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词“为”出现于东汉[1]。如:
(1)(成)帝曰:“今故告之,反怒为?殊不可晓也。”(《汉书·赵后传》)
(2)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乐府诗集·百里奚妻》)
上面两例“为”的疑问语气非常明显。例(1)成帝告诉元后说许美人生子了,元后大怒,“以手自捣,以头击壁户柱,从**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成帝说“反怒为”时,带有一种疑惑不解的语气,同时显得很不高兴。如果删除“为”作“反怒?”,句子就纯粹表示反诘,疑惑的语气就消失了。例(2)的“为”在句中也独立承担疑问语气的功能,百里奚的妻子说“今适富贵忘我为”,明显带有疑问:你现在富贵了,忘了我吗?“今适富贵忘我为”是以整个句子为疑问域的;如果删除“为”,“今适富贵忘我?”还可以构成一个疑问句,不过句子的疑问域却不同了,而是隐含着百里奚已经忘记了妻子,因而就带有谴责的意味了。
上两例出自本土文献,译经中的用例如:
(3)太子默然而逝,复前念言:“今我入山,当用宝衣为?”(后汉·竺大力共康孟详《修行本起经》卷上)
(4)庄严悉已备,安用是花为?(后秦·鸠摩罗什《大庄严论经》卷五)
(5)其妻语夫:“设不办者,正尔取死,复用活为?”(姚秦·竺佛念《出曜经》卷十六)
(一)语气词“为”的形成过程及机制
关于语气词“为”的形成过程、诱因和机制,以贾齐华的表述最为精当,以下即是他的观点[2]:
1.“何以……为”中的“为”本是动词,疑问代词“何”是“为”的前置宾语,“以……”是介宾结构,作“为”的状语
例如:
(6)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庄子·大宗师》)
(7)其为甲盾五兵,何以为?以圉寇乱盗贼……其为舟车,何以为?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也。(《墨子·节用上》)
“何以……为”既可用来表反问,也可用来表真性疑问。表真性疑问时,“为”字往往具有明显的动词性。
2.“为”从动词到介词
“何以……为”句式中介词“以”的宾语一般是名词性的,有时也可以是动词或动词性词组。如:
(8)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论语·季氏》)
(9)卫孙蒯田于曹隧,饮马于重丘,毁于瓶。重丘人闭门而讠句之,曰:“亲逐而君,尔父为厉。是之不忧,而何以田为?”(《左传·襄公十七年》)
“以”后的成分出现了变化,因而对“何以……为”格式的理解就有两种取向:把“以”后的动词看成一件事、一种行为方式,如“何以伐为”理解为“用武力进攻的方式干什么?”或者突出“以”后的动作性,将“何以伐为”理解为“为什么要讨伐呢?”第二种取向逐渐占上风,“以”没有发挥作用,因而可以省却成“何+动+为”,这时的“为”就是介词:
(10)基必施,辨贤罢,文武之道同伏戏。由之者治,不由者乱,何疑为?(《荀子·成相》)
(11)子木愀然,曰:“夫子何如?召之,其来乎?”对曰:“亡人得生,又何不来为?”(《国语·楚语上》)
“为”从动词到介词的演变过程:何+以+名+为→何+以+动+为→何+动+为(“为”动词→动词介词过渡阶段→介词)
3.“为”从介词到语气词
首先是“何”与“为”的悬隔因素。距离拉大弱化了它们之间的动宾关系,如:
(12)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13)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史记·汲郑列传》)
(14)何但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为?(《汉书·匈奴传》)
其次是“何”字表义功能多样性的因素。“何”在古汉语中既可以与“为”结合成介宾结构作状语,表示“为什么”,询问原因或目的;又可以独立作状语,表示“为什么”的意思,询问原因或目的。如“何待来年?”(《孟子·滕文公下》)“何必读书而后为学?”(《论语·先进》)“何开而明?”(《楚辞·天问》)。正因为“何”与“为”的关系空灵模糊,人们不自觉地会把“为什么”意归于“何”,造成“为”字功能的萎缩虚化。
最后是“为”的特定位置因素。古汉语疑问句的格局使得疑问句尾的“为”在虚化之后,自然就成为表疑问的语气词。
(二)“为”疑问语气的由来
贾齐华的论述非常精辟,对“为”语法化的过程、机制的分析也非常到位,不过仍有一点需要补充,即“为”的疑问语气是如何来的。诚如贾氏所说,“为”的句末位置决定了其演变为语气词,但是“为”最初为动词,并不负载疑问信息,并且导致它语法化的句式“何(以)……为”“何V为”中,也一直有疑问代词存在,那才是句子的疑问域所在。换言之,“为”并不必然带有疑问语气,它的疑问语气应该是后来才逐渐产生的,并且可以肯定一直都很弱,因为像前举例(1)、例(2)那样单独表达疑问语气的例子很少。
对这一时期疑问句中的“为”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在不同句式中,“为”疑问语气的强度也不同。“何(以)V为”中的“为”疑问语气很弱,或者说很多情况下根本不带疑问语气;“V为”中的“为”疑问语气较强,并往往在句中单独表达疑问语气。如:
(15)诸天所赞法甚深,一切世间所不能信,何用说为?(后秦·鸠摩罗什《大智度论》卷七十二)
(16)我儿既生,应当为圣王,然复出家去,我何用是天冠为?(东汉·佚名《分别功德论》卷五)
(17)吾以无嗣故育异姓,天授余祚,今以子为?(吴·康僧会《六度集经》卷五)
(18)汝死当共死,汝无我活为?(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长阿含经》卷十)
例(15)、例(16)有疑问词“何用”,“为”的有无并不影响句子疑问的表达,因而“为”在句中只是辅助性的;例(17)、例(18)如果删除“为”,句子疑问的表达就不完整或不够明确,因而“为”作为疑问语气词,是句子的疑问域所在。
从“何(以)V为”到“V为”,这是“为”功能的扩展,也是“为”的进一步语法化。这一过程中,它逐渐脱出原来语法化的语境,独立地承担疑问语气。从不带有疑问语气到可以独立表达疑问,这正是句式义附着到句末语气词的结果。人们在说话时,总是习惯于通过语气词来加强语气,这样,句式义一定程度上就会附着到语气词上,这也正是“也”沾染句式义能够表达疑问语气的原因,而疑问代词的缺失直接促进了“为”疑问语气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