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临睡前, 席舟告诉温随第二天要早起。
“我已经定好闹钟,明天我们去爬山。”
“我不想出去,”温随拒绝得干脆, “我想训练。”
席舟却说, “不是出去玩,爬山也是训练课程之一, 练耐力。”
“好。”这个答应甚至比拒绝时还要干脆。
席舟看温随进卧室关门, 眉头微微皱起,这才显出忧心。
深秋的早上,空气湿凉湿凉的,漫天晨曦映着碧蓝如洗, 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要是你会骑自行车,我们就可以骑行去了。”
这段时间两人都是走路往返, 席舟笑自己才想起来问温随会不会骑车。
“说不定你会骑呢,现在的年轻人基本都会, 像这种事情肌肉记忆不会消失, 学会就忘不了。”
他扶住自己车后座, “上去试试?”
温随犹豫,但还是坐上去, 脚踩住踏板, 模仿之前看过别人的样子往前一蹬。
开始很有些摇晃,席舟在后面扶稳了没摔倒, 结果后来踩过几圈,温随突然意识到后面没人,席舟在一旁抱臂微笑。
他竟然真的会骑。
“妥了, ”席舟拿手机扫开一辆共享单车, “你骑我的, 我骑这个。”
“不一样吗?”
“一样。”
但席舟还是骑上共享单车,“走吧,你在里面。”这条骑行道够宽,足够两人并排。
其实这两辆车外表看着都明显不一样,席舟那辆是变速的,骑着省劲儿,接下来的距离可不算短,温随现在的体力真有可能坚持不住。
但席舟不能明说,他知道依温随要强的性子,大概率不肯接受安排,撑到底也一定会骑下来的。
要是这样,山也不必爬了。
现在时间还早,一路畅通无阻,温随越骑越顺,变速刹车过弯什么的手到擒来,根本不用考虑。
四十多分钟后两人来到山下,温随将车停好。
席舟问他,“累吗?”
“不累。”腿有点酸而已,迎风骑行的感觉很舒服,而且温随从无师自通骑上自行车起,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如果我学会反曲弓,将来某天又失忆了,也会有肌肉记忆吗?”
他问得挺奇怪,席舟笑道,“怎么可能总失忆?”
“没什么不可能。”顿了顿温随说,“只是假设。”
“……”虽然疑惑,席舟还是肯定地回答,“会有肌肉记忆的。”
“哦。”那就好,温随在心里默默道。
以后原主回来,他当下所做都能保留,总算这无名无姓的温家祖先,也不是什么都没给后人传下。
沿着山路他们开始向上爬,经过刚刚的长途骑行,温随消耗了部分体力,爬到一半就有些气喘。
虽然他竭力忍耐不表现出来,但满头的汗止不住往下淌,显然是体虚的表现。
又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都开始打颤,完全是机械性地在走台阶,直至到达半山一处小亭时,两人停下来休息。
虽然温随浑身热透,但这一坐还是立刻感到山间秋风的凉意。
席舟从包里拿出汗巾和保温杯,“擦擦,喝点热水,歇一歇我们往那条路走。”
他指的是平直通往山腰的一条岔道,而不是继续往上去的路,温随问,“不爬到顶?”
“今天不了,你得循序渐进,开始就透支你身体会吃不消。”
温随默然,“我可以的。”
“你可以,我不可以,我得对你负责。”
温随不知该怎么反驳这句。
席舟眼见他抿着唇,明显不甘心,还望向台阶上正在爬山的其他人,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用跟别人比,跟你自己比就好,‘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记得?”
“……你真的像个教书先生。”
“我本来就是。”
话已经说出来,席舟都搭完腔,温随才意识到自己竟还能像这样讲玩笑话,一时又是懊恼又是无语,眼里那层薄霜却是下去了,也没察觉。
席舟低头,忍着笑,“再歇五分钟,就去下一站。”
席舟说的下一站就在岔道尽头,远远走近,隐有钟声,原来这山里还藏着寺庙。
小庙不大,香火也不旺盛,都是些游山的人顺道而来,路过即走。
温随不信佛,但因为母亲的缘故,还是进到正殿拜了拜。
殿里有位敲木鱼的小和尚,席舟上前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等温随拜完,那小和尚便领着二人进到后院。
温随不知他们来后院的目的,但寺庙清静也不便多问。
三人停在一处禅房外。
“住持在里面,二位施主请便。”
禅房里老住持正将佛珠放在案前,见有人进来,先施了一礼,随即从身后墙上取下一件物什。
温随这才看清,竟也是把虬龙仿弓。
“这位小施主,可是姓温?”老住持问。
“是,大师您……”
住持转动手里佛珠,躬了躬身,“大师当不得,这把弓是故人捐与小庙,那位故人跟小施主同样,也姓温。”
温随恍然,温伯益从博物馆得来的三把弓,最后一把是在这里。
他看向席舟,席舟对他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他想做什么,而老住持拈须含笑,也说,“请。”
没有箭,只能空拉弓。
温随并非想试射,碰触这把弓依旧什么都没发生。
对他而言这是早就猜到的结果,如今心中明了,没怎么失望,就算给之前的猜测和尝试一个交待。
“多谢。”
他将弓还了回去,看老住持将它重新高挂。
禅房内檀香袅袅,佛门清净地,那把充满杀戮气息的武器仿佛浸浴佛光,变成镇邪法器,静默而庄严。
窗外日渐秋凉,老住持却穿一袭单薄僧服,黝黑佛珠挂在他颈项,单手相托,一粒一粒于干瘦指间次第滑过。
能让温伯益赠弓的,都是他的至交好友吧……
温随忽然脱口而出,“大师,可以替人解惑么?”
老住持反问,“小施主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
温随眸光微动,“问一位古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位将军。”
老住持递了个手势,温随便在蒲团落座,再看席舟,已经悄悄出去了。
禅房里只剩下温随和老住持。
桌上新添一盏薄茶,晨间冲水,还是温热的。
看着徐徐上扬的白色雾气,温随缓缓道,“那位将军擅长射箭,自小以杀敌报国为愿,毕生所求便是像他父母那样,征战沙场保一方平安,他开始也算做到了,只可惜苍天无眼……”
话到此处停住,老住持微微颔首,示意他慢讲。
温随轻轻咽下口气,“只可惜兔死狗烹,将军父亲帮助新帝登基后不久就遭人诬陷,以通敌叛国罪落狱问斩,他自知大难临头,留书告诫子女……”
“他要他们起誓,永不背叛国家,至死效忠皇帝,绝不因家恨而生国仇、毁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如若有违,他泉下有知,必不瞑目。”
温随一字一顿,双手握紧,指甲嵌进掌心,疼得他眼眶颤抖,生平头一回,感觉到几欲落泪。
“将军始终谨记父亲教诲,无论遭遇什么,都摒弃私心以国家社稷为重,可在即将被逼死时,他还是朝皇帝射了一箭。”
“阿弥陀佛……”老住持微颔首,“那位皇帝应当只是受伤吧?”
“是,将军没杀他,那箭避开了要害。”
“如此,将军也是仁至义尽了。”
温随却说,“若我是将军,我倒希望自己的箭术不要那么准。”
不准,就可以任由老天来裁决那昏君生死。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不怕。
死,就算怕也死了千百回。
他只是真的恨,恨不能一箭杀了那人。
他更恨自己,优柔寡断,前后矛盾,仇没报得,还换成自己死不瞑目。
而那口口声声学来杀敌报国的弓箭,最后竟也钉在他誓死效忠的帝王身上。
忠君报国,忠君报国。
到头来是个什么!
温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大师,我佛普度众生,像将军这样的人,死后能有佛肯度他么?”
老住持沉吟片刻,“佛度万物,但老衲以为,将军并不需佛度。”
他道:“因为将军已然自度。”
“自度?”
“正是,那支射偏的箭。”
老住持看着温随,“如你所说,若你是将军,你会宁愿射不准,可他偏偏就射准了,所以那支箭是将军的选择,既是惩戒,也是超度,将军在超度自己,超度仇怨。”
他手里的佛珠发出轻微一声噼啪,像烛火里火星一刹,只一下,似叩在人心。
“一切怨憎会,万般皆念起。既往之,莫追究,凡事皆有因果,可以困宥的从来只有己身,而非旁人。”
“……”
从禅房中走出来时,温随看到席舟坐在石桌旁,什么也没做,就静静地等他。
庭间木鱼阵阵,钟音徐徐。
那棵大枫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小和尚在树下抱着扫帚打盹。
仿佛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席舟没问温随跟住持讲了什么,温随也没问席舟怎么找到的这里。
世上哪那么多凑巧,温随不用猜都知道,此行是席舟有意。
那天在家楼下,他和温从简说话时,席舟就在场。箭馆那么多回,温随也从未掩饰过对那把弓的关注。
席舟这么细致的人,只不知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打听到这第三把弓的去向,连温从简都不知道的……
或许是问的闫明生,但席舟能想到这件事已是难得。
“汗落了别着凉。”
他提醒他把拉链拉好,刚刚来时走得热,温随将外套敞开了。
席舟又递来一片枫叶,说是在树下发现的,枫叶橙红很是好看。
两人后来往山下走,山间风清,温随手插在兜里,摸着那片叶子,似有所悟。
一叶可以知秋,一叶也能障目。
其实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是悟道易,做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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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遇到点小波折,山门的共享单车被人扫走了,席舟的车还在,又不能丢下它直接打车。
最后权衡的解决办法是,温随坐车后座,席舟载着他去找最近的共享单车。
温随第一次这样坐车——应该是第一次,因为没有“肌肉记忆”感,十分不习惯。
席舟据说也是第一次载人,能感觉得出,这车骑得并不太稳。
温随努力抓紧车座,两个男人挤一辆小破车,路上吸收了一大波关注度。
可老天爷偏喜欢开玩笑,还一直没找到共享单车,就这样从起点一直骑到终点。
民宿门口宋启辉看见,都惊讶得很。
按理说应该直接去箭馆或者回家,温随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民宿。
宋启晖好像特意等在那的,听他俩一说话,温随才明白是席舟又约了摘菜。
“今天爬山辛苦,给你好好做顿饭,想吃什么?”
温随还没回答,席舟摆摆手指,“没有随便,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只挑青菜。”
进菜棚前,他还在强调。
温随从来无所谓,席舟却惦记这件小事,正儿八经考虑如何“纠正”他的挑食行为。
“你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结构一定要更丰富。”
“现在菜有了,一会儿我们再去抓只土鸡来炖汤,你太瘦,得多摄入蛋白质,身体会更有力气。”
更有力气……
温随越听越觉得席舟这语气熟悉到不对劲,他莫不是真将自己当那些小学员了。
比如,什么“核心要稳,手臂才更能使出劲儿”之类的。
温随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开口拒绝,但就是这样,奇奇怪怪出了菜园又进鸡窝。
本以为菜园已经够超出想象了,没想到这个世界的鸡窝比人住的房子还宽敞。
散养的鸡群在成片的竹林里踱步,竹林应当是移栽来的,整体不太高长势却很旺盛,疏密有致自成一景,若非头顶也有片棚子,会误认为这是在真正的山林。
席舟撸起袖子就开始抓鸡,全无教练包袱。
一阵热闹翻腾的“咕咕咕咕”之后,等他再出现,手里已经拎了只扑扇翅膀的大花鸡。
“麻烦帮忙处理一下,多谢。”
将鸡交给服务员,席舟随意拍拍身上沾的羽毛,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两声,“我小时候在老家,有个外号叫‘鸡见愁’。”
温随皱眉。
席舟见他那副表情,更忍不住,抿着嘴直摇头,勉强控制唇角上扬的幅度,“很难听是吧?我也觉得太难听了。”
“走,去门口茶室等。”
他边脱下手套和鞋套,边提起蔬菜袋子,跟温随往外走。
“你知道那外号怎么来的吗?因为我总爱抓我外婆家的鸡,真正自然放养的鸡。”
他用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下。
“就是整片山,既有竹林,还有些别的果树,总之就是很大很大的地方,可以山上山下随便跑的那种。”
随便跑?
温随将信将疑,那不会跑丢吗?
“不过就算随便跑,那些鸡也都会在傍晚日落前回来,自己进鸡棚过夜,因为外面地里虽然能抓到虫子,但人种的玉米谷子才是它们最依赖的,就像我们吃饭,肉、蔬菜、粮食都要摄入,粮食每天需求量最大,是一个道理。”
“咳好像又扯远了……”席舟清了清嗓,仿佛只是在不经意间解答谁的疑惑,又将话题转回原点。
如同那次摘菜时突然提醒他脱外套一样,自然到挑不出任何不妥,除却每次时间都恰好到不可思议。
温随觉得自己好像总在无形中被席舟照顾。
而席舟仍在继续讲他小时候捉鸡玩的事,“山上当年没有几户人家,就我一个半大小孩,因为无事可做,逮着那些鸡就爱追着跑,先扔把粮食引回来,然后就冲进去抓,抓到了又放走,换一只再抓,以至于那些鸡见着我就跑,后来给玉米都不敢来。”
两人走路步伐不快,他说得也比平常更慢。
似乎被自己的童年糗事逗笑,想笑又先瞥了眼温随,大概听者表情不太捧场,于是只能要笑不笑地抿了下嘴,悠悠长长道,“再后来我就只能去祸祸山腰邻居家的鸡,当然时间长了也一样,不过渐渐地我就这样臭名远播了。”
后面的席舟没再说下去,过一会儿温随才回了个不咸不淡的“哦”字。
席舟也顿了两秒,“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温随一愣,“没有。”
可能他的反应任谁都会觉得是在冷场,但席舟竟然看出他是在认真想事情。
温随没承认,同样他也没注意到,原本对这些闲话家常的事并不感兴趣,但因为席舟刚刚那些话,他好像不知不觉就被带到某种天地宽广的想象中去了。
想象一群鸡在竹林里闲庭信步,时而地上啄一啄,时而歪头咄咄羽毛,与世无争岁月静好。可就是这么安宁的画面,却被突然闯入的孩子打破。
那孩子明明生得正派,性格却调皮捣蛋,大概那些鸡也以貌取人看走了眼,原本欢天喜地迎上去抢食的,哪知落个自投罗网。
瞬间鸡群躁动鸡毛纷飞,母鸡们都吓得四散奔逃,公鸡则被追得七弯八拐,跑着跑着大概两腿一软还能突然打几个踉跄。
最后,惨兮兮落入小孩魔掌……
温随面无表情的脸上,唇角不自在地抖了一下,又飞快掩饰过去。
于是就出现了那句干巴巴的回答,“没有。”
席舟笑着偏过头,轻推眼镜,“我那时候就四五岁,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这些也是后来我外公告诉我的,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忽悠我。”
温随不由自主看向席舟,似乎想从这位正气逼人的教练身上找到一点“鸡见愁”的影子,以证明是不是忽悠。
“怎样?”席舟的笑里微带调侃。
温随:“……不怎样。”
“什么不怎样,不会在说我家的竹林鸡/吧?”宋启晖从后面过来。
他手里拎着杀好的鸡,追上两人,席舟笑道,“竟然劳动宋老板亲自动手?”
“那可不,”宋启晖将袋子递给席舟,“打算烧鸡还是炖汤啊?”
“炖汤,大补。”
“那敢情好!”宋启晖对温随推销,“我家的竹林鸡煲汤是一绝,保准你喝了一回还想来二回,主要是真的散养鸡,现在很难找的。”
席舟笑着附和,“是是。”
宋启晖不给面子道,“你这语气怎么回事,还嫌我说多啦?”
席舟:“不敢不敢。”
宋启晖作势生气,跟温随告状,“这人,后院鸡棚里那片竹林都是他种的,点子也是他想的,你看看他这态度。”
席舟捂脸,笑得都不说话了。
温随这才知道,那片竹林原来是席舟……
真看不出,这人竟还童心未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