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语法化的程度及判定标准(1 / 1)

(一)遇笑容、曹广顺的观点

遇笑容、曹广顺对中古的汉译佛经和中土典籍共25部文献[19]进行了统计分析,得出的结论如下[20]:

赵新[21]、吴福祥[22]认为“宁”“未”“不”“讵”“可”“颇”这些副词因为语义的限制,不能进入反复问句的句法语义框架,因而如“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陌上桑》)“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入不?’”(《世说新语·方正》)中的“不”已经丧失称代性否定功能,虚化成语气词了,句子也相应地变成了反复问句、测度问句、反诘问句。但是遇笑容、曹广顺认为,副词“宁”“颇”等的出现与否与疑问的构成没有关系,在是非问句中,语气词“乎”“耶”等承担了疑问的功能,只要有了它们,有没有“宁”“颇”都是是非问句。同样,在反复问句中,句中的“VP”和“不”构成的结构承担了疑问功能,副词出现不出现没有影响[23]。再则,中古汉语“Adv-VP不”中的“Adv”实际上并不是现代汉语“Adv-VP”中的“Adv”,它基本上没有表达疑问的功能,只是一个用在疑问句中的语气副词,因而中古并不存在汉语反复问句中疑问副词和“不”不同时出现的“语义选择规律”。

中古以后,部分反复问句转化为是非问句,转化的条件是它们表达的语义接近或相同及结构的形式相近。至于“不”虚化的具体程度,遇笑容、曹广顺认为“不”随着词义的改变,否定的意思没有了,成了一个只表示疑问的虚词,这个新“不”在与“VP”结合时,也变成了一种新的结构关系,但这种新的结构关系(是非问句)和旧的结构关系(反复问句)在语义上却是十分接近的,常常无法区分。结构关系的改变(也就是重新分析)使之变成了一种新的句型,而新句型在语义上与旧句型是十分接近的。

(二)俞理明的观点

俞理明对东汉文献中的“VP不”式进行了分析,认为一直到汉代结束,句末的“不”还是一个表示与前文反项选择的副词,这从“不”本身的各种用法、对它们的回答方式以及不同否定词在这时的平行发展关系可以看出[24]。俞文举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

(8)故得其数者,因以养性,以知时气至与不也,本有不调者安之。古者圣贤,坐居清静处,自相持脉,视其往来度数至不,便以知四时五行得失。(《太平经》卷五十)

上例“不”出现在陈述句中,明显是否定词而不是疑问语气词。不过俞理明同时认为,在东汉末期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了“不”虚化的迹象,在“有……不”和“不V不”中,“不”的副词性开始动摇。

(三)龙国富的观点

龙国富对姚秦译经中的句末“不”进行了统计分析,他从回答语、表达功能和疑问程度三个方面入手,得出了这样一组数字:姚秦译经共2890例句末“不”,作语气词的约1170例,作否定词的约1720例,另有约100例存疑[25]。比如:

(9)是比丘得突吉罗,可约敕不?答:“不得约敕。”(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五十二)

(10)假令一人有大神力,佛听此人,能以一吹吹大千世界皆使散坏,令诸微尘散遍无量恒沙世界。又以一吹令诸微尘还成三千大千世界。目连,於意云何?是人具足大神力不?(后秦·鸠摩罗什《佛说华手经》卷二[26])

(11)云何大王,为念琉璃王子不?王报言:“甚念,爱愍不去心首。”(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六)

龙国富认为这三例“不”,例(9)是否定词,例(10)、例(11)都是疑问语气词。例(9)的答语是“不得约敕”,是从反复问句的并列项中选一项作为回答;句子是反复问句而非是非问句。至于例(10),龙国富认为问话人如果预先有倾向性的答案,问话的目的只是为了从对方得到认可,则只能是是非问句,例(10)在问话之前先做了说明,其人的神力已经昭示,也就是说已经有了倾向性的答案,句子为是非问句,“不”为语气词;例(11)的“不”如果是否定词,那么句式应该是“为不念琉璃王子耶”,因为此期正反对比选择问句是一种最常见的句式,所以例(11)的“不”应是语气词。

龙国富的三个标准当然还可以再斟酌,比如他所依据的表达功能和疑问程度这两个标准主要依靠语感,并且彼此还有点相互冲突。因为如果问话预先带有倾向性答案这样的句子属于是非问句,那么句子的疑问程度应该很低才是,但是在谈到是非问句的疑问程度时,又采用了邵敬敏《现代汉语疑问句研究》的观点,认为是非问句的信占1/4、疑占3/4,那么疑问程度就是很高了。

(四)朱冠明的观点

朱冠明对“不”的虚化提出了三条判定标准[27]:其一,“不VP不”的使用;遇笑容、曹广顺曾认为这种句式因例证太少故而没有太大使用价值[28],而朱冠明又找到了很多例证,使之成为一条有效的标准。

其二,对“VP不”疑问句的回答方式;因为是非问句可以用“是的”“对”等答语回答,而选择问/反复问句则需要在并列的项目里选一项作答。如:

(12)时六群比丘……作是言:“我闻居士请僧与药,审尔不?”答言:“尔。阿阇梨有所须耶?”(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摩诃僧祇律》卷二十四)

(13)末后问优波离:“如阿难所说不?”答言:“尔。”长老优波离问摩诃迦叶:“如阿难所说不?”答言:“尔。”(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六十)

以上两例的答语都是“尔”,相当于现在的“好的/嗯”,为纯粹的应答之辞,据此可以判定“VP不”为是非问句,“不”是语气词。

其三,语气词“婆”的使用;这是一条新标准,朱冠明认为“婆”就是“不”演变为语气词后,语音与否定词“不”有了些差异,时人对其理据和本字感到困惑而采用另外一个字记音[29]。如:

(14)汝欲闻四深法义婆?(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二)

(15)汝……出乞食婆?无疾患婆?意无若干想乎?(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一)

(五)我们的看法

中古时期“VP不”中的“不”处于半虚化状态,语气词与否定词句例并存,根据语义强度可以排列如下:否定词→否定兼语气词→语气词。一些学者认为“不”要么是否定词,要么是语气词,不存在中间状态(否定兼语气词),这一观点从句式分化来看,有其合理性(反复问句中的“不”是否定词,是非问句中的“不”是语气词),但是却忽略了语义演变的渐变性及语言的模糊性,如下一组各例无论从提问的语境、提问的内容、疑问的程度、回答的方式上都很难说清是反复问句还是是非问句,“不”的性质自然也难以确定:

(16)a.“汝等见此灵鹫山乎?”诸比丘对曰:“唯然见之。”(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三十二)

b.“汝等颇见此上普地平正乎?”对曰:“如是皆悉见之。”(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四十六)

c.“汝为见不?”罪人对曰:“唯然见之。”(姚秦·竺佛念《出曜经》卷十一)

d.“汝等见阿那律比丘不乎?”诸比丘对曰:“唯然见之。”(《增壹阿含经》卷四十六)

e.“汝颇见第四天使不?”(《出曜经》卷十一)

f.“汝等颇见迦旖延比丘不乎?”诸比丘对曰:“唯然见之。”(《增壹阿含经》卷四十六)

从语言的历时史观来看,汉代出现“VP不VP”式[30],在形式上,“VP不VP”不如“VP不”经济,“VP不VP”的出现似乎有点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律(principle of economy),但是在语义结构和表达上,无疑更明确了。因而“VP不VP”的出现很可能源于“不”的虚化,造成“VP不”式结构义不明确,一旦时人为了提高表达的精确度,或为了突出正反选项时,就会刻意采用一种更复杂的形式来标明反复问句,从这个角度来看,“VP不”中的“不”虚化程度应该较高。而中土文献与译经中“VP不”的使用频率存在较大差异[31],表明“不”的虚化最初在口语中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