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与语音总是相对应,这属于无标记的对称现象,而语法化经常伴随着语音弱化。形态丰富的语言如英语、德语等附着词、屈折词缀的产生就正是语音弱化造成的,汉语中语法化引起的语音弱化也不乏其例。江蓝生利用一些方言资料对这个问题做了很好的说明,她说:“一个成分在结构中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时,它就会不断虚化,发展到极端就会变成一个零形式,从结构中消失。”[17]她同时指出语法化造成的语音弱化表现常是声调弱化、元音央化和声母脱落等。
遗憾的是汉语传统记音手段存在不足,语气词即使语音弱化,外在表现还是一个个汉字,因而对语气词的语音弱化进行分析存在一定困难。比如现代汉语中的语气词一般读轻声,古代、近代汉语中是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一些语气词因语音弱化造成与原有语气词分离,产生了新的语气词。
(一)合音
合音是一种典型的语音变化(弱化),复合语气词在使用过程中,因为声母或韵母的弱化、脱落,两个音节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失而融合。最早的合音语气词是先秦的“耳”,为“而已”的合音,表限制语气。如:
(48)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49)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左传·桓公十五年》)
(50)天子、诸侯所亲者,唯长子、母弟耳。(《谷梁传·襄公三十年》)
自先秦以来,“耳”与“而已”就在同时使用,甚至是同一文献中。如:
(51)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孟子·梁惠王下》)
(52)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但是,后来“而已”的语气义并无变化,直到现代汉语中都是如此;而“耳”却逐渐衍生出强调语气。如:
(53)生虏孟获,置军中,问曰:“我军如何?”获对曰:“恨不相知,公易胜耳。”(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
(54)帝曰:“百姓思雨,宁可得乎?”玄曰:“雨易得耳。”(东晋·干宝《搜神记》卷一)
表限制语气的“而已”与表强调语气的“耳”,当看作是两个不同的语气词。
再如近现代汉语的“呗”。“呗”在中古属并母卦韵,薄迈切,拟音[b∵i③];主要见于佛家语,意为“止息;赞叹”。宋元以来音变为[p|→i④],与“罢”近似。但是“赞叹”义的动词“呗”与语气词“呗”并无渊源关系。语气词“呗”如胡明扬所说,是语气词“吧”和语气词“欸(唉)”的合音[18]。但是,在现代汉语中,“呗”与“吧”的语气义有明显差异,应看作是两个不同的语气词。如:
(55)A:上哪儿?B:还能是哪儿,我朋友那儿呗。
(56)关山林说:“你说谁?”吴晋水说:“还有谁,你老婆呗!”
(57)你吃了饭吧?
(58)快点走吧,要迟到了。
例(55)、例(56)的“呗”与例(57)、例(58)的“吧”不能互换。原因在于语气词“呗”如徐晶凝所说,表“述唯弃责”,即说话人一方面认为自己所说的话是唯一的可能;另一方面又显得随意、轻率。而语气词“吧”即“罢”的记音字,主要“表测度,并提请听话人确认”[19]。
(二)语音分化
即一个语气词分化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读音(可能有方言因素),并分别采用不同的字形来记录。在中古译经《鼻奈耶》中有很多语气词“婆”。如:
(59)汝欲闻四深法义婆?(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二)
(60)汝……气力轻健不?结坐中供养充足不?出乞食婆?无疾患婆?无若干想乎?(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一)
语气词“婆”的来源在理论上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源于实词“婆”;二是记音字。不过,无论在语义上还是句法上,实词“婆”都没有演变为语气词的可能性,因而只能是记音字。而在中古汉语中与“婆”语音相近,且句法位置相同的只有“不”,因而大致可以确定《鼻奈耶》中语气词“婆”是“不”的音变字。“不”在中古属非母物韵,分勿切,拟音为[p??u??t④];而“婆”在中古属并母歌韵,薄波切,拟音为[bu|→①]。两者主要区别一在于声母的清浊;二在于韵尾的有无。浊音清化是汉语语音史的基本规律,而“不”却从清声母[p]浊化为[b],这正是语音弱化的典型表现。在发声上,浊音弱于清音,因而在语法化演变中,一些词随着语音的虚化,就会从清音变为浊音。比如温州方言的“我这儿”就弱化为“我”,“”的声母也浊音化了。[20]入声韵尾的消失也是语音弱化的一种表现方式,虽然入声韵尾消失是汉语语音史的基本规律,但在当时入声还存在的情况下,“不”的韵尾脱落,却是口语中的语音变异,时人不明所以,就采用了一个与实际口语中音同的字“婆”来记录,而不知道它就是“不”了。
入唐以来,“VP无”中的“无”也逐渐演变为句末疑问语气词,同时反复问句“VP无”也演变为是非问句。在唐宋之际,“无”在不同方言区出现了不同的记音字,如 “摩”“磨”“麽”等,元代还有记作“末”的。如:
(61)损失酬高价,求嗔得也磨?(唐·王梵志《借物莫交索》)
(62)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麽?(王建《宫词》)
(63)今时于会中还有怀疑者摩?(《祖堂集》卷十一)
(64)阿马,认得瑞兰末?(关汉卿《拜月亭》第二折)
中古“无”属微母虞韵,武夫切,拟音为[m??u①];“摩”“磨”“麽”属明母歌韵,莫婆切,拟音为[mu|→①];“末”在中古属明母曷韵,莫拨切,拟音为[mu|→t④],在近代汉语中“末”韵尾脱落,作[mu??④]。
如果说“婆”只是“不”的记音字,“摩”“磨”“麽”“末”等只是“无”的记音字,并没有产生新的语气词,那么近现代汉语中“么(麽)”与“吗”一分为二,则可看作是两个不同的语气词。如:
(65)只管大剂量服下,补么,就得强力补。(王朔《一点正经没有》)
(66)大胖子一干人视线转向旁听席:“有这么回事吗?”(王朔《一点正经没有》)
“吗”用于疑问句,“么”用于陈述句。“么”现代汉语中又常作“嘛”。如:
(67)“这个嘛,”我松开马青,在屋里踱起步,一手食指按着腮帮子,“这事可得研究一下了。你有著作吗?”(王朔《一点正经没有》)
说到语音分化衍生出新语气词,这里再以老派湘语邵阳方言的“咱”为例。
语气词“咱”的前身是语气词“著(着)”,而语气词“著”又源于附着义动词“著”,大致出现于唐代。如:
(68)道安答曰:“汝缘不会,听我说著。”(《敦煌变文·庐山远公话》)
(69)裴对曰:“若怪即曳向下著。”(唐·赵璘《因话录》卷五)
这类“著”,主要表“命令、劝勉语气”。同时,表强调、确认的“著”唐代也出现了。如:
(70)恶业是门徒自造著,别人不肯与你入黄泉。(《敦煌变文·太子成道经》)
先秦以来还有一个表提顿、作话题标记的“者”,因为与“著”语音近似,唐代以来也慢慢沾染了“著”的祈使、强调语气,同时还可以指向说话人自己表尝试;元代以来又衍生出“咱”字。关于这个问题,吕叔湘的论述颇为精彩:“‘著’字从‘者’得声,二者之音当相近似,而促舒有间。官府文移,有所晓告,率用‘者’字……宋承唐例,亦皆用‘者’,多见载籍……至于一般告语,则宋人参用‘者’、‘著’二字,而以‘著’为多;金元‘者’字转胜,又别增‘咱’字。”[21]因而,“可知‘著’、‘者’、‘咱’三字之为用尽同”。元代时,“著”“者”“咱”等就可以分别表祈使(催促)、强调,也可以针对说话人表尝试。关于“著”,请参见第四章第七节,此处略举“者”与“咱”字数例。
“者”如:
(71)(屠岸贾云)令人,与我拣大棒子着实打者。(元·纪君祥《赵氏孤儿》第三折)——祈使
(72)(正旦唱)珠冠儿怎戴者?霞帔儿怎挂者?这三檐伞怎向顶门遮?(元·关汉卿《望江亭》第三折)——强调
(73)(生醒云)四女子那里去了?我且后房歇息去者。(元·史九敬先《庄周梦》第二折)——尝试
“咱”如:
(74)伴姑儿,你醉了,等我咱。(元·张国宾《薛仁贵》第三折)——祈使
(75)爷爷不与孩儿做主,谁做主咱?(元·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二折)——强调
(76)(家童云)那骑马的是俺相公,我在这里等一等咱。(元·无名氏《赤壁赋》第二折)——尝试
在邵阳方言中,“咱”语音已经分化为两个:鼻化韵[tsā42](或[tsā0])和阴声韵[tsa42](或[tsa0]),同时语气义也分化。
“咱”[tsā42]表祈使、催促语气,针对听话人。如:
(77)其要你去,你就去下[tsā42]!(他要你去,你就去一下咱!)
“咱”[tsā42]还可以出现于宣言、申明句,这时“咱”表强调、确认语气。如:
(78)奥运会开幕式就是张艺谋拍个[tsā42]!(奥运会开幕式就是张艺谋拍的咱!)
而阴声韵的“咱”[tsa42]表尝试语气,针对说话人自己。如:
(79)去看电影当然要得,不过我要先写起作业[tsa42]。(去看电影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先写完作业咱。)
从语音及语气义的角度来说,邵阳方言的语气词“咱”已经分化为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