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语气词衍生的原理、机制及制约因素(1 / 1)

纷繁复杂现象的背后往往蕴涵着共性。汉语语气词衍生的三条途径中,语法化和词汇化是主要的。音变衍生虽然也产生了很多新语气词,但主要表现为已有语气词的发展演变。因而我们下面提出的衍生原理、机制及制约因素都是就语法化、词汇化而言。

(一)基本原理、机制

汉语语气词的衍生非常复杂,似乎每类词都有演变为语气词的可能性,且每个语气词的形成都有自己独特的动因和轨迹。但是,任何词、短语或跨层结构要演变为语气词,必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1.语义虚化,词类地位下降,同时主观性逐渐增强。语义虚化属于语法化中最基本的降类原则,汉语学界很多学者常常用“虚化”一词来称呼语法化,因而语义虚化不言自明。至于主观性的增强,也属于语法化的基本特征。语气词词汇义非常空灵,主要表达言语双方的主观情绪和态度,作用于话语层面,属于典型的语用标记。而其他词在演变为语气词前,往往意义实在,更多表达的是词汇义和语法义,因而在演变中必然经历一个语义虚化同时主观性(或交互主观性)逐渐增强的过程。

2.从语义、句法功能为主过渡到以语用功能为主;在句法结构中的地位逐渐下降,很多时候可有可无。这和第一点相适应,因为主观化就是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即词汇的意义变得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演变的结果必然就是从语义、句法功能为主过渡到以语用功能为主。比如“焉”,作指代词时具有指明处所的功能,一旦演变为语气词,指代功能就丧失,而只是在语用上提示言语的受众。又如“在”,作动词时表具体事物、情况的存在,但是作语气词时,纯粹只是在语用上提示对方。如:

(80)(道士罗公远)又借太子所乘马,太子怒,不与。远曰:“已取得来,见于后园中放在。”(唐·张《朝野佥载》卷三)

罗公远借马,太子生气不借,罗公远说“见于后园中放在”,这是告诉太子,我已经取来了,现在后园,你不借也得借。“在”表达提示、申明语气,作用于话语层面。

一个词虚化为语气词,那么必然要经历一个句法地位下降的过程,即从在句子中不可或缺到可有可无的阶段。比如“时”作为时间名词,“VP时”就是“VP之时”,“时”不能省略,但是作为语气词,“VP时”就相当于“VP”,“时”的出现与否在句法上并不重要。又如“不”,作否定词时,“VP不?”为反复问句,“不”提出反项,属于指代性否定;但是作语气词时,“VP不?”为是非问句,“不”也可以省略(删除);中古、近代汉语中多有“VP?”式问句,现代汉语中“VP吗?”的“吗”也可以删除,只是句子需要改读升调。短语、跨层结构的词汇化同样如此。比如“而已”,在“已”还是动词时,在“VP而已”中“已”也不能删除,但是“而已”一旦凝固为语气词,“父一而已”这样的句子,有无“而已”,句子的基本信息“只有一个父亲”相同,即语义真值条件相同。

3.从最初作用于词、短语层面提升到句子(小句)层面,成为语气标记。一个词(短语和跨层结构是两个词),往往处在一定的结构式中,作用于词或短语层面。随着语义泛化和主观性的增强,也就逐渐从词或短语层面游离出来,而成为句子(小句)的附着成分。比如方位名词“里”在构式“在岩石里”中的组合为“在+岩石里”;作为语气词,“这里别有照证里”的组合就为“这里别有照证+里”。又如跨层结构“的话”在“说NP的话”的组合层次为“说+(NP+的)+话”,一旦成为语气词,“说NP的话”的层次就相应变为“(说)NP+的话”。

句法层次的提高从主观性的表达来看很好理解,因为主观性的表达一般属于句子层面,而语气词表达的就是言者的主观性,自然要作用于整个句子了。又如语气副词主要也是表达言语双方的主观性,虽然有时处于句中,但是经常可以位移到句首或句末。如“你好像没吃饭?”可以变换为“好像你没吃饭?”和“你没吃饭好像?”。可以说,语气词提升到句子层面正是言语主观性表达的需要。

(二)语气词衍生过程中的制约因素

语气词的衍生过程非常复杂,不过往往也体现出一定的共性,如语义相同相近的一组词演变路径、语气义有某些相似,某些演变模式在汉语史不同阶段会反复发生等。我们认为制约语气词衍生及语气义形成的主要有三个因素:语义、句法格式和语境、语气词系统。

1.语义制约

语义对语气词衍生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语义相近的词在演变过程、机制以及语气义上往往也相近或相似。如指代词“者”“尔”“焉”演变为语气词后,都含有提示意味(作为话题标记的“者”也带有提示语气,即提示言语的受众注意其后的话语),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说明指示功能和提示语气有相通之处。就是方位名词“里”和指代处所的“焉”也有相近之处,都可以指方位,因而语气词“里”也可表“提示”。现代汉语疑问句中的“呢”,来源于“聻(尼)”“哩”“那”等:尔→聻→呢、里→哩→呢。学界一般认为“呢”表疑问语气,但是胡明扬[22]、邵敬敏[23]认为“呢”不表疑问语气,而是表“提醒”,在疑问句中兼有“深究”语气。从来源上看,“呢”是否表疑问语气可以再讨论,而表提醒语气当有很大的可信度。

唐代以来时间名词“时”与“後”先后衍生出假设语气、停顿语气和话题标记功能,两者的演变路径惊人相似。并且它们演变为语气词后,原来的词义或多或少有所残留,因而即使在普遍用作假设语气词、停顿语气词和话题标记的同时,仍有很多可以两可分析(名词或语气词)的用例。而“者”“也”等虽然也可以做话题标记、表停顿语气、假设语气等,但是在表假设语气的语义强度上,一直弱于“时”和“後”,这与它们不带有时间义有很大关系。

停止义动词“已”与“罢”都经历了“停止→算了;可以了→限制语气”这一演变。有意思的是,语气词“已”后来消失了,“罢”也演变为“吧”。但是源于它们的限制义复合语气词“而已”“罢了”却一直使用下来,并成为现代汉语中两个主要的限制义语气词。这属于舍简就繁现象,似乎有点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律,其实在于“而已”“罢了”所表限制语气一直没有其他词可以替代,这正是语言发展中的历时择一性规律在起作用。再如否定词“不”与“无”衍生出疑问语气的功能,在汉藏语系语言中带有普遍性。

因而可以说,一组词义相近或相关的词,如果所处语境也大致相近,那么它们演变为语气词,演变的途径以及语气义也应该大致相同或相近。

2.句法格式、语境的制约

一个词或结构式的语法化最初总是在特定语境中发生,而后再通过语境扩展或言语社团的扩散进而达到语法演变。语气词的衍生也是如此。

比如,“好”在“VP好”中带有评注性功能,即主观认定行为动作“VP”很好。当言者对别人说“VP好”时,言语的受众(听者或读者)可能就会想:行为动作的好与坏我当然自己知道,还要你告诉我吗?进而就会想到:既然我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说“VP好”呢?肯定是他希望我去“VP”,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催促我,因而就故意说“VP好”。这一推理的结果就是“好”带有了祈使、催促语气。不过最初“好”的这一功能还是特定语境的特殊蕴涵义(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只有反复使用,才会产生一般蕴涵义(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最初这个冗长的推导过程是在一定语境中进行的,后来推广开来,反复进行,结果是推导步骤简化,在听到那样的句子后马上就可以得出它的隐涵义,不再依赖语境,也就是特殊隐涵义变成了一般隐涵义。一般隐涵义再进一步固化”[24],其结果就是语气词“好”的形成。

汉语史上,一些语义相同或相近的词演变道路并不相同,根源就在于所处句法格式或语境不同。比如停止义的“已”“罢”都演变为表限制的语气词,但是同样是停止义的动词“休”却演变为表祈使的语气词,而“止”根本就没有语气词功能,原因何在?考察它们所处语境就可知其中的因和果。“止”总是在句子中处于主要动词的位置,是句子的核心成分,动词性很强,根本不具备词义虚化的句法条件,因而不可能演变为语气词。而导致“休”语法化的句法格式为“VP休”,这一格式隐含着“希望别人停止VP”的意味,在语用推理的作用下“休”就衍生出祈使语气。

一些语义相差较大的词,演变为语气词后,语气义相同或相近,根源在于语法化的格式、语境相同或相近。比如,形容词“好”与动词“休”语义差异很大,但是语气词“好”与“休”却都可以表祈使语气。因为导致它们语法化的语境大致相同:VP好——VP休,只是“好”表好的评价、“休”表希望停止,但是结构式的抽象语义却相近:希望别人(不)VP,因而都衍生出了祈使语气。不过尽管它们都可表祈使语气,语义造成的差异还是很明显:语气词“好”往往带有劝慰、勉励的意味;而“休”却往往带有无奈或不满的意味。

语义沾染(或称语气沾染)现象也是特定语境造成的。一个词在虚化为语气词的过程中,有时会沾染上句子的句式义,而带有某种语气。比如动词“为”,是在“何以……为”格式中开始虚化的,本来并不带有疑问意味,但是经常在特指问句 “何(以)……为”中使用,慢慢就沾染上了句子的疑问语气。又如“尔”本来表提示语气,但是常使用在“何言尔”(《公羊传》)这类特指问句中,慢慢也带有了疑问功能。

语义沾染可以合理解释:语气词作为语气标记,主要在话语层面起作用;而汉语的结构特点造成句末往往是句子的语气焦点所在,因而句式的语气义自然就很容易附着到句末助词上了。不过从现有的研究看,因沾染形成的语气义一般都较弱。

3.语气词系统的制约

语气词在衍生过程中带有一定的随机性,即一个词只要具备了合适的句法、语义条件,就很有可能衍生出语气词的功能来。但是衍生出的新语气词能否广泛和长期使用,却受制于当时的语气词系统以及它所表语气的强度。仍以“为”为例,它本身不具备演变为疑问语气词的语义基础,只是在“何(以)……为”格式中衍生出疑问语气功能。在汉代至魏晋南北朝的疑问语气词系统中,“耶(邪)”“乎”“欤”这些都是专职的疑问语气词,而“为”更多的是作动词和介词,功能较多,并且所表疑问语气也不如“耶(邪)”“乎”等强,因而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并逐渐被淘汰。此外,上古的“已”,经常用如“矣”或“也”,而当时“矣”或“也”的使用非常强势,“已”就失去了独立存在的价值,因而也被慢慢淘汰了。

语气系统及语气词系统对单个语气词发展演变的影响和制约是多方面的,并往往决定一个语气词的归宿——存在还是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