问题，我觉得你对目标有恐惧。”
温随捏着手里的瓶子，指尖发凉，他没有反驳。
席舟严肃地指出问题，不再遮掩避讳，“目标恐惧，造成准星对不上靶心，这个问题其实很常见，所以不要太焦虑，恐惧有时会严重到伴随整个射箭过程。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增加恐惧，使弓和箭变得无法控制。“
“我不知道令你恐惧的具体原因，这种事通常人都会选择回避，但我需要你做的是，主动想象让自己烦恼的内容，然后在心里大声命令自己‘停止’。”
席舟说得慢而坚定，确保温随听懂并理解。
“不要害怕想起恐惧，唤醒它，掐灭它，反复训练，开始我会帮你‘叫停’，直至过渡到你能自己给自己下命令叫停，中断消极思维，迅速进入更积极的状态。”
“中断训练和积极暗示配合来练，我会经常提醒你，但后面就得主要靠你自己。克服恐惧需要长久的努力，恐惧并非不可战胜，你要相信，以你的潜力，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箭术家。”
席舟站在对面，微微俯视着温随，他说了很多，温随除了倾听，目光就只能安静地落在席舟脸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阴影深浅，勾勒青年挺直的鼻梁，也代表他的稳重和正直。
可是稳重正直的席舟，就着温随的手撕下页心形便笺，“现在就先写一张吧。”
“……写什么？”
席舟指向那些例子的其中一句，“先不为难你，就这个，最简单。”
温随默然地看着那几个字：“……”
很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被迫做事，却仿佛无法干脆拒绝？
他拿起笔，写下自己的第一张便笺。
[我一定行。]
字迹歪歪扭扭，温随觉得不好看，刚要丢弃重写，被席舟捏住那张便笺，抽走折叠，放进瓶子里去。
他还对他握了握拳，“你一定行。”
温随无言以对，缓缓轻吐口气。
可当二人眼神在半空中不期而遇，他微不可察地一掀唇角，不知对谁露出了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很浅，足够席舟看见。
**
温随的靶面成绩终于有了起色，虽然射多支箭时还有起伏，但环数均值明显大幅提升。
郑许然看得瞠目结舌，“他这进步神速啊！”
“明珠蒙尘而已。”席舟好像胸有成竹。
郑许然啧啧两声，“骄傲了啊。”
温随依旧每天练箭，席舟专门给他做了个表格，记录日常训练情况，晚上睡前都会帮他分析总结。
很快已经从单支箭技术巩固，过渡到纠正节奏、和训练连续射箭一致性的阶段。
“射一支箭，每个动作环节都有固定的标准，动作要像机器运转一样准确无误，循环往复。每一支箭的动作程序必须十分流畅，在任何环节上都不可以迟疑。花最小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成最有效的射箭动作，具备鲜明的快节奏感。”
席舟给温随增加了一块秒表计时，要求他在保证准确率同时缩短时间。
“尽量简化动作，去掉不必要的动作，一气呵成。运用最适当最少的发力部位，做动作时力求自然，不做勉强动作，转换动作时流畅通顺，尽量利用惯性和自然力。”
到后期，席舟在旁监督指导温随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应当是故意的。
射箭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单独的过程。动作虽然简单，但质量要求却极高。能够自觉自省自控是成为优秀射手的基础素质。
当温随将那只玻璃瓶子装到四分之一时，他已经能在室内18米射道稳定打出十环了。
为庆祝，席舟说要亲自下厨。
其实从温随来了以后，他几乎天天都亲自下厨，所以这个由头显得很没分量，连郑许然都说席舟对徒弟太敷衍了。
他提出下馆子，但席舟说，“小随想喝鸡汤。”
郑许然虽然嘴里不屑，晚上却还是自觉闻香而至。
“隔几百里就闻到了，席哥你偏心，怎么我来的时候不见你炖鸡汤？”
席舟可不上他的当，“我要不叫你，你闻都闻不到。”
“嘿！”郑许然很生气，“席哥你跟着温随小同学学坏了，还会怼人了。”
席舟：“小随不会怼人，别瞎说。”
“完了完了，还我那个温柔善良可亲可敬的舟舟哥哥！”郑许然嗷嗷叫唤。
“再说没汤喝。”
席舟使出杀手锏，某个吃货这才乖乖闭嘴。
望着厨房台面上琳琅满目的菜，郑许然口水都要流下来，又恢复狗腿的本性，“席哥，你要的预售票还有兑书券，都放外面了，我今天吃三碗饭，可否？”
“可，谢了。”席舟叫他盛饭。
“别谢我，咱就是热心做好事，顺便……”
郑许然对喷香的米饭直搓手，席舟看着好笑，“顺便蹭个饭，是吧？”
“嗯呢，还是席哥你了解我！”
厨房里有说有笑，温随站在门口，默默地没出声。
前后两次，他都绝不是有心听墙角，上回是看完书想来问席舟什么时候走，无意间听到。
而这回，一开始吸引他的或许是人间烟火味，如同郑许然开的那个玩笑，后来则是他们的谈笑风生，无所谓内容，只是那种感觉。
从前也有，但今时今日，不知怎么格外特别。
温随将手里的书合上，他还想告诉席舟，上次带回来那片红叶，他一直压在书里，现在已经干透，可以长久保存，做个书签了。
“小随随，还愣着干什么呢？开饭了！”
郑许然端着三碗饭出来，撞见温随，笑眯眯地招呼。
温随对他点头，“好。”
刚走两步，郑许然突然意识到什么，“哎这小子转性了？我刚叫他小随随哎？”
还没来得及想通，就被饭碗烫得吱哇乱叫。
厨房里热火朝天，席舟还在颠勺，最后一道红烧山药，温随进去端菜，席舟转脸看到他，顺口问，“许然说他吃三碗，你吃几碗？”
温随还真仔细想了想，考虑过那个碗的大小，回个了数，“四碗。”
席舟惊讶地挑眉，见温随满脸认真，笑道，“嗯，很乖。”
乖？哦，好吧。
温随觉得，起码比起“小随随”，这个“乖”稍微顺耳一点。
也就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