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幽兰现象
当党政联席会上再次讨论那个唯一一个千分之一点五的“农转非”指标时,邵树人十分策略地让分管的丁副书记把沈幽兰重写的报告拿了出来,接着他就破例地第一个发了言,指出沈幽兰既曾是我们的大队基层干部又是中学的教师家属,现在造成遍身是伤而不能从事繁重体力劳动这些千真万确的事实,希望大家能把这唯一的一个指标让给她!
但邵树人一番发自肺腑的发言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这决不是他邵树人这次发言证据不足说服力不强缺少份量,也更不是他邵树人这次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班子中的威信而觉得自己发言之后一定会一呼百应而全体赞成通过;他的发言结束时,确实是百分之百的成员都对他所介绍的情况作了充分肯定发了无限感慨并且是没有一个不深表同情和理解,但很快就又众口一词地用一个“但是”,恰如他们个个都拿到了丁副书记在刘正农面前所说的那番话的翻版而给彻底否定了:因为沈幽兰是住在乡下的教师家属,她家已分到了土地;公社干部家属是住在街上,两手空空,不能让她(他)们在青石板上喝西北风!
尽管邵树人不能理解这一逻辑奇怪的现象,但作为一把手且又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他,又不得不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组织原则保留了自己的意见而去想别的办法。正当这时,他又得到沈幽兰在铁耙上摔倒的消息,更是让他放心不下,当即就拨通了一个电话。
“我已同公社服装厂秦兆阳厂长说了,等小沈伤好后,就到那里去上班!” 当刘正农校长找来,他就不假思索地给他指出了一条路,“秦厂长说了,他会尽量给她安排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见刘校长连连点头,又说:“服装厂好歹离中学不远,那里的活儿都是干手干脚的,再也不要下冷水了,更不会有挑担磨肩的重活干,这对小沈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刘正农校长见邵书记已为幽兰考虑得如此周到,十分感激,就连连说:“还是邵书记细心,能把幽兰安排到街上来,不仅是她夫妻俩生活方便,更是解决了于老师的后顾之忧!”就高兴得拉着邵树人的手一再抖动,并说出一连串的感谢话。
刘正农校长知道沈幽兰伤情严重,一时还不能上班;但又担心夜长梦多煮熟的鸭子会飞掉,当即就去了服装厂。“找份工作多难啦!先把这工作稳定下来再说。”刘正农校长在去的路上想。
秦兆阳厂长想到妻子金霞为当干部而暗中排挤过幽兰,心中一直怀着几分愧疚,现在听说她想进服装厂,自然高兴,就当着刘正农的面毫爽地说:“不就是峰亭那个女主任吗?怎么能不熟悉,熟悉得很呐!她是女主任中的美人嘛,谁不认识?”就当即答应给她安个“仓库保管”的工作。
“这工作好,不挑担不下水,干手干脚,虽不如学校会计好,但它就在街后那个山岗上,离学校也不远,你们夫妻俩生活在一块,比在家种田好多了!”当天晚上,刘正农校长就把到服装厂了解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沈幽兰夫妇。
于頫忙说:“真感谢您和邵书记了!等幽兰休养两天,伤势好了,就让她去厂里报到。”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次经过x光透视,遍身是伤的沈幽兰并没有伤及到骨骼;两腿的软组织受到严重破坏那是免不了的;脑胪也受到一定的震荡,但黄院长说,那要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才能判断它的后果如何。院长建议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以便观察整个伤情的恢复情况。但沈幽兰想到住一天院就等于是丈夫少拿了两天的工资,她舍不得出那些住院费。“好歹中学和医院就一墙之隔,不远,都是连着的;自己住到中学丈夫那里,什么复查打针,走几十步路就到医院了,何必花那多余的钱呢?”那么重的伤势,当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疗养好的。特别是两条腿,只要脚落到地面,腿肚子上的肌肉就撕裂一般疼痛,走路一蹶一蹶的;头部腰部的伤口虽然给缝上了,全部上了消炎的药膏药粉,一律用纱布包缠着。“还真像上甘岭上下来的老革命呢!”于頫下课回来,见沈幽兰能在宿舍里缓慢地移动,心情轻松多了,就拿她说笑话。
沈幽兰一向顾情面,总觉得自己是乡下人,说话“咯个昧个”的, 不像中学那些老师,个个说话都是京腔,普通话,好听极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顾虑,所以在乡下的时候,她就很少到中学丈夫这里来。这次来了,头上缠的是纱布,两腿走路又是一蹶一跛的,活像个打败仗的伤兵,多丢人现眼!因此,她就更是很少出门,整天缩在丈夫的宿舍里。终因沈幽兰是个勤利人,闲不住,见丈夫上课去了,就独自在宿舍帮着收检。于頫也真马虎,每次揩灰只知道揩眼前手头的,床帮、桌肚、书架撑档的拐角上都积满着细细一层三角形的灰尘,用指头一抹,就是一道深深的印痕。书也放得凌乱:桌上,床头;翻卷的、翘角的、书页被折断的……她就细细地揩抹灰尘,细细地整理书籍。女儿丹丹刚从乡下接来,见不得陌生人,也整天缠在妈妈怀里,沈幽兰就趁这空闲时间为她梳羊角辫,扎头绳,抻衣服,教她数数……
当然,她还是要出门的。比方倒垃圾,比方这些天丈夫把衣服洗回来,她要把衣服用衣架架好,一件件送到外面去晒。晒衣要有晒衣竿,以往学校老师不用,于頫也不用。宿舍前有一排女贞树的绿篱,绿篱修剪得齐齐整整,长得绿油油、水汪汪,老师们晒衣原先就欢喜铺在那上面。沈幽兰不忍心。她知道女贞是风景树,修剪得那么好,就是供人观赏的,在那上面晒衣服多不文雅!她让丈夫到供销社买来尼龙绳,将绳栓在走廊的立柱上,再将衣服晾上去……
一个星期后,沈幽兰的伤势渐渐好起来。一天,她突然对于頫说:“我想回去一趟。”
“回去干吗?”
“想妈了!”
于頫这才明白,就说:“这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让妈先住在大哥家,由大嫂照顾。等你身体好了,上班了,我们再把她老人家接到街上来一起住。不就是几天的事了,你还想她干什么呢?”
沈幽兰叹口气,泪水就在眼眶内转动,说:“老人家可怜,不能动弹了,端茶端水都是困难的,没人耐心照料,怎能叫人不担心呢!”
于頫又安慰道:“想那么多干吗?过几天不就把她老人家接过来了。”停一下又说:“你要是真着急的话,就带着丹丹到街上去玩玩,散散心。”
一天,沈幽兰到医院换过药,自我感觉身上伤势已经轻松很多;想到丈夫的话,就真的搀着三岁的丹丹在孤峰街上逛了一趟。
孤峰街既然是身处大山,少不了四面被群山环绕,自然就构成不大不小的一块盆地。如果不是站在平地而是站在孤峰山巅上俯看,就能清楚地看到它恰如一只似圆非圆、似方非方色彩斑斓硕大无朋深深沉没于海底的一只章鱼!那从四面八方深山沟壑里伸出的山道山溪,就是章鱼在不停搅动的触须;那青砖灰瓦的村落,那星星点点的田畴,那山塘溪水,那日见变化的孤峰街上平顶钢混的楼房,那往来于县城、弋河的大大小小现代的、古老的车辆以及那规定一天两班的客车……统统给这条深山里的“章鱼”的脊背上增添了无比的色彩和活力!
当然,沈幽兰这天不可能看到这些。因为她是行进在孤峰街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她只能看到孤峰街的街道和街道两旁的一切。
孤峰的街道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还只是条“卍”字形的小街道,主街道是一条南北通向的“直肠子街”,很短,用孤峰人的话说,叫“一泡尿撒到头还能绕三个圈圈玩!”。街道一律是青灰石条墁成。“直肠子街”自北至南,街西边是:医院、中学、政府大院、粮站、供销社、公共汽车站;街东边是:小学、机关宿舍、影剧院、邮政所、茶馆、信用社、铁业社、木业社……在西边的粮站与供销社——也就是街东边的影剧院与茶馆之间——有一条从孤峰山终年流淌的山溪从这里横穿而过,将“直肠子街”截为南北两段,连接这两段的是一座做工极其精巧的古老石拱桥。
早市已经散过。山里来赶早市的人已经回去,干部们该下乡的也已经下乡,没下乡的都坐进了办公室……这时,除了北头中、小学上课的哇哇声和南头铁业社木业社那边传出“叮当叮当”、“砰嗵砰嗵”的锻造声敲打声外,孤峰街是安静的,沉寂的。
或许是很少来街上的缘故,沈幽兰觉得这街道的变化还是算快的。她记得,那北头的医院原是拆程家祠堂做的;小学那块场地,原是一些居民的低矮茅草房,她小时候来街上看戏,要是碰上阴雨天,就见那茅草屋上滴下的屋檐水,酽得像酱油一般流淌在街心的青石板路上;现在的影剧院那儿几年前也还是葬着三座坟茔的一片荒坡,放电影了,大家就争着抢站高处的三座坟茔,坟茔上的人稍一**,重心下压,尤其是调皮的小青年早就看见了人群中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在近前,此时更是借机推波助澜,“嗬嗬”地拚命将人群向那些姑娘们面前推搡,就推挤得满场人晃动起来,惊吓得大人小孩哇哇怪叫……这时候,如果丁木清丁“黑头”也在看电影,就拔起放映机前挂电灯泡的那根长竹竿,专冲那些起哄的小青年的头顶上一阵猛打,边打边叫骂,这一招很灵验,真的就镇住了全场起哄的人群,让大家重又安安静静把一场电影看完;中学、政府大院,听说那原是一片关帝庙的地基,现在虽说没有特别好的建设,但那些平瓦房、楼房也造得整齐,还栽了风景树,什么棕树、女贞、四季桂,也是很好看的;供销社还是在那间正八间的潘家老房里,虽说后来在街对面新盖了一排店面,但雨靴雨伞、坛坛罐罐这些冷热货,还是放在老楼上,上老楼买东西也是很有情趣的,乡下人很少住过楼房,人往高处走,脚踩楼板“咯噔”响,陡地就增派了很多精神;邮政所、信用社,那都是公社的老房子改造的,至今没有大的变化……
沈幽兰这天搀着丹丹在街上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不仅感到浑身轻松,就连那一天到晚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多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她的这次带伤在街上溜逛(也或许不单是这一次),她受伤的消息传开了,而且是越传越远,越传越奇,甚至连她独自一人在家生孩子,连她月子里下冷水,连她丹丹丢失在荒山草丛中……等等等等一切苦难,都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活灵活现神乎其神!
传播的最大发源地就是常在石拱桥南头那个茶馆门前梧桐树下闲着无聊看着街上青石板拉呆的几个长舌妇。
“呀!你们没看见那天带个小人在街上玩的那个女人?”一天,就住在茶馆隔壁年纪在四十出头,人却瘦得像只山猴般的叶青看着几个老搭档过来,就神秘兮兮地对她们说。她见她们没有听懂,就又补充道:“不知道?她不就是中学那个于老师的老婆。听说她当姑娘时长得多嫩蓬呀,脸上都能掐出水来!瞧她嫁给于老师才几年,人就瘦得像个风车架子了!多可怜啦!”说着就让一个年龄比她大腰杆比她粗名叫幺兰花的去茶馆里端出两条长凳,放到梧桐树下。
“地保”马二嫂见凳子出来,就第一个坐上,双手一拍大腿,大惊小怪地说:“呀,于老师多了不起呀,是学校的‘台柱子’呢!听说他每月只拿二三十块钱,家里人嫌他拿的钱少,吵着闹着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大家庭给分开了!是啊,听说他老婆真可怜,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现在就累得遍身是伤了!”
幺兰花就挤到马二嫂身边坐下,说:“嗨呀,我要是有女儿呀,就是嫁猫嫁狗嫁瘫子嫁瞎子,也绝不嫁给一个教小书的老师!嫁给小老师,那不是睁着眼睛把自己的女人往刺窝里搡往火堆里推呀!”
在这四个长舌妇中,数菊子年龄最小,但也数她最鬼精,见大家议论在街上行走的那个教师家属,就把另一条长凳稍作拖动,让叶青坐下后自己才坐,一边撮起小鼻尖,做着丑相说:“你们还没看见那些小老师住的呢。他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一次,就是这个**来了,她的男人抱住她就亲嘴,吸的响声哟啪啪的,把那些没结婚的小老师都馋得口水挂一两尺长了!”
马二嫂一阵傻笑,粗话就出来,说:“嘿,那小老师的那个东西一定是翘得把裤裆都撑破了!”
四个长舌妇就是一阵狂笑……
长舌妇们的传言经过街坊的一再加工,很快一个崭新的名词就出炉了,叫作“幽兰现象”!那意思是说:在那个年代,再好的姑娘,只要是嫁给教师,不是累得脱掉一层皮,也就非得瘦成一幅风车架子的身子不可!
这消息传播开,对沈幽兰并无大碍,但对那些尚未结婚成家的男青年教师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一时间,孤峰街上的男青年教师慌乱了,他们的精力不能专注地放在教学上了,他们纷纷根据自己的情况,在作着各种紧张的努力。到年龄而没找到对象的,整天就盯着那些善于牵线搭桥做红媒的身前身后,说好说歹,甚至把条件降到了最底限度,说只要是个蹲着撒尿的就行!已经订过亲压了根的,也不放心了,为了稳固阵线,就设法加强进攻的火力,晚上去了女方家就赖着不走,想方设法要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些急不可待的男单身教师,索性夜间在路上等候着,只要见到是个姑娘,就死乞白赖纠缠着要给她送订婚礼物,惹得胆小的姑娘夜间不敢出门,胆大的姑娘就直接跑到公社派出所,状告那些道德败坏的男青年教师!
孤峰中学遭受灾难最深重的是“和尚班“的两位老师,一位是现年三十岁的方丈肖霆,另一个是二十六岁的住持应立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