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时期的“来”可以表事态和祈使语气。如:
(1)汝从大海安隐而还,为何所得耶?即答言:“得此如意宝珠来。”(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卷四十六)
(2)如我先见多种殿来,百千殿来,初未曾见如此山峰毗琉璃宝如是光明。(元魏·瞿昙般若流支《正法念处经》卷四十)
(3)时此二人即佐推车,至于平地,语将车人言:“与我物来。”(萧齐·求那毗地《百喻经》卷三)
例(1)、例(2)表事态,例(3)表祈使语气。
表事态的“来”主要肯定、确认在过去的时间里事态出现了变化,指明某一事件、过程是曾经发生或过去完成了的[3],现在学界一般称为事态助词而非语气词。不过有些“来”的“曾经”义很弱,和一般狭义的语气词也没有什么分别。如:
(4)汝止有一手,那得遍笛,我为汝吹来。(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
(5)(太祖)乃手书与行曰:“观文约所为,使人笑来。”(《三国志·刘司马梁张温贾传》)
(一)上古汉语中是否存在一个语气词“来”
一些学者认为语气词“来”出现于先秦。如何乐士等认为如下两句的“来”表祈使、劝勉语气[4]:
(6)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庄子·人间世》)
(7)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孙锡信也认为先秦汉语中的“来”就有虚化的痕迹,用在感叹句后面加深感叹语气,也可表祈使语气[5]。如:
(8)子桑户死……(孟子反、子琴张)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庄子·大宗师》)——感叹语气
(9)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庄子·人间世》)——祈使语气
而早在何氏、孙氏之前,清代亦有少数学者持此观点。《礼记·檀弓下》有如下一例:“齐大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俞樾在《群经平议·礼记一》中注解道:“来,乃语助之辞,《庄子》‘大宗师’篇:子桑户死,孟子反、子琴张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此云‘嗟来食’,文法正同。”[6]又如上文例(7),章太炎在《新方言·释词》中注解道:“《庄子》‘人间世’篇:‘尝以语我来’;又曰:‘子其有以语我来’。‘来’并即‘矣’字,训‘乎’者也……今语亦作‘哩’。‘里’、‘来’,古音一也。”[7]
怎么看待俞樾、章太炎等人的观点呢?从现代语法学的角度看,俞樾所说的“语助之辞”和我们今天所说的语气词并不完全相同,俞氏的“语助之辞”乃是虚词的统称。实则“嗟来食”中的“来”动词性还非常强,“来食”即“来VP”结构,结构的语义重心是“VP”而非“来”。至于“嗟来!桑户乎!”与“嗟来食!”的结构也并不相同,因为“嗟来!桑户乎!”的“来”后接人名,并非“来VP”式。至于章太炎所说“里”“来”古音相同且同源,显然有误,“里”在唐代才出现语气词用法[8],且与“来”在语法和语用功能上存在明显差异;另外,无论是“里”或“来”,都不同于章氏所说的“矣”或“乎”。
上举例(6)~例(9)中的“来”应当都是动词,“语我来”就是“VP来”结构,“VP”是趋向动词“来”的目的,“语我来”在语义上与“来语我”大致相当。我们对先秦及汉代共17部典籍[9]中的“来”进行了检索分析,发现“来”的动词性还非常强,它们或者在句子中单独作谓语,或者置于其他动词前构成“来VP”式,或者与“以”“由”等搭配构成“以来”“(所)由来”等。如:
(10)见人弗能馆,不问其所舍。赐人者不曰来取。与人者不问其所欲。(《礼记·曲礼上》)
(11)自今以来,择人而树,毋已树而择之。(《说苑·卷六》)
《孟子》中还有5例“乎来”,出现的语境、语法格式都相同。如:
(12)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孟子·离娄上》,又见于《尽心上》)
(13)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尽心下》)
赵长才将“乎来”分析为语气词连用[10],梁银峰也认为“来”是感叹语气词[11]。由于用例太少,例(12)、例(13)的“来”是不是语气词还难以断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个“来”是不是语气词,都与六朝时期的语气词“来”没有渊源关系。
(二)表事态的“来”的形成过程及机制
关于产生时间,太田辰夫认为最早形成于唐五代[12],曹广顺和吴福祥认为在初唐时期[13][14],梁银峰认为在南北朝时期,最迟在隋朝[15],龙国富认为在姚秦译经中“来”已经可以表事态了[16]。
关于形成途径,太田辰夫认为:“助词‘来’当然是从动词‘来’产生的,原来是做了某事之后来到现在的场所的意思,后来‘来’成了附加的,就把重点放在过去曾做某事上了。”[17]曹广顺认为:“‘来’从表示趋向的动词,发展出表示完成、以来、以后等多种用法,使用中又从作动词逐渐演变成跟在动词之后作补语、作助词,再跟在分句后作助词,最终变为在句尾作助词。”[18]吴福祥认为事态助词“来”可能与唐代表完成或实现的动态助词“来”有关,他说道:“事态助词‘来’可能从动态助词发展而来:当表示完成或实现的动态助词‘来’用于‘曾然’的语境并位于句尾时,就变成了表示‘曾然’态的事态助词。”[19]
有关“来”的文章,梁银峰《汉语事态助词“来”的产生时代及其来源》最晚出,也最为精当,具体观点如下:
“V(+NP)+来”先秦已经产生,最初的V具有携带义,其后的名词一般为有生名词,“来”为趋向动词,位于句末,也是句子的核心动词。“V(+NP)+来”式即平常的兼语式,如“异日,而王曰:‘召相单来’”(《战国策·齐策六》)。又如“不如及其未到,令汉得脱去;去,亦不持女来矣”(桓谭《新论》)。两汉以后,格式中的NP扩大到无生名词,这时“来”仍是主要动词,如“持金来”(《古列女传》)“取其实来”(《汉书·翼奉传》)“送食来”(《贤愚经》)。中间也可插入“而”等,如“送食而来”(《法句譬喻经》)“载金而来”(《长阿含经》),说明“来”的动词性还很强。
东汉以来,具有“-携带、挟持”义的V开始进入这一格式,这时,“来”与V有同一施事,“来”突破了“+受事的位移”这样的语义限制,加快了虚化的步伐。依据V和“来”发生的先后关系,可以细分为两种:
一种是逻辑上的时间先后关系,“V+NP”说明施事位移前所完成的动作行为,“来”表示施事位移的运动趋向。如“妇重质之:‘何从斋来’”(东汉《中本起经》)中的“何从斋来”为连动式,即“从何处斋而来”,指完成“斋”这个动作以后从某处来;又如“梵志,我从大墓复至大墓,杀害而来,我今欲食死象之肉,死马、死牛、死人之肉,我今欲去,唯畏于人”(东晋《中阿含经》)中的“我从大墓复至大墓,杀害而来”意为完成“杀害”这一动作以后从某处来。
另一种V和“来”是目的关系,“V+NP”说明施事位移后进行的动作行为,“来”表示施事位移的运动趋向。如:
(14)a.皆悉会来。(东汉《修行本起经》)
b.皆悉来会。(《修行本起经》)
(15)a.乞食来。(隋《佛本行集经》)
b.来乞食。(《中阿含经》)
(16)a.看我来。(元魏《杂宝藏经》)
b.来看我。(东晋《摩诃僧祇律》)
这两类“VP来”的语义重心都不是“来”,而是V。“来”随着动词性的逐渐减弱,被重新分析为VP的附属成分,成为一个表曾经的事态助词。南北朝至隋朝以前已经有“来”事态助词的典型用例。如(转引自梁文):
(17)如是天者,不曾学来,不曾闻来。(元魏·瞿昙般若流支《正法念处经》)
(18)莫言行万里,曾经相识来。(庾信《忽见槟榔》)
表事态的“来”最初主要限于汉译佛经,并主要出现在西北地区少数译经者的翻译作品中,如支谦、鸠摩罗什、僧伽提婆、佛陀跋陀罗、竺佛念、佛陀耶舍、般若流支、阇那崛多等。[20]即使在译经中,“来”的使用也有不平衡性,口语程度越高的译经,“来”使用的频率就越高,反之则否。这一现象表明“来”具有较高的口语色彩,并且在南北朝的使用还具有较强的地域和语体限制。
下面简单讨论一下趋向动词“来”演变为表事态的“来”,它的时间义是怎么获得的。
“VP来”根据语义组合关系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① “来”表V后的趋向动作;② V为“来”的目的。这两类格式中“来”的时间性是有差异的,我们先来看看第一类:
(19)优多罗童子……见已便问:“难提波罗,汝从何处来?”难提波罗答曰:“我今从迦叶如来、无所著、等正觉所,供养礼事来。”(东晋·瞿昙僧伽提婆《中阿含经》卷十二)
(20)诸前行估客,见诸比丘持羊毛来,心生嫉妒,作是呵责言:“汝等何处买是毛来?”(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七)
可以看到,无论句中的V是否具有携带、挟持义,V和“来”都具有逻辑上、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即V这一行为动作发生在前,“来”在后。更关键的是,在“来”之前,V这一动作行为已经发生,也就是说它是已然的动作行为,并往往发生于不久以前(“来”这一动作之前),体貌特征为“短过去貌”。随着“来”动词性逐渐减弱,并语气词化,V表已然动作这一特性却并未发生改变。如:
(21)凡人无道无慧计,见耗减亡弃老病死法来,即生忧愦悲哀。(吴·支谦《佛说义足经》卷上)
(22)悟解此来,即生二慧,是以得道。(隋·吉藏《法华玄论》卷十)
上两例“来”的动词性弱化了,“VP来”已经可以不分析为“VP后而来”而可以分析为“VP”,“来”为助词,但是V的体貌特征并未改变,还是表示刚发生不久的动作行为,即“短过去貌”。根据汉语的表义特点,句尾往往是情态、语气表达的焦点位置,句末语气词很容易沾染句子的句式义。“来”动词性减弱了,但是句子的时间性并未发生改变,加上汉语动词缺乏显性的形态变化,因而句子的时间义就慢慢附着于“来”上,“来”也就成了表曾经义的语气词。
第二类“VP来”的趋向动词“来”在V前发生,V是“来”的目的,与第一类“VP来”正好相反,那么这类“VP来”的“来”时间义又是怎么获得的呢?我们认为一方面在某些特殊语境中,这类“VP来”也可以出现在已然的语境当中,“来”就带有了曾经义;另外我们认为主要还是受到了前面那类“来”的类化影响。如:
(23)于是,鹦鹉摩纳都提子往诣佛所,语世尊曰:“沙门瞿昙,今至我家乞食来耶?”世尊答曰:“我今往至汝家乞食。”(东晋·瞿昙僧伽提婆《中阿含经》卷四十四)
例(23)是对不久以前某事件是否已经发生提出的疑问,“乞食来”可以理解为“来乞食”,“来”为动词,也可理解为“乞过食”,“来”就是后附成分,表曾经义。
一旦“来”的动词义弱化,两类“VP来”在形式上就很难区分,最后一起演变为表曾经的语气词。
龙国富指出姚秦译经中“来”还可以出现在否定句中。如:
(24)我在此城边已七十年,我母为我入城求食,未曾一得来。(元魏·吉迦夜共昙曜《杂宝藏经》卷六)
(25)若复彼人,未曾见来,未曾闻来,不从他人,先见闻来,直自贪心故作歌咏。复教他人种种歌咏,言我曾见,言我曾闻。(元魏·婆罗门瞿昙般若流支《正法念处经》卷四十九)
否定句中的V是还没有发生的动作,如“未曾一得来”就是“从没有得到”,“未曾见来”就是“还没有见”,后面怎么也能带表曾经的“来”呢?其实句子的语境也都是已然的,比如“未曾一得来”指的就是从说话前七十年到说话的时候,求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和肯定句“VP来”是相通的。
(三)祈使语气词“来”的形成
祈使语气词“来”大致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如:
(26)牂牁人兵作食,有先熟者呼后熟者,言:“共食来。”后熟者答言:“不也。”(《三国志·和常杨杜赵裴传》)
(27)估客知比丘心转柔软,便语比丘言:“作**事来。”(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四十二)
“共食来”相当于“共食”“作**事来”相当于“作**事”;两句都是祈使句,“来”为祈使语气词。
表祈使语气的“来”与表事态的“来”最初都是趋向动词,且所处格式都为“VP来”,“V”都是携持义动词。至于为何一演变为表事态,一演变为表祈使,这和它们所处语境有关。叙述句中“VP来”中的“来”如果虚化,最后结果就是表事态的语气词,至于前举例(5)“观文约所为,使人笑来”中的“来”,则是事态语气词“来”的进一步语法化。而祈使句的语气较陈述句远为强烈,“VP来”往往带有言语主体较强的主观情感、态度。如:
(28)于是命左右:“取吾青丝履来。”(《搜神记》卷四)
(29)昭王乃遗赵王书曰:“魏齐,范雎之仇也,急持其头来。”(《后汉书·党锢列传》)
上面两例都是祈使句,动词“取”“持”都带有明显的携持义,“来”是趋向动词,句子为连动式。如果非携持义动词进入这一格式,这时“来”的趋向义弱化乃至消失。如:
(30)后每欲参干政事,太后辄相禁塞。后忿恚詈言曰:“汝今辀张,怙汝兄耶?当敕票骑断何进头来。”(《后汉书·皇后纪下》)
(31)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汉书·萧望之传》)
例(30)的“断”为非携持义动词,例(31)“和”带有制作义,两例“来”的趋向义都极弱。说“来”的趋向义减弱,一个显性的标志就是不能在“VP”和“来”之间加连词“而”,也不能易位:*断何进头而来∣*趣和药而来∣*来断何进头∣*来趣和药,同时“来”带有了一种催促意味。如果“来”的动词义彻底丧失,催促意味进一步加强,就成了祈使语气词。如:
(32)遥见勿力伽难提比丘来语言:“大德,断我命来,我以衣钵与汝。”(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卷二)
(33)书生曰:“促索剑来。吾与卿取魅。”(《搜神记》卷十八)
(34)诸比丘自相语言:“共作贼去来。”答言:“随意。”(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五十八)
上举三例“来”就是较典型的祈使语气词。龙国富认为是表将出现变化的助词[21],恐不确,不过他也指出这些“来”都用于祈使句。
祈使语气词“来”的形成可概括如下:处于祈使句中的“VP来”格式中的动词VP最初都带有携持义,“来”为趋向动词;随着非携持义动词进入这一格式,“来”的趋向义弱化,同时带上催促意味;一旦“来”的动词义彻底弱化,同时催促意味凸显,就演变为祈使语气词。即“趋向动词→弱趋向动词+语气词→祈使语气词”[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