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位无文化的中学校长
沈幽兰没能到中学当出纳,这里的曲折原委,除了沈幽兰夫妇,再也没有谁能比刘正农校长更清楚了。那天在医院里被几位教师一番半真不假的奚落后,刘校长确实不好受,尤其是当他看到沈幽兰伤成那个样子,内心那种作为一校之长而未能尽到责任的愧疚更是他人所无法理解的!
这天早饭时间,公社干部还没有上班,刘校长就出了门,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再去找一下丁副书记。“在家里谈话比在办公室好,家里没人干扰,话可以说得深透些。”刘正农校长做好了心理上的一些准备,就摆动那两条不紧不慢的腿,像鸭子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歪哒歪哒”着向丁副书记家走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周娴他们一批从大城市下迁的老师们,经过将近十年的“贫下中农再教育”,终于“功德圆满”陆续返城了。现在我们无须去知道那些已回大城市的老师们究竟在“接受再教育”中有多大的收获,但他们为大山里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孤峰人民不会忘记他们为创建学校而艰难地走在乡间小路去动员学生入学的情景;不会忘记他们教育出来的学生在国家恢复高考后,也先后考上了几十名大学生的事实;更不会忘记他们把一所从三十几个学生开始,发展到如今拥有六百多名学生的完完全全的一所中学!
他们的回城,对他们本人来说,应该是一种苦难的解脱;但对孤峰的教育事业却不能不是一个莫大的损失!这种感受最深切的莫过于刘正农校长。十年前召开的那次以小驼子为靶心的批判会,使他当然地成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进驻了孤峰中学,他虽然在中学担任着书记、主任,直到后来的校长,但他这个只读过半年《百家姓》的庄稼人,管理农业生产是无可挑剔的,但要搞好教育,毫不客气地说,他只能是“捧着鼓给别人敲”!在下迁教师还未上调之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教育教学上的事都是有周娴主任顶着;周主任他们一走,他也曾向丁副书记建议过要调整班子充实班子,要在教师队伍中选拔一批人材来领导学校。但丁副书记不同意,说:“就你领导好,这多年你不是把学校管得稳稳当当吗?知识分子当校长还不一定比你好呢!”他完全明白丁副书记的意思:他忠厚,他不懂得教育上的事,正因为自己的不懂,因而也就不敢在学校“乱说乱动”,因而他比知识分子更“规矩”、更听话,他不会像知识分子那样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那样难缠……一句话,他便于上级的领导!虽说后来配了教务主任、总务主任,但他们都是管具体的事务,学校教育教学的大事还得靠他一人撑着。他如何能担当得起!
但,也正是他的为人厚道,善于关心他人,又极富涵养,尤其是在这些知识分子的老师面前,自知是“大老粗”,也从不在他们面前说过头话,办过头事。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教育管理上是“门外汉”,但还是能赢得大家的理解、信任和支持。在他主持的这几年中学的工作中,虽然没有什么发展,但还是能在平稳中渡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他也能经常引以为满足和自豪,也过得很舒心。或许正是这些原因,他发福了,发福得大腹便便,连走路也没有往日那样利索了。
中学到丁木清书记家充其量不过五百公尺远,只要经过街中心那座石拱桥,左拐弯再右拐弯再经过一条深巷,就到了公社干部那排老宿舍区。这段路程,如果改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有五分钟的时间就足可以走到;但按刘校长老鸭划水的速度,没有两倍的时间是决不能到达的。
这天早晨的太阳很好,红艳艳的光亮照在他那宽宽的虽说六十多岁的人了但很难能找到一些明显皱纹的额头上,闪闪发亮。“老校长,你发福嘞!”沿路的熟人同他打着招呼,也在拿他开着玩笑,“瞧你这福肚子,怕是怀丁**个月了吧?”他不怒也不恼,只是冲人笑笑,说:“嘿嘿,没用,纯是一肚子烂稻草!”说着,还故意并起双手在那鼓膨膨的肚皮上柔柔地拍了拍,豁达中显出几分忧愁,说:“肚子大有什么好?连走路都困难,简直是活受罪!”。在别人的嘻笑中,他到了丁木清副书记家的院门前。
“老刘,刘校长!在外面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公社干部宿舍也都是每户一个小四合院。院门都是铁栅栏,有人无人,栅门都是关得严严实实。刘校长刚从栅门向里看,就听到丁副书记在家里叫喊。“他的眼睛真尖!”他心里想着,就将手伸进铁栅门,拉开插栓,进了丁家。
公社干部这排老宿舍虽说是平房,但里面的格局都是按三室一厅设计的。丁家不仅是墙壁刷得雪白,更是在雪白墙壁四周的下端一律用天蓝色的涂料刷成一米高的墙裙,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洁净、舒雅。客厅的天花板上吊着雀翎牌电风扇和日光灯,此时的风扇正缓缓地旋转,微风悠悠,清凉爽快,让人感觉这里从来就不会出现酷夏的炎热。客厅上方墙上挂着写有县人民政府春节慰问赠送的开国元勋欢聚在天安门城楼气氛热烈的中堂画。中堂画两边的对联搭配得也十分贴切,左联是“创伟业功垂千秋”,右联是“兴中华福泽万代”,横批是“人民功臣”。中堂画下摆一张柏木八仙桌,红汪汪,亮光光。靠客厅左墙摆一副三人靠的简易沙发,沙发前放一茶几。丁木清副书记这时正身披“大氅”,手捧宜兴茶壶,坐在桌旁吃早茶,见刘校长进来,就向八仙桌的另一方伸了下手,说:“坐。”就耸一下“大氅”,抿一口茶。
刘校长点点头,按丁副书记指的地方坐下。
“这段时间学校的工作还好吧?”丁副书记说着,就让家属给刘校长送上茶。
“好,还好。”刘校长很注意礼节地接过茶杯,然后轻轻揭开杯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在这一段小小的时空内,他找到了该如何回报于老师家属在乡下辛苦、直到遍身受伤被送进医院抢救这件事。在他谨慎的回报中,语言中免不了对沈幽兰的辛苦多少添加了一些夸大、同情和惋惜的煽动之词。
丁副书记抿着茶,专注地听着,不时耸一下“大氅”,时不时也显出些激动,见刘校长回报完,就说:“对这样的教师家属,你作为一校之长,平时应该多注意关心啦。”在耸动 “大氅”后,又说:“唉,刘校长,你要代表学校去慰问一下,体现组织的温暖嘛!”
刘校长立即答道:“去过。去过。”
“这就对了。对待知识分子,我们要处处体现关心为上,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全靠他们嘛!唉,老刘,你要是再去慰问的话,也另外多备一份慰问品,就说是代表公社领导送的。这段时间抓计划生育的任务紧了,我没有时间去,你为我代办一下吧。啊?”
刘校长感激涕零,连声说:“好好好,我回去就办,我回去就办!”
刘校长正想把话转向正题,对方已先开口了,语气极其温和:“老刘啊,你来得好,我有件事正要找你哩。”
“是吗?”
丁副书记喝口茶,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你不是多次反映中学缺个出纳会计吗?”
“是啊!是啊!”
“这件事,我们已经研究过了……”
刘校长立即来了精神,说:“啊?那好!”正想还说些什么,随后又觉得丁副书记的语气不对,心里就忐忑起来;趁对方低头喝茶的空儿,偷偷觑了那张黑脸一下,就发现有两道青光在那深陷的眼窝内转动……心里又顿时紧张起来。
“刘校长,”丁“黑头”那两道坚硬的青光终于闪了出来,直接压住对方那迷惑不解的眼神,他说:“水浅养不住鱼啊!我们这个大山里,外面的干部来了不容易留啊。一届没干到头,就想调离,这样怎能改变我们的落后面貌呢?当然喽,也有好干部,比方这次调来的单副主任就是个好样子,他人没到决心就到了,他说他这次来就不走了,要在 ‘沙家滨’扎下来,一定要为发展孤峰的经济作出贡献!这单主任啊,真是说到做到,第一次上班就连铺盖和家属都一道搬来了!”说到这里,丁副书记有意停顿了一下,见对方那光亮的脸色已有了些苍白,就又说:“老刘啊,为了稳住这些好干部的心,我们不能不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啊!所以,公社‘联席’会议决定,将单副主任的爱人柳小凤同志安排到中学担任出纳会计!”
“啊——”刘正农如闻晴天霹雳,大叫一声。
丁副书记见对方如此吃惊,又耸一下“大氅”,装着毫无介意,接着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是多年的老党员了,关键时候可要与组织保持一致哟!” .
迟迟不得安排的一个出纳会计原来是这么个结果啊?愤愤不平的刘校长竟一时找不出任何语言来申辩;只是那苍白的脸膛上现出了紫色……
这时,黄玲香扭着那副越来越显得肥大的屁股进来,远远就喊:“舅舅,我那份报告可批了?”说着,一屁股坐上墙边的沙发,还双手撑着沙发故意让屁股在上面颠了颠。
“丁书记怎么成了她的舅舅呢?”刘校长更加纳闷。他与黄玲香是同村人,怎么能不知道她家的至亲呢?就知道这黄玲香活络,嘴头甜,会攀缘人。“这年头,攀有权势的人开始多喽!”他暗暗感叹着。
看着肆无忌惮的坐在沙发上的“外甥女”,丁副书记那张黑脸变得和悦起来,说: “报告已研究过了,你自己到姚秘书那里去填一张表。”稍停,又补充一句:“还要准备两张一寸的照片,转户口的表上是要贴照片的。”
“舅舅,真感谢您老人家的关心!照片我早照了。”黄玲香站起来,从壁厨里拿起暖水瓶,先给丁“黑头”加水,再给刘校长加水,一边又问:“舅舅,革革上学啦?”
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个精瘦的黑肤色的小姑娘,手里斜拎着一只书包,弄得书包里的文具盒、书本都从包口露出来。
“书要掉了!快把包口拉好!”丁黑头朝那小女孩瞪了一眼。
黄玲香急忙过去帮小女孩整理好书包,就埋怨道:“舅舅,革革才是几岁的宝宝呀?不就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吗!您怎么能这样吓唬她呢?”
“好了,好了。你带我送她上学去吧。”丁木清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丁革革就噘了一下小嘴,鼻子眼睛拧到一处,懒洋洋地让黄玲香拉着上学去了。
刘校长就知道那个千分之一点五转户口的指标又落到谁的手里了!心中更是气愤。脸色已由原来的半紫变成了全紫,就壮着胆,把脑袋伸到桌对面,很是激动地问:“丁书记,出纳会计、转户口这两件事,我们是多次向领导书面报告过的,现在你们研究了,怎么就挨中学一个也没有呢?”就又想到那天在医院门前教师们说的抱怨话,接着就说:“你们当领导的也该为做下级的想想,我这个校长往后还怎么当啊?”
丁木清当然不欢喜听这样的话,就说:“老刘,你的难处我们当然清楚,但这是组织的安排,不是哪一个人能说了就算,有什么办法呢!”说着,就让老伴将房里的黑提包拿来,说是上班的时间到了。
刘校长就知道他已不耐烦了,但还是不死心,就站起来跟在丁木清的后面,说:“丁书记,能不能给我下个台阶,‘农转非’那牵涉到全公社的事,我就不争了;出纳会计是我们学校内部的事,能不能把这个位子就让给于老师的家属?也算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要不,老师们的情绪就更大了!”
“情绪?什么情绪?那还要不要组织领导?”就见两道青光掣闪,“一个国家事业单位,能随随便便进一个农村户口吗?!”
刘校长就想到刚才让黄玲香去领表的事,心中更是不平,满脸青紫就变成乌紫,但口气还是不敢强硬,只说:“丁书记,于老师爱人的身体实在是不能种田了,要是能的话,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求你了!再说,于老师又是我们学校的台柱子,照顾了他的家属,就等于是照顾了于老师,照顾了于老师也就能让所有老师心里平衡了——那是对我们中学工作极大有利呀!”见提包已走出院门的丁木清仍是不说话,就又跟着补上一句:“丁书记,你们如果这样做了,那更是体现了公社领导对教育的重视呀!”
丁木清显然是极不耐烦了,也不顾街上的行人,大声喝叱道:“‘台柱子’也不行啊!一碗饭总得大伙吃嘛。于老师送报告的时候,我不就是明确对他说过,他的爱人在家是有田有地,再到学校来工作,那不是吃碗里霸锅里,拿双份子吗?小柳是机关家属,住在青石板上,不安排工作,叫她喝西北风呀?”
尽管走的身后,但从那声音中,刘正农校长似乎还是看到了丁木清副书记那深凹的眼窝里射出的逼人的青光!他是经不住那青光的照耀的,就如白娘子永远见不得老法海祭起的钵盂,见了就浑身酥软瘫痪没有了章法,就感觉很快就要被那钵盂吞吸得无影无踪!他语塞了,头蔫了,渐渐被丁木清书记甩到了身后……
“这回去怎么向老师们交待呢?”过了石拱桥,刘正农校长又为难了,站着想了一会儿,也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决计去找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