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从名词到语气词:里、後[1](1 / 1)

一、语气词“里”[2]

(一)晚唐五代的语气词“里”

语气词“里”[3]在晚唐五代已经出现了少量用例。如:

(1)一头训诲交(教)仁义,一伴求婚嘱作媒。佛向经中说着里,依文便请唱将来。(《敦煌变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一〉》)

(2)后明皇帝幸蜀,至中路,曰:“岧郎亦一遍到此来里。”(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正编)

(3)若是某甲,不得在这里虚过一生,因此大众总装里。(《祖堂集》卷八)

上面三例“里”都表申明、强调语气,同时又略带一点夸张意味,可以译为现代汉语的“呢”。比较例(1)与下例(4):

(4)三年乳哺犹为可,十月怀担苦莫裁。佛向经中亲自说,道如何擎重担也唱将来。(《敦煌变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一〉》)

例(1)和例(4)出于同一篇变文,例(1)作“佛向经中说着里”、例(4)作“佛向经中亲自说”,两句大意相差无几,区别在于语气词“里”的有无。《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乃为宣讲父母恩情的变文,一般是叙述一段而后唱一段,每段最后多有“……唱将来”这样的字眼。“佛向经中说着里”的“里”表申明、强调语气:佛也知道父母的苦和累啊;“佛向经中亲自说”中没有语气词“里”,不过却有副词“亲自”。

项楚说道:“里:语气词,即后世之‘哩’、‘呢’。《祖堂集》卷六《投子和尚》:‘赵州云:若与麽,和尚来时,莫向他说纳僧在里。’《新编分门古今事类》卷二《岧郎似我》:至中路,曰:岧郎一度到此来里。”[4]

(二)形成过程及机制

语气词“里”在晚唐五代用例不多,入宋以来出现了其他变体字如“俚”“哩”等,并有较多用例,关于“里”在宋代以后的发展演变,学界多有讨论,至于语气词“里”的形成过程及机制,目前讨论极少。太田辰夫推测来源于表处所、方位的名词“里”,并说与上古汉语的“焉”类似[5]。太田氏的观点后来得到吴福祥、孙锡信等的赞同,吴福祥曾举了如下一例[6]:

(5)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世说新语·巧艺》)

此例“里”是典型的方位名词,“岩石里”就是“岩石里面”,吴文认为语气词“里”就是从这类方位词“里”演变而来,至于如何演变,却也未加讨论。因而目前为止,语气词“里”来源于方位词“里”这一说法还止于一种推测,具体的演变途径、机制还不得而知。

我们赞同语气词“里”来源于方位词的观点,并尝试从以下两方面加以讨论:① 词义虚化,作为方位名词,“里”的词义较实,而语气词“里”词义很虚,那么它虚化的过程和动因是什么?② 语气词“里”是一个情态词,含有“申明、强调”语气,带有较强的言者的主观性,而方位词“里”只是一个方所标,主观性很弱,或者根本就不带主观性,那么在虚化的过程中“里”的主观性是怎样形成的?

1.方位词“里”词义的虚化

方位词“里”是粘着型的,与前面的处所名词构成“NP·里”。在方所结构“NP·里”中,“NP”是基准物,“里”是方所标,有时前面还有“在”等动词,构成“在·NP·里”。我们对隋唐以来一些文献中的“NP·里”进行了考察,发现“里”语义虚化的关键在于它前面的“NP”语义显著度(salience)较强。如:

(6)有诗曰:“椿儿绕树春园里,桂子寻花夜月中。”(唐·冯翊子《桂苑丛谈》)

(7)王笑,复谓岌曰:“当时扑落涡河里,可是撞不著耶?”(唐·皇甫枚《三水小牍》卷下)

上面两例“里”属于典型的方位词,例(6)“春园里”还与下联“夜月中”对仗。不过显然“园里”“河里”等的语义重心在“园”“河”而不在“里”,删除“里”,“园”“河”仍可指“园里”“河里”。这是因为在言语交际中,人们关注的往往是“园”“河”等具体的地方、处所等,即“什么的里面”,因而“园”“河”等的语义显著度要远远高于“里”。从认知的角度看,既然能说“NP·里”,那么“NP”在人们的语言心理中的完形(gestalt)肯定是一个容器状,里面可以放置物事,比如前面的“春园”“涡河”等。因而人们在说“到·NP”“去·NP”“在·NP”时,往往就蕴含着“在NP里面”的意思。比如“到(去、在)春园”肯定不是到(去、在)春园外面就止步,而是进入里面去了。根据语言交际的“适量原则(quantity)”[7],粘着于处所词后面的“里”在语义表达上存在一定的赘余度,换句话说,很多时候显得多余,因为人们根据语境义往往可以推导出“在·NP”即“在·NP·里”这一蕴含义。

汉语史上的其他方位词如“上”“下”“外”“中”等,词义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虚化,刘丹青举了“在我手里/手中/手上”“在地上/下爬”等[8],方位词不同,语义却大致一致,说明这些方位词意义较虚。但是有意思的是,只有“里”演变为了语气词。“里”的演变异于其他方位词的一个根本原因在于“里”的语义功能特别,“NP”与“NP·里”经常同指,内涵同一,比如“绕树春园”语义表达上与“绕树春园里”相当。而“春园”与“春园外”“春园下”等内涵明显不一。

此外,粘着性质的方位词“里”既是非定域处所的形式标记,又是一种语法标,带有临时性和泛指性等。[9]刘丹青将“里”这类词处理为后置介词,并指出常常可以和“在”“到”等构成“在(到)……里”框式介词(circumposition)结构[10]。将“里”称作方所标记、后置介词或方位名词,这只是名称的不同而已,但是“里”等方位词的使用古今存在明显的句法强制性差异却是不争的事实。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方位词“里”等的出现带有强制性,比如不能说“进园”“到河”等,而一定要说成“进园里(中)”“到河里(中)”等[11],而上古到中古汉语却没有这一限制。比如:

(8)唐邓玄挺入寺行香,与诸僧诣园观植蔬。(隋·侯白《启颜录》卷上)

(9)对曰:“适梦入河饮水,饱足而归。”(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三)

上面两例“园”“河”后面就没有“里”,而根据语境可知,“诣园”就是“到园里”“入河”就是“到河里”。

上面简单讨论了方位词“里”的语义强度和句法地位,结论是表义较弱,句法地位较低,很多时候删除也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和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实际上古、中古汉语中很多方所词后面就不带“里”)。正因为这两方面的原因,方位词“里”词义虚化就成为可能。如:

(10)舜即归来书堂里,先念《论语》《孝经》,后读《毛诗》《礼记》。(《敦煌变文·舜子变》)

(11)云门问僧:“甚处来?”曰:“南岳来。”又问:“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里?”(宋·慧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二)

(12)早晚得到唐国里,朝圣明主。(唐·林楚翘《敦煌曲子词·献忠心》)

客观来说,判定“里”词义虚化的程度存在一定困难,因为在“NP·里”格式中,处所词“NP”在人们的语言心理中总是一个容器状,因而把“里”理解成方位词“里面”总是可通,比如上面三例。但是从语法格式组合习惯看,我们认为上面三例“里”的词义虚实存在差异。

例(10)的“书堂”是类名,这类处所词与方位词的搭配最不受限制,常依据形状不同可以跟各种方位词搭配,如“水里”“大海里”“桌子上”“门中”“户下”“围墙外”等。例(11)的“洞庭湖”、例(12)的“唐国”是专名,虽然它们都可以当作容器来理解,因而都可以跟方位词“里”搭配,但是专名与“里”的搭配明显不如类名自由。从这一角度看,例(11)、例(12)的“里”词义不如例(10)的实。就是“洞庭湖”与“唐国”两者的语义限制性也存在差异。“湖”“河”等是最典型的容器状,也可以说是认知框架中容器的理想完形,因而可以自由与“里”搭配。但是语义上,人们说“湖”“河”时往往指的就是“湖里”“河里”,因而“里”又似乎是语义的赘余,可以不出现。汉语史上,“(于)河”“(于)湖”与“(于)河里”“(于)湖里”等都是常态,这正是两者竞争均衡的结果。不过例(11)前面有“进入”义动词“入”,“入”一般使用于“入NP(处所名词)”中,汉语史上罕见“入NP·里”的,因而“里”的方位义很弱。例(12)“唐国”是国家名,说国家、城市、地名这类词时一般指的就是国家里、城市里或其他地方里面,因而后面一般不带方位词“里”,比如“去上海”“到法国”“去王府井”等就不能说成“去上海里”“到法国里”“去王府井里”。我们利用检索软件对《二十五史》进行了检索,没发现一例“去(到、入)X国里”这一格式,因而可以说专有地名与“里”的搭配从古至今就存在一定的限制,即使带上“里”,“里”的方位功能也难以凸显,词义较虚。

上面的分析表明,例(10)~例(12)三例“里”的词义虚实程度有差异,而关键是由“里”前面的处所名词决定的。又如:

(13)足词才,多智惠,出语总归无相里。(《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无相:佛教语,指摆脱世俗之有相认识所得之真如实相。

此例的“里”跟在抽象名词“无相”后,虽然“无相里”可以理解为“无相里面”,但是“里”的方位义无疑已经很弱了,把它理解为语气词也未尝不可。这正是“里”词义泛化,逐渐脱出方所范围,而可以接在抽象的处所名词之后的结果。

不过作为典型的语气词,“里”必须彻底脱出“NP·里”这一结构框架。如:

(14)又问云:“何物生即吃尽如许枣?”其弟又报云:“一颗一颗吃即尽。”录事又嗔云:“此汉是何物体里?”又报云:“吃枣来,体里渴剿剿。”录事更无以应,乃惭谢刺史而归。(隋·侯白《启颜录》卷上)

(15)赵州云:“若与摩和尚来时,莫向他说纳僧在里。”(《祖堂集》卷六)

(16)幸有光严童子里,不交伊去唱将来。(《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

上面三例“里”都是典型的语气词。例(14)的“里”虽然还跟在名词“物体”后面,不过两者没有粘附关系,句子问的是“此汉是何物体”,而不是问“在何物体里”,句子结构为“此汉是何物体+里?”。例(15)“里”跟在动词“在”后,自然不是方位词了[12]。例(16)的结构为“幸有光严童子+里”,“里”也和前面的名词没有粘附关系,而是跟在句末表达语气。

2.“里”的主观化

“里”主观性的增强与它词义的虚化是同步的,并和它所处句法环境有关。从理论上说,“里”逐渐带有指明、强调语气完全可能,因为它跟在处所名词后面,表“X·里面”,句法上本来就带有指明意味。比如:

(17)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唐·林楚翘《敦煌曲子词·鹊踏枝》)

“在金笼里”“向青云里”是两个方所标,在句中作补语[13](或称后置状语),语用上起补充说明、指明方所的作用,此时的方位词“里”本身不带指明、强调意味,而是整个方所结构承担这一语用功能。但是随着“里”词义的虚化,特别是它使用在那些完形容器状处所词或抽象处所词之后时,它指明方位的功能就弱化。如:

(18)云门问僧:“甚处来?”曰:“南岳来。”又问:“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里?”(宋·慧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二)

此例“里”指明方位的功能减弱了,因为“入洞庭湖”在语义上已经自足,有无“里”句子内涵相同,也并不影响表达;但是在语用上,有无“里”句子似乎有一定的差异。比较:

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里?

可以看到,没有“里”,句子是纯疑而问,不带言者的感情色彩,语气重心在“为甚”;带上“里”后还是疑问句,但是“洞庭湖里”却似乎成了句子的对比焦点(contrative focus)[14]。句子问的还是“为甚”,但是却含有这样一种意味:从南岳来,怎么到洞庭湖里去了呢?这正是我们所说的强调又略带夸张的语气。又如前面所举“早日得到唐国里”,“里”的方位义也很弱,但是申明、强调的意味很浓:但愿早日到唐国呢,可以朝圣明君。再如:

(19)郑朗相公初举,遇一僧,善气色,谓公曰:“郎君贵极人臣,然无进士及第之分。若及第,即一生厄塞。”既而状元及第,贺客盈门,惟此僧不至。及重试,退黜,唁者甚众,而此僧独贺,曰:“富贵在里。”既而竟如其所卜。(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

此例“在里”有人认为是复合语气词,相当于“哩”或“呢”,但是从语境看,“在”和“里”的词义还没有完全虚化,也不能用“哩(呢)”来替换,“里”还带有名词性质,“在里”即“在退黜里”。和尚相定郑朗会贵极人臣,但是不能进士及第,因而郑朗状元及第时,不去恭贺,等郑朗退黜、唁者甚众的时候反而去贺喜,“富贵在里”蕴含义为:“你的富贵正在这退黜里面,所以我特地来恭贺你啊”。“里”含有明显的申明、强调意味,删除后,“富贵在”虽还可通,但是强调的语气却没有了。

“里”的语气正是这样一步步逐渐形成的,其主观化过程可以描绘如下:“NP·里”起初作为一个名词性结构,带有一定的提示、强调意味,但是由于这一格式的语义和句法特点,“里”词义逐渐虚化;与此同时,提示、强调意味却保留并逐渐凸显。一旦“里”脱出原来方位词所处语境,跟在非处所名词或动词后面,它就可以单独表达提示、强调语气,而成为典型的语气词。如:

(20)刘公因诘之,曰:“虽砍却头,留沆在里。”(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三)

(21)庚午辛未之间,有童谣曰:“花开来里,花谢来里。”(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卷一)

(22)颖云:“此项待别有咨闻,这里别有照证里。”(宋·佚名《乙卯入国奏请》)

上三例“里”都非处于“NP·里”格式中,而是置于句末表语气。

宋代以来,“里”以及变体字“俚”“哩”等还可以出现在疑问句中,因而一些学者认为“里(俚、哩)”等可以表达疑问语气,这却是混淆了句式与语气词两者的功能。不能很好地区分句式义和语气词的语气义,这点我们在前面多有批评,关于“里”,此处略举两例加以说明。如:

(23)且只得恁地说道韩家有几万、岳家有几万,都在淮,千周从入界来何曾见一个,看如今怎奈何刘麟去哩?(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六十二)

(24)桂姐问道:“哥儿睡哩?”(《金瓶梅词话》卷五十八)

例(23)为特指问句、例(24)为是非问句,但是“哩”都不表疑问语气。例(23)“哩”带有言者观望或幸灾乐祸的语气:先说有多少多少士兵,现在一个也无,看你怎么去对付刘麟。例(24)“哩”表持续和不变这样一种状态,同时带有强调意味:“已经睡着了?”

3.小结

限于语料的不足,目前我们对语气词“里”的形成过程及机制只能分析到这里。可以肯定的是,语气词“里”源于方位词“里”,并在唐代已经出现了较典型的用例。其语气义一方面源于“NP·里”本身的提示意味,另一方面源于句式义。说到“NP·里”的提示意味,可以与先秦时期的“焉”相比照;“焉”本也表示处所,后随着处所义的弱化,而成为表提示义的语气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