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1 / 1)

之后三天, 温随的主要任务还是继续打基础,仍然用的没加配重的练习弓,不需要怎么使劲, 重点在器材和技术要领的熟悉上。

因为周六日要上课, 趁周五有时间, 席舟先把整套动作都分解带过,想着温随学会后, 可以自己在空教室或者外场练习。

站立举弓后的开弓靠弦对他来说相对简单,跟传统弓差不多, 但反曲弓自重不轻,以温随目前的身体素质, 开始总被带得往前倾,控制不住摇晃。

而且由于力量跟不上,开弓时容易停顿, 要么就是动作没到位信号片就响了,要么等动作做充分后才响。

不过反复次数多了,渐渐也能找到些感觉。

温随悟性高, 尤其对自我的控制力极强,意志能够抵消一部分体力上的不足。

席舟给温随做过记录,用秒表计数器进行控弓练习,保持满弓姿势10秒,然后休息10秒, 重复十次。

时间延长到20秒重复三次, 30秒保持一次, 休息一分钟。

这些算一组练习, 从10秒开始再来一组, 一共十组。

温随现在都做得下来。

像开弓的前撑后拉、果断用力、拉距一步到位不反复, 也能完成的干净流畅。

靠弦同样,鼻、口、下巴和胸的定点一次找准,弦找人就像船找码头,整个过程身体都居中,重心维持始终在两脚之间。

标准的十字用力,姿势相当漂亮。

按理以他的“天分”和努力,应当很快就能从入门进阶到反复熟练、校准和加强的阶段。

但温随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瞄准。

“瞄准时间又太长了……”

席舟站在外边,自言自语,郑许然朝教室内看了一眼,“他怎么还在跟瞄准器较劲?”

现在已经是周六晚课前,整整一天,每次席舟看见温随,只要他在自己练习,几乎都是停在那个动作。

究竟是什么原因,问他也只说“瞄不准”。

瞄不准,持续用力就会分心,更别提后面的撒放,干脆不起来,气势直接落去下乘。

温随凝着瞄准器的方向,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尝试,从开弓阶段眼睛开始找准星,让准星进入靶子的黄心,这里他还能勉强做到。

但瞄准时,问题就放大了。

席舟教他的弦内瞄准和弦外瞄准,无论哪种他都无法对准准星,对弓身上某一点也不行,只要他盯住那个靶心瞧,余光就不可避免地被箭头干扰。

视野混乱,到最后什么也看不清,精力收不回来,根本无法集中在自己身上。

“并不是瞄的时间越长就越准,两到四秒就可以,你在心里数三个阶段,开始不稳定、努力稳定、最后相对稳定,就是撒放的最佳时机,如果这箭没放出去必须进入下一个重复过程,不能一直固定在一个阶段。”

砰!

箭射出去,还是脱靶。

温随已经没有任何意外了,席舟还在鼓励他。

他当然记得他说过的话,那些要领都清楚明白牢牢记着,可席舟以为他是瞄准时间过长,只有温随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实在瞄不准,就不要纠结于这个点了,本来这两天就只准备打基础,是你学得太快,已经超前了。“

“所以准不准我们以后再考虑,目前还是按部就班,先进行徒手练习,这可是练习射箭的必修课,多少世界冠军都是这么开始的。”

席舟让温随暂停带箭,周日只进行徒手和空拉弓训练。

基本每节课间他都会过来看看温随,不出声打扰,就在远处观察。

温随学得真的很快,短短时间他已经掌握主要技术要领,对身体有意识的控制也很到位。

这种枯燥训练看似反复无用,其实最重要的在于自省,每一次完成动作的过程都是思考和审视的过程。

很多年轻学员就是缺少沉下心来做这件事的韧性和毅力,席舟看得出温随很用心,也做得很好。

但正如姚闵说的,某些性格上的优点体现到极致,反而会成为前进路上的最大阻碍。

**

周一温随去医院拆线,一切顺利。

跟医生确认后,席舟开始带他循序渐进地恢复体能训练。

从上次离开箭馆,温随就没练过体能,先用弹力带练了半小时,中场暂停十分钟。

两人都靠墙坐,温随仰头喝水,还是口干,又咕咚咕咚接连喝了两三口才作罢,接着往后一倚,抬起下巴闭眼休息。

他头发汗湿了擦干过,现下支棱着杵在头顶,给那张运动后微微泛红的脸平添了些许活泼气。

“隔这么久没练弹力带,明天肩颈和大臂这里可能会酸疼。”

席舟唇角挂着淡笑,单手倚住膝盖,随意地晃动杯子。

透明玻璃杯里,三分之一都是泡发的红色枸杞。

郑许然回回都要笑他,才多大点年纪,就学人家四五十岁的搞养生,要单看这杯子不看人,还以为跟他合伙开箭馆的是他老爸。

“这是什么?”

正想着,听见温随问。

席舟愣了一下,才从他视线明白他问的是杯子里。

“枸杞,泡水喝可以清肝明目。”

“明目?”温随视线移动,却是看向席舟鼻梁上的眼镜。

温从简也戴眼镜,温随还记得有一回他在卫生间洗漱时突然找不到眼镜,喊梁舒帮忙。

最后找到后把眼镜戴回去,温从简说了句,“还好没坏,要不然明天写板书都该看不清黑板了。”

所以戴眼镜是因为眼睛看不清,温随由此得出结论。

席舟也注意到温随目光,他抬了抬镜架,直言不讳,“正因为眼睛不好,才要多喝枸杞的。”

温随低头稍加思考,淡道,“你说过,射箭养眼。”

短暂沉默后,席舟哑然失笑,“谢谢温随同学,听课相当认真。”

且记性还好,这貌似还是好久以前那节动画课上讲的。

但真要究起来也不算温随咬文嚼字。

毕竟一个打小就开始学射箭、现在仍天天泡在箭馆的人,一边声称射箭养眼,一边自己却“眼睛不好”,任谁听了都像虚假宣传。

席舟苦笑,哑巴吃黄连的那种苦,“其实专业从事射箭运动的人里有很多都是近视眼,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用眼训练,但如果只是业余玩,对眼睛确实是很有好处的,这个我绝对没骗你。”

“你就看那边,”席舟指向对面的箭靶墙,“这条箭道只有18米,你看箭靶很清楚,但一般来说正式射箭比赛时,靶心目标都远远超出50米外。即便视力再好,超过50米靶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小了。还必须全神贯注盯着,反复不停地训练,这对用眼要求非常高,视力损耗其实很大,很容易就近视了。”

“……那近视后,戴眼镜就能看见?”

听温随这样问,席舟不由莞尔,手指在镜缘碰了碰,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细细擦拭。

温随不知他做什么,却因这一举动,意外直接地看清了席舟的眼睛。

眼帘微垂,上眼皮略有些浮肿,下眼皮流畅地弯成小船,睫毛不密但颜色很黑。

当抬眼看来时,失去眼镜加持的眼神不及往日明湛,但深棕色眼珠里,笑意却比平常还要显得温柔。

“你戴着感受一下?”

温随还没反应过来,席舟已经双手将眼镜架在他脸上。

说是架,其实也只是虚虚一放,在温随下意识后退并迅速闭眼时,席舟便立刻撤回手,将眼镜也带离了。

“觉得很晕吗?”席舟手指勾住眼镜镜腿,放回自己鼻梁上,“我度数也不算太高,看来是你视力太好了。”

温随缓了缓,刚刚那种眩晕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他也算体验了一把这个世界的眼镜,虽然感觉一点也不好。

席舟继续道,“很多高水平的运动员都是近视,像目前我国的射箭一哥视力就不好,上届奥运会男子射箭新世界纪录的创造者视力才0.1,就是摘了眼镜人走到你面前也看不清的程度,很难想象吧?”

前面的温随不太懂,后面这句却很有画面感,“那你刚刚,能看见我吗?”

席舟笑了,刚想直接回答,面对这样难得求知欲满满的小朋友,又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便又摘掉眼镜,稍微靠近温随。

“我试试。”

但令席舟没想到的是,温随真的居然没动。

他不由地怔住了,愣愣地看着温随,温随也在看他。

少年眼眸清澈,干净而坦率,这样认真地注视时,仿佛连里面瞳孔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能看清吗?”

席舟猛地回神,“……能看清。”

甚至还能看到温随鼻子旁边一颗小小的青春痘。

十六岁,真是年轻啊,席舟摇了摇头,散去方才心里莫名的那点慌乱。

“话说回来,也不是所有射箭运动员都会近视,近不近视不是决定成绩的因素,对真正的高手而言,瞄准有时候凭的更多是感觉。”

这点温随倒是认可,战场上需要连续快速发箭,马射骑射目标瞬息万变,根本来不及瞄准也要保证一击必中,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只不过,那种“感觉”现在已经离他很远了。

席舟等了温随一会儿,没听他再说话,“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温随站起身,准备进下半场。

席舟看着他活动脖颈的动作,欣慰道,“不错,很有干劲,要保持住。”

“我会的。”温随将水放在一边,手已经拿起拉伸带。

**

恢复体能训练后的头几天,温随果然出现了肌肉酸痛,不过这点小事影响不了他,该怎么练还怎么练。

席舟教的放松法他也有照做,就这样坚持过来等身体适应,状态确实可见的越来越好。

也是体能提升的原因,这周后两天的空拉弓比最开始明显要得心应手。

但席舟只是给他增加了少量配重,仍然没提重新带箭练习的事。

周六席舟忙于上课,温随自己练了两个小时,体能一小时,徒手十分钟,空拉弓三十次,次次准星对黄心都没有偏差。

温随觉得自己应当可以了。

他决定挑战一下。

从器材室取来十支箭,温随注意过时间,临近下课,他没回刚才的教室,转而去到外场。

这把弓配重尚轻,温随按席舟讲的理论估算距离,选择在草靶十米外起射。

这距离可谓相当近了,温随站在靶前看,都觉得有如儿戏。

这次肯定能成功。

搭上一支箭,后面就是已经重复无数遍的举弓、开弓、靠弦……瞄准。

准星里,黄心。

准星外,箭尖。

连成一线,短短三秒被拆解延长一一撒放!

箭离弦,穿过草靶右下方稀薄的一点边缘,落在后面的草地上。

暂留动作后,温随眼神仅仅在那位置停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搭第二支箭。

“看矢落处,意在验法,不在幸中。”

心里默念最近读到的这句话,温随冷静反思,第一支箭偏右下,应当是最近一直空拉弓,对带箭的手感有些陌生,撒放时手指不够果断,带了一下弦导致的。

才第一支箭而已,后面还有九支箭,他会修正这个错误。

温随完全没有沮丧,反而越挫越勇,后几次动作比起初时愈发清晰流畅。

可是,从第二支到第九支箭,最好成绩仅为一支蓝环。

到第十箭时,搭箭开弓,持续发力,温随终于是没有再射出去了。

他放下弓走到靶前,取下靶面的五支箭,又从附近地上捡起四支,一起插回箭壶。

撤围网,收靶纸,下弦整理器材……

席舟在场边回廊后看温随平静地做着这些事,在他发现自己前,又悄悄离开。

第二天白天温随一如往常地进行体能和空拉弓训练。

晚课时间他通常都看书,今天却在他们都开始上课后,再次独自来到外场。

走廊灯打开着,两个教室窗户照亮东边一角,温随拿着一弓一箭,从明亮处走向黑暗处。

靶子黄心若隐若现,其余外环轮廓已经看不清。

温随注视目标,像是要将它彻底印入脑海,其余什么都再进不了他的视野。

箭支水平时,他闭上眼,噌地一声箭离弦而去,没入靶心。

温随不用睁眼,都能猜到是什么结果。

他对自己的一切心中有数,这次确实射中了……

看弓箭,看靶子,努力瞄准,怎么都不中。

不看弓不看箭,权当自己是个瞎子,反而却中了。

席舟说,就算高度近视也能成为射箭冠军,那是绝对实力,是心眼合一。

莫非他也如此?

可温随这样想着,脸上平静的神色却再维持不住,他走向那支没入黄心的箭,刚走几步,忽然全身脱力般半蹲下来。

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把脸埋在膝盖,任由夜风吹过脊背,一动不动。

他不是心眼合一,他只是提前对准了,记住了,这么近又怎么可能射不中?

温随终于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真的“瞄不准”了。

原来最初的那次脱靶,才是一个开始,根本就没有什么弓的影响,那些幻觉也绝不是来源于它。

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没能克服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