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语气词系统及语义对“不”语法化的限制(1 / 1)

抛开关于“不”虚化程度的讨论,“不”从副词向语气词的发展有一定的限度却是肯定的,这也造成了它最后在疑问语气词系统中被淘汰。南北朝时期,“无”开始进入“VP-neg”格式,唐代以来“VP无”普遍可见。关于“无”替换“不”,吴福祥认为是为了解决“不”的形义矛盾,因为在汉魏六朝的“VP不”已经分化出甲类(反复问句)和乙类(是非问句);在乙类里“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语义、功能都变化了,字形却依旧,“无”进入乙类正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至于“无”进入甲类“VP-neg”式,吴福祥说:“‘VP-neg’式反复问句是动词的肯定形式和称代性否定词并列在一起,让答者选择其中一项来回答。作为回答者,若要选择其中的否定形式,应该重复问语中的否定词。但是例(45)[按:例(45)是原文中的例句编号,此处当为下例(17)]中‘VP’后面是‘不’,回答却用‘无’,这里问语与答语之间出现了用词的矛盾。此外,六朝时像例(45)述语为‘有’句末用‘不’的‘VP-neg’式多见,其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词汇上也呈现出不一致性。这两种因素可能是诱发‘无’进入甲类‘VP-neg’(反复问句)式的原因。”[32]如:

(17)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世说新语·文学》)

(18)帝问曰:“是卿何物?有后不?”权潸然对曰:“亡伯令问夙彰,而无有继嗣。”(《世说新语·言语》)

吴福祥的观点很有见地,不过我们仍有一点疑惑。在同一页里,吴福祥说到了“无”分别可以进入“VP-neg”式的甲乙两类。进入甲类是因为问语和答语的矛盾以及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的不一致造成的;进入乙类是为了解决“不”的形义矛盾。问题在于:如果乙类“VP-neg”式(是非问句)中的“不”已经是疑问语气词,那么虽然语气词“不”和否定词“不”存在形义矛盾,但是作为否定词的“无”却怎么可能进入乙类“VP-neg”式去替换语气词“不”呢?倒过来,否定词“无”替换“不”,不正说明“不”也还是否定词吗?

一个可行的推测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不”还只是处于半虚化状态,在时人的语感中,也很难具体区分句末“不”到底是否定词还是语气词,在使用“不”时,一般也不大刻意去区分。这样,因为问语和答语的矛盾以及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的不一致性,“无”进入“VP-neg”式甲乙两类并替换实际上的语气词“不”就成为可能。

(一)疑问语气词系统对“不”语法化的限制

伍华[33]、孙锡信[34]、遇笑容、曹广顺[35]、龙国富[36]等讨论句末“不”的语法化时,都谈到了疑问语气词“乎”“耶”等对“不”的类化影响,即“VP不”式因为在句法形式及表义功能上与“VP乎/耶”等大致相当,促使“不”演变为疑问语气词。这有很大的可信度。如:

(19)a.汝颇识太子乎?(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四十九)

b.君识之不?(元魏·慧觉《贤愚经》卷七)

(20)汝等住止和合安乐不?不以饮食为苦耶?(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卷二)

(21)a.气力轻健不?结坐中供养充足不?出乞食婆?无疾患婆?无若干想乎?(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一)

b.夏坐来不有患苦不?出乞食婆?意无若干想婆?(姚秦·竺佛念《鼻奈耶》卷一)

上面三例中例(19)的a、b两例句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a句末为“乎”、b句末用“不”;例(20)前后两问,前一小句末为“不”、后面为“耶”;例(21)a句中各个问句后面分别是“不”“婆”“乎”,特别是a句的“无若干想乎”和b句的“意无若干想婆”根本就没有什么表义上的不同。相同的语境、大致相当的句式、相近的表义功能,在语言使用中,人们会很自然地认为“不”与“乎”“耶(邪)”功能相当了。

不过“乎”“耶(邪)”在类化“不”的同时,对“不”的充分语法化又产生了一定的抑制作用,这点可以从疑问语气词系统的角度加以阐述。

中古时期疑问语气词主要是“乎”和“耶(邪)”,据龙国富统计,在姚秦译经中“耶”有6000余例、“乎”有1057例,“VP不”式2800余例,但是这些“VP不”中的“不”大多却还是否定词。因而无论从产生的时间、发展成熟的程度、使用的频率上,语气词“不”都不能跟“耶”“乎”相比。口语色彩较强的译经中是如此,那么中土文献中疑问语气词的使用情况又如何呢?我们对中古时期7部中土文献统计的结果[37]见表3-1:

表3-1 中古时期7部中土文献统计

表3-1的数据显示,中土文献中“VP不”的使用在数量上根本不能跟“VP乎/耶/邪”相比。至于《世说新语》中出现了较多“VP不”式,主要跟它口语色彩较浓且多为对话体有关;即越接近口语,“VP不”式越多,但是即使在《世说新语》中,“VP乎/耶/邪”式也要远远多于“VP不”式。

疑问语气词子系统中,“乎”“耶(邪)”挤占了大部分使用空间,与它们功能大致相当的“不”自然就处于弱势地位。在系统中的地位不一,直接的后果就是“乎”“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不”的充分语法化,也就是说,“VP乎/耶”对“VP不”中“不”的虚化有一定推动作用(类化),但是后来又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不”的充分语法化。

至于“无”替代“不”并迅速发展,最后演变为汉语中一个主要的疑问语气词,同样与疑问语气词系统内部的变化有关,因为这一时期的“耶(邪)”“乎”在逐渐衰减,“无”得以占据这些使用空缺,伴随着音变,慢慢成为汉语中一个主要的疑问语气词。至于现代汉语普通话中“VP没有”式中,“没有”没有语气词化,同样可以从系统的角度来解释,反复问句、是非问句、特指问句、选择问句已经构成了现代汉语疑问句的一个完整系统,各有其地位和分工,反复问句已经很难再演变为是非问句;作为反复问句最主要的形式标记“没有”,自然也就难以再虚化了。

(二)“不”的否定语义强度对“不”语法化的限制

“不”最主要的句法语义功能就是对其后的动词性成分VP进行否定,因而在“VP不”式较多使用的中古时期,“不VP”式仍然要远远多于“VP不”式。仍以上面统计的7部文献为例,“不VP”以及“不”单独作答的用例数如下:《世说新语》1129例、《搜神记》705例、《洛阳伽蓝记》267例、《颜氏家训》660例、《齐民要术》1459例、《抱朴子》2226例、《后汉书·帝纪》502例。从统计的数据可以看到“VP不”与“不VP”在数量上根本不成比例。

从先秦至现代,“不”一直是一个对动词性结构进行否定的主要否定副词[38],否定义很强。随着“不”出现在“VP”后构成“VP不”式反复问句,这时的“不”因为句法位置的关系,否定义有所弱化。随着“VP不”中的“不”逐渐向语气词演化,否定意味逐渐减弱,疑问意味逐渐增强,“VP不”开始分化为反复问句和是非问句,但是大量的“不VP”式对“VP不”式的影响是潜在而深远的,即在时人的语言心理中,“不”总是带有否定意味,加上“VP不”式反复问句和“VP不”式是非问句在语义表达和句法功能的相近,否定意味一直得以残留,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不”的进一步语法化。

总的来说,中古汉语“VP不”中的“不”还处于半虚化状态,而它的否定语义强度以及当时疑问语气词系统的格局,也决定了它很难彻底、全部演变为语气词,这样,“无”取代它也就很自然了。

[1] 本节部分内容曾以《从句法语义及语气词系统特点看“无”取代“不”》为题发表于《北方论丛》2008年第4期。

[2] 此例转引自向熹:《简明汉语史(下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第11页。

[3] 此例转引自俞理明:《从东汉文献看汉代句末否定词的词性》,《汉语史学报(4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4] 江蓝生:《同谓双小句的省缩与句法创新》,《中国语文》2007年第6期。

[5]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6] 遇笑容、曹广顺:《中古汉语中的“VP不”式疑问句》,《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7] 宋金兰:《汉藏语是非问句语法形式的历史演变》,《民族语文》1995年第1期。

[8] 孙宏开:《独龙语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

[9] 宋金兰:《汉藏语是非问句语法形式的历史演变》,《民族语文》1995年第1期。

[10] 虽然很多语言都可以用否定的形式来表达疑问,但是因为语言类型的不同,在具体的手段上也存在差异。比如汉语普通话一般采用“VP没有?”这样的形式,一些方言采用“VP不”等,当然“不VP”“没有VP”也可以用来表达疑问。从宋金兰所举汉藏语系的例子来看,一些民族语言直接在句末加否定词。再如英语,可以用“can’t you”这样的形式来表示疑问。

[11] 〔丹麦〕叶斯泊森:《语法哲学》,何勇等译,北京,语文出版社,1988,第465页。

[12] 比如邵敬敏《现代汉语疑问句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将现代汉语的疑问句根据传疑程度的强弱分类,他认为在是非问句中,信占1/4、疑占3/4,反复问句提出了正反两项,因而信疑各占1/2,测度问句中的信占3/4、疑占1/4。

[13] S.A.Thompson:“A Discourse Explanation for the Cross-linguistic Differences in the Grammar of Interrogation and Negation” ,In Anna Siewierska and Jae Jung Song(eds.):Case,Typology,and Grammar,Benjamins,1998.

[14]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15] 吕叔湘:《疑问·否定·肯定》,《中国语文》1985年第4期。

[16] 徐杰、李英哲:《焦点和两个非线性语法范畴:“否定”、“疑问”》,《中国语文》1993年第2期。

[17] 袁毓林:《论否定句的焦点、预设和辖域歧义》,《中国语文》2000年第2期。

[18] 尽管上面几位学者研究的都是现代汉语中的否定词,而非先秦以来的“VP不”式,但是我们认为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只是汉语时间线性序列上的不同时段而已,它们有着直接的传承关系,古代汉语中的否定词与现代汉语中的否定词本质上没有区别。

[19] 这25部文献包括19部译经:《道地经》(东汉·安世高)、《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同前)、《道行般若经》(东汉·支类应邀)、《般舟三昧经》(同前)、《文殊师利问菩萨署经》(同前)、《佛说佗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同前)、《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东汉·安玄共严佛调)、《佛说成具光明定意经》(东汉·支谦)、《中本起经》(东汉·昙果共康孟详)、《修行本起经》(东汉·康孟详共竺大力)、《六度集经》(吴·康僧会)、《旧杂譬喻经》(同前)、《增壹阿含经》(东晋·僧伽提婆)、《过去现在因果经》(宋·求那跋陀罗)、《出曜经》(姚秦·竺佛念)、《大庄严论经》(后秦·鸠摩罗什)、《众经杂譬喻经》(同前)、《贤愚经》(元魏·慧觉)、《佛本行集经》(隋·阇那崛多);6部本土文献:《三国志》(晋·陈寿、宋·裴松之)、《洛阳伽蓝记》(北魏·杨衒之)、《齐民要术》(北魏·贾思勰)、《世说新语》(刘宋·刘义庆)、《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搜神记》(晋·干宝)。

[20] 遇笑容、曹广顺:《中古汉语中的“VP不”式疑问句》,《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1] 赵新的《略论“V-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演变》是第六届近代汉语研讨会论文,笔者并未见到,所引资料也是根据吴福祥(1997)和遇笑容、曹广顺(2002)论文所转引。

[22]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23] 中古汉语中副词“宁”“颇”等在疑问句中可以:

1.与语气词“乎”“耶”构成是否疑问句“AdvVP乎\耶”。??(1)王问裘夷:太子今有六万彩女,伎乐供养,太子宁乐乎?(《修行本起经》卷上)

(2)无漏之人观察众生,颇有毫厘善本可治疗乎?(《出曜经》卷二十四)

2.与否定词“不”呼应构成反复疑问句“AdvVP不”。

(3)宁能使不痛不耶?(《道行般若经》卷五)

(4)即答鷹言:颇有余肉活汝命不?(《大庄严论经》卷十三)

和这两种格式并存的是是非疑问句“VP乎\耶”:??(5)王问侍女:太子乐乎?(《修行本起经》卷上)

(6)此诸释种皆持戒,虫尚不害,况害人乎?(《增壹阿含经》卷二十六)

反复疑问句“VP不”:

(7)须菩提问佛:如是得书成般若波罗蜜不?(《道行般若经》卷四)

[24] 俞理明:《〈太平经〉中非状语地位的否定词“不”和反复问句》,《中国语文》2001年第5期;《从东汉文献看汉代句末否定词的词性》,《汉语史学报(4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25]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232~237页。

[26] 龙国富标为“《菩萨璎珞经》”,有误。

[27] 朱冠明:《关于“VP不”式疑问句中“不”的虚化》,《汉语学报》2007年第4期。

[28] 遇笑容、曹广顺:《中古汉语中的“VP不”式疑问句》,《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9] 朱冠明还谈到了“婆”的语音与“麽”相近,采用赵新(1994)的观点,认为“婆”是“麽”的来源之一。

[30] 最早的“VP不VP”式学界一般认为是在睡虎地秦简中,可以参考朱德熙的《“Vneg-VO”与“VO-neg-V”两种反复问句在汉语方言里的分布》(《中国语文》1991年第5期)。但是最近江蓝生提出一个新的观点,认为这些并非反复问句,而是选择问句“VP?不VP?”真正的“VP不VP”式反复问句产生于隋唐时期,即由选择问句“VP?不VP?”紧缩而来。如(1)借问行人归不归?(隋无名氏诗)(2)吾打汝,痛不痛?(《六祖坛经》)江蓝生的观点可以解释为何在睡虎地秦简中产生“VP不VP”式反复问句,而后绝迹,一直到隋唐才重新出现。

[31] 从遇笑容、曹广顺《中古汉语中的“VP不”式疑问句》统计的资料来看,译经中较多,而6部中土文献《洛阳伽蓝记》《搜神记》中仅一见,《世说新语》较多。

[32]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33] 伍华:《论〈祖堂集〉中以“不”“无”“否”“摩”收尾的问句》,《中山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

[34] 孙锡信:《近代汉语语气词》,北京,语文出版社,1999,第50~60页。

[35] 遇笑容、曹广顺:《中古汉语中的“VP不”式疑问句》,《纪念王力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36]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225~243页。

[37] 我们在统计时,并没有区分语气词“不”和否定词“不”,因为一则难以区分,二则我们主要想说明的是“不”与“乎”“耶”等的使用频率,也就是“VP乎/耶”占优势还是“VP不”占优势?

[38] 至于近现代汉语中出现的“没有”,也可以对动词进行否定,但是“没有”和“不”在语义和句法功能上存在很大差异。有兴趣的话可以参考相关论述,此处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