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坚易摧?这个词儿有意思!”
郑许然一拍大腿, 指着手机表情简直不能更赞同。
席舟正在收拾晚课后的器材,听到他这话偏头看了眼,“你还真成我师姐的粉丝了?”
“那必须!”郑许然眼睛不离屏幕, “没赶上直播, 录播也是得追的, 我还打赏呢,瞧瞧, 榜三大哥就是我。”
席舟好笑地摇头,“你说我是该替师姐谢谢你呢, 还是该提醒一下这位有钱的少爷,得给箭馆添点新设备了?”
郑许然轻哧一声, 任性道,“买弓能花几个钱……”
话音刚落,突然抬头瞪着席舟, “喂说起这个,你找闵姐做那把弓居然是为送给温随,我还以为你要放箭馆用呢。”
“也差不多, ”席舟继续给箭支打捆,“你都看见了,小随要开始练反曲弓,那把弓就放在箭馆,以后大家想用也可以用。”
“但名义上还是他的, 对不对?”
“是啊, ”席舟反笑, “怎么你羡慕?”
“我才不羡慕, 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
郑许然转头, 状似要继续看视频, 到底还是憋得难受,手机一关凑近席舟,“其实我觉得闵姐讲得很对。”
见席舟看来,郑许然一脸严肃道,“过坚易摧,温随给我的感觉也是……嗯形容不出来,就那种奇奇怪怪的,一点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同学。”
席舟皱眉,“怎么不像?”
“就上次你把设备给他准备好了,他动都不动一下。”
“多大点事儿,你还记得?”
“哎呀还有很多事儿,猛一问我也想不起来。”
席舟以为他要说什么,听到这不以为意地一笑,“他只是自尊心比较强,连续射脱了几次,有点受挫不肯轻易再尝试,这很正常。”
“那他还非要用那把弓?”郑许然反驳。
“因为他不肯服输,坚持要用他看中的,哪怕它再难用,这可不一定是想射出多少环来,那把弓事关小随的爷爷,虽然他暂时不记得了,但潜意识里还是想达到期望的那个效果,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你还给我整起哲理来了,”郑许然嘟囔,仍旧不大服气,“你说他自尊心强又不肯服输,那他可真是别扭。”
“觉得别扭是因为你不够了解他,不了解别人就不要随便评判,这对人家不公平。”席舟将手里的弓弦卸下,“小随只是不容易信任别人,加上不愿在人前示弱,才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看着有点孤僻而已。”
郑许然悻悻道,“得,他是自保,不信任别人。那你就是个老好人,太容易相信别人,还操不完的心,明明人家父母都不一定想这么通透,你倒给人家寻思得明明白白,你说你是不是老好人?”
席舟无语,“你这挖苦我呢?”
“哪是挖苦啊,你是我席哥,我哪能挖苦你?”郑许然又点开屏幕,悠哉悠哉地划拉着,“说真的,你对温随那么上心,但他好像不怎么领情,我看着都替你急得慌。”
席舟却不在意地笑笑:“我是他教练,他是我学员,我不过做我该做的罢了。”
郑许然啧啧两声,“你知道我的意思啊。”
席舟:“不知道。”
“算了我知道你知道就行,总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温随这小孩冷得像冰,捂不热的,你别把希望寄托……”
“哎又乱猜别人,”席舟不赞同地皱眉,神情难得有几分恼意。
郑许然哼哼道,“我又没说错。”
“你啊,”席舟到底还是不会与人争执,“你说他冷,那我也可以觉得他特别,表面看来永远像旁观者一样安静,但其实内心世界非常丰富,本来生活就不会一步到底,也很难一眼看穿,这大概就算是有趣的灵魂了。”
“你说什么?”郑许然顿时被逗乐,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的灵魂?那我还好看的皮囊呢!”
“……”席舟无奈。
“不过话说回来,”郑许然贱兮兮眨眼,“温随是长得挺好看,连闵姐这样的大美女都盖章说他好看,他这种长相要是个女生,可以算得上红颜祸水了吧?”
席舟沉下脸,“这么说一个男生,你自己讲你合适吗?”
“好吧好吧,不是祸水,照你刚刚的说法,他是好看的皮囊加有趣的灵魂!”郑许然还在笑个没完。
席舟算彻底服了,“你这张嘴啊,走了。”
“哎等等!”郑许然忙叫住他,“还有个事儿,你确定要教他学反曲弓?”
席舟的回复是一个眼神。
郑许然以手指天,“我不信他是真心想学,敢不敢打赌?”
“不赌,”席舟说,“我信就行了。”
他抱起设备,正一步跨出教室,眼角余光忽然发现门边有人,是拿着书、本应在多功能教室的温随。
他不知前后听到多少,看上去神色如常。
席舟也没多问,将弓箭放回器材室,跟温随走出箭馆,到外面才给郑许然打电话,“最后走的锁门,我们先撤了。”
当某人追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
入夜的郊区,路上都没什么车,席舟本想约个顺风车,才发现周围并没有接单的。
“可以走回去。”
温随说,早上来就是打车,他已经知道席舟家离箭馆并不远。
“你伤还没好。”
“我没事。”
席舟明显是为照顾他,之前温随就见过他骑自行车下班,那种两个轮子的代步工具。
确实打不到车,席舟有点后悔应该蹭郑许然的,刚才只担心那两人碰面尴尬,毕竟郑许然才说了些不太好的话,他于是想拉着温随先走,倒忘记了这茬。
没在晚上打过车,高估这一带的流量,他自己当然没什么,但温随头上缠着纱布还在路上吹冷风……
席舟垂眸看了眼身边的少年,今天上衣穿的是棒球服,没有帽子。
他果断脱掉自己的外套,半披在温随头上。
温随刚反应过来,正要拒绝,就听席舟道,“伤没好不能招风,会头疼。”
在他犹豫的时候,席舟又说,“身体恢复才能好好学。”
只这两秒,就感觉那件外套包得更严实了。
“要加油。”
温随一愣,还以为听错,可抬眼见席舟微笑着,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恰好有风来,温随下意识揪住身上的外套,不让它掉下去。席舟这时已经松开手,转过身两人并排。
“走吧,回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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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随洗完澡出来时,电视开着,席舟却在电视柜前的抽屉找东西。
略一犹豫,温随还是打算直接回房间,但也得先拿盆接水,还得泡脚。
“小随,过来一下。”
席舟叫住他,伸手展示刚找到的碟片,“这是套教学视频,体育总局录的,有些年头但是很经典。”
温随接过先正反面看了看,席舟明白过来,显然他是没见过这种DVD,“你就在这儿泡吧,我放给你看。”
家里的DVD机其实很久没用过,现在这东西都快成老古董了,还得重新连线。
温随也不明白他在那捣鼓什么,倒是注意到电视柜打开的抽屉里不少相似的碟片。
封面有带英语的,还有一些连英语都不像的字符,印的全是射箭运动员,白皮肤黄皮肤甚至黑皮肤的都有。
“对这两张感兴趣?”席舟接好电线,转头看见,“这也是早些年存的比赛视频。”
“比赛?”
“对,都是些很有参考价值的国际大赛。”
席舟抽出一张,“比如这个,05年世锦赛,还有这张,08年奥运会,诞生了中国第一位射箭项目的奥运冠军,还是女子冠军,现在我们国家啊还没有男子奥运冠军呢。”
说起这些,他神采奕奕,捏着碟片似乎想讲更多,最后也不好用语言来描述,只说,“我都放给你看看,很精彩的。”
温随先去接水,回来在沙发上坐好,可等了几分钟,电视上还是一片蓝屏。
“难道坏了?”席舟正在跟那台机器奋战,它虽然通了电,却播不出画面。
“看来是放太久了……抱歉。”
最后不得不宣告放弃,席舟明显很失望,看向温随时也有点尴尬,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看的。
温随脚泡在水盆里,也去不了别处了,“没关系,在箭馆看过比赛。”
“这些可不一样,毕竟是全世界水平最高的选手同台竞技,你更能体验到射箭比赛的魅力。”
席舟拿着碟片,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如果小孩的比赛没有魅力,你办的比赛他们又为什么要参加呢?”
温随看问题的角度总是比较独特且犀利,席舟一愣,恍然笑道,“你说得也对。”
他开始一张张整理碟片,齐齐码在抽屉一角,虽然机器不能放了,该珍藏还是要珍藏的。
“现在大部分孩子学射箭的初衷还是为锻炼身体,磨练性情,只有极少数是想走专业路线的,但不管怎么说,没有小孩的比赛,就没有大人的比赛。”
“什么是专业路线?”温随听得仔细,但这个词他不懂。
“简单来讲,就是专门参加各级比赛拿成绩,以射箭竞技作为职业的,”席舟手里拿了两张碟片,也到沙发上坐下。
“其实射箭比赛还分业余和专业两种,业余的一般爱好者都能参加,专业的则更强调竞技水平,代表省市地方乃至国家荣誉,比赛目的完全不同。”
“代表国家比赛……”温随边消化席舟的话边尝试自己思考,“国家之间水平差很多吗?”
“参差不齐,中国目前的水平在上游,但我们也有不少强劲的对手,像最典型的韩国,射箭对他们来说是全民性的竞技运动,几乎从小学就开始培养未来的世界冠军了。”
韩国,是温随完全没听过的国家,以席舟的意思,那个国家很重视射箭运动和射箭比赛。
但令温随难以理解的是,国与国之间为比拼军事实力培养争夺武将人才顺理成章,但现在是席舟所说的“和平年代”,个人竞技又跟国家有什么关系?
“选手比赛,也会影响国家?”
“当然了。”
这问题要搁旁人听见,可能会觉得过于简单,答都不知该怎么答,但席舟却不会。
“先不说国家,你上次在我这儿看的比赛,选手除了计算个人成绩,还要代表各自所属的队伍和学校比拼团体成绩。拿到个人冠军的选手,他的团队也与有荣焉,团队成员共同努力得到好名次,也是对整个队伍训练水平的肯定,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含金量还要高于个人成绩。有时候团队为了集体利益会适当舍弃个人利益,做出赛场权衡的各种选择,这个你明白吗?”
“……明白。”就如同战场上,舍弃个人只为夺取战争胜利一样。
“而往大了讲,团队从学校变成国家,选手也就是国家的运动员,代表各自的祖国参加比赛,在更高级别的赛场上一较高下,为国家争得荣誉,这个过程对运动员而言不仅是物质上的奖励,更多是精神上的满足。”
席舟转动手里的碟片,转到正面时,手指在碟片上某处辗转了一下。
温随注意到,他流连的位置,是那面五星红旗。
年代感十足已经有些掉色的封面包装壳上,红旗的颜色依旧鲜艳如霞。
“国家”、“祖国”、“荣誉”……
这些从前存在又好像与现今截然不同的概念,因席舟的讲述逐渐清晰,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随之涌动。
“精神满足。”温随不由自主重复。
“是,精神满足,竞技体育最大的魅力。”
温随似乎理解,又没完全理解,他身在局外,暂时无法亲身感受,但席舟说这些话的神情,却格外牵引人。
这会是原主的意识在影响他吗?温随说不清。
只是仿佛一半已经被拉进去,体会到那种隐隐约约的触动和向往,再想抽离就很难。
既然DVD放不成,席舟就又将电视调回有线。
他去简单冲了个澡,不过几分钟,回来温随还在客厅,电视开着,却好像完全没看进去。
泡脚的水也不知凉了没,他就那么窝在沙发里,两手手指交叉,双腿放得很规矩。
“不喜欢看电视?”
席舟擦着头发坐下,带来一身水汽。
“嗯。”温随未置可否,他确实不感兴趣,但刚刚其实是在发呆。
席舟问他,“不喜欢看电视的话,玩手机怎么样?”
温随瞥了他一眼,摇头,眼神越过电视看向那边的阳台,壳壳正伸长脖子,阳台外栏杆上有只小鸟雀,跳了跳,又飞走。
身旁突然传来活泼轻快的音乐,开头几个音还有点搞怪,温随注意力被拉回来。
席舟指着手机上的消消乐图案,“这游戏挺简单的,适合休息的时候玩,想发呆的时候也可以。”
温随起先还低着头自顾自,后来不知怎么,居然随着席舟拨来拨去的手指,去关注那些眼花缭乱的彩色小动物方块。
最后稀里糊涂地被赶鸭子上架,也开始尝试“点点点”。
席舟悄悄观察温随表情,少年眸子里映着屏幕光亮,虽然明明灭灭,却也难得有了几分温度。
“果然还是个小朋友,”他心想。
后来席舟在温随手机里也下载了一个消消乐,当然如果只是游戏,温随必定不会把手机给他。
是因为席舟说要帮他安装另一个APP,游戏纯属附带产品。
那个百科APP是席舟专门找到的,可以用拍照识别的方式辨认物品,小到生活用具,大到方位楼宇,只要数据库里有的,都能精准识别。
“你不是很多东西都忘了吗,以后遇到不认识的直接拍一下,系统会告诉你那是什么,还可以语音播放,随时随地解答疑问。”
席舟还特意强调了语音功能。
其实温随现在已经认得这世界的许多字,虽然有点慢。
不过能听当然更好。
晚上睡觉前,温随不意外地又在床底下看到那只乌龟,他突发奇想拿手机一扫。
APP上果然出现关于这种乌龟的介绍。
兴许手机的光让壳壳觉得新鲜,它头在温随手背碰了碰,似乎胆子大起来。
温随拉动那些文字,看完后退出,正要关机睡觉,又想起一件事。
再打开手机,点进联系人界面,上面多了两行。
“我把许然的电话也给你存进去了,这样万一你有事找不到我,也可以找他,那家伙虽然不太着调,但手机不离手,人还是可靠的……”
温随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好像忘记跟席舟说谢谢。
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