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气词“不”的形成机制(1 / 1)

(一)语气词“不”的来源及出现时间

现今发现最早的“VP不”式用例要算是“汝贾田不?”(西周中期的五祀卫鼎铭文),这一时期的甲骨卜辞中也偶尔可见。如:

(1)丙午卜,今日雨不?(《乙》435)[2]

这些“不”可以肯定是否定副词。一方面因为在甲骨卜辞中,还没有确凿的语气词,更不用说“VP不/乎”这样的是非问句了;另一方面从褚少孙补的《史记》来看,甲骨卜辞用“V不”的地方,褚文多用“V不V”。如:

(2)卜居官尚吉不?吉,呈兆身正若横,吉安;不吉,身节折,首仰足开。卜居室家吉不吉?吉,呈兆身正若横,吉安;不吉,身节折,首仰足开。(《龟策列传》)[3]

例(2)不足以说明“VP不”和“VP不VP”式的产生孰先孰后,不过却表明在当时“VP不”和“VP不VP”大致相当,即“VP不”中的“不”还是否定副词。最近江蓝生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认为“卜居室家吉不吉”这类所谓的反复问句并非反复问句,应该为选择问句“卜居室家吉?不吉?”,甲骨卜辞中的反复问句“雨不”正是“雨不雨”这类选择问句省缩而来[4]。江蓝生的观点很有新意,可以用来解释以前曾困惑我们的一些问题,不过不管“吉不吉”是选择问还是反复问,“不”作为否定词的地位当可以确定。

汉代以来,“VP不”式中的“不”开始出现了虚化的迹象,而到了魏晋及南北朝,语气词“不”已经产生,并出现了一些较典型的例句。如:

(3)宁能使不痛不耶?(东汉·支娄迦谶《道行般若经》卷五)

(4)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叹云:“君得哀家梨,当复不蒸食不?”(《世说新语·轻诋》)

例(3)、例(4)中“VP”前已经有否定词“不”,后面不需要再用一个“不”来构成双重否定的反复问句,因而可以确定“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了。再如:

(5)彼今复以欲心观察我等以不?或无欲心观察我等以不?(隋·阇那崛多《佛本行集经》卷二十七)

例(5)已经有两个选择项,句末自然不能再带上表示否定的“不”,因而也可确定“不”是语气词。

(二)语法化的具体机制

吴福祥认为和“不”所处的句法位置有关。他说:“‘不’最初的位置是居于谓语之前,用作状语。当‘VP不’格式产生后,‘不’便离开其正常的位置被置于句尾。这种句法位置及组合关系的变化使‘不’与谓词间的关系不太密切,特别是在谓词的宾语结构异常复杂的句子里,‘不’与谓词之间因宾语结构过长而相隔甚远,使二者之间的语义关系显得越发模糊,正反对举的语义也就不太明确。同时,还可能受‘VP乎/耶’形式的类化影响。”[5]吴文的观点很有见地,“不”确实是在这样一种句法环境中演变为语气词的。汉语史上其他一些词,也是因为居于句末,词义逐渐虚化而成为语气词。至于“不”在演变过程中受到了“VP乎/耶”式的类化影响,遇笑容、曹广顺也表达了相同观点[6]。

但是我们认为,“不”演变为语气词,除了句法位置及语义上的动因外,还有更深层的认知动因。下面我们尝试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看“不”的语法化。

1.否定词演变为疑问语气词(词缀)是汉藏语系一条普遍共性

根据宋金兰的研究,在汉藏语系一些语言中,还存在着一种疑问式前缀和一种疑问式后缀,它们也都来源于否定词,却并不都是位于句末[7]。

疑问式前缀如(转引自宋金兰文,下标横线的就是前缀):

道孚语:

吕苏语:

景颇语:

疑问式后缀如(下划线的为后缀):

普米语:

独龙语的是非问句标志ε,有些学者认为是疑问式后缀,有些认为是疑问语气词。[8]

至于是疑问式前缀、后缀还是疑问语气词,这属于不同语言的个性,与该语言整体特点有关,但是这些词或词缀都源于否定词的虚化,如宋金兰所说:“汉藏语诸语言中是非问句的疑问式粘附成分都与否定词或否定式粘附成分音同或音近。”“从某些汉语方言和藏缅语中疑问式粘附成分的分布环境和它与否定词的同现限制上,也可以看出疑问式粘附成分与否定词之间的关系……景颇语是非问句中的疑问前缀n决不和否定词n同现,这表明在疑问式粘附成分中隐含着否定性的语义成分。”[9]这就表明否定词演变为疑问式词缀或疑问语气词,是汉藏语系很多语言都具有的特征和共性,如果再考虑到汉藏语系之外的诸语言大都也可以用否定的形式来表达疑问[10],这只能说“疑问”和“否定”这两个语法范畴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

2.从肯定、疑问、否定三分系统看

叶斯泊森在《语法哲学》里提出了句型的三分系统:A.肯定的(Positive)、B.有疑问的(Questionable)、C.否定的(Negative)。这三种句型的位置是:肯定句和否定句位于两极,而疑问句位于这两极之间。他说:“A和C是绝对的,含义是肯定的,B表示不肯定。”[11]根据他的观点,疑问句的内部含有否定的因素,它即是对肯定句的否定,又是对否定句的否定。

他的这一观点很有道理,肯定、否定、疑问这三个语法范畴是一种线性的排列,就是疑问句内部,也有信疑程度的差异[12]。疑问句的内部含有否定的因素,因而它和否定句之间天然地就存在着表达及句式上的紧密联系,大多数语言都可以用否定的形式来表达疑问,正是因为疑问和否定在句法实现手段上存在相似点。先秦以来的“VP不”式,在形式上是否定的,但是句型又属于疑问句,这样就很容易造成句末的“不”句法功能的变化,并最后演变为疑问语气词。再比如景颇语的疑问式前缀和疑问语气词这两种不同语法形式与位于两者之间的过渡形式——后缀并存,恰好提供了汉藏语是非问句历史演变中三个不同发展阶段上的标本。

3.从话语功能看

疑问句和否定句在句法实现手段上有相似点,但是在言语交际中的功能两者却明显不同。根据汤珊迪的研究,否定在本质上只是关于命题真伪的判断,并主要否定一些不依赖于语境的事件或状态,在交互式的言语中(即一问一答的形式)并不扮演重要角色,而疑问是一种交互式的言语行为,起着提问作用的疑问句,它的作用就是变换话轮(turn taking)[13]。汉语“不VP”中的“不”是对“VP”的否定,而“VP不”的“不”呢却并不是对“VP”的直接否定,更多的带有一种话语功能。如:

(6)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世说新语·言语》)

(7)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世说新语·文学》)

上面两例“VP不”式都处于交互式言语当中,引出后面的答语,即如Thompson所说起着变换话轮的作用。比较可知,“VP不”和“不VP”两者中的“不”话语功能并不相同,“不VP”中的“不”否定“VP”,属于谓语层面;而“VP不”中的“不”不是对“VP”的否定,它的使用属于话语层面,即作用于小句。学界一般认为“VP不”中的“不”具有称代性否定功能,即相当于“不VP”,这只是就语义上说的;在句法实现手段和话语功能上“VP不”与“VP不VP”并不相同。“VP不”式中“不”后的VP只是语义上的隐含,并没有具体的语法、语音形式,话语交际中主要是提出疑问。句法位置的不同造成话语功能的不同,“不”一旦离开它所处的典型句法位置,加上所具有的话语功能(疑问),就很容易演变为疑问语气词。

4.从辖域看

“不”的语法化除了认知上的动因外,确实还有如吴福祥所说句法上的动因:位于句末[14]。而句法上的动因还可以从辖域(scope)的角度进行解释。

任何一个词,在句子中都有一定的辖域,那么否定词的辖域是什么呢?吕叔湘指出:“在句子里,‘不’和‘没’的否定范围是‘不’和‘没’以后的全部词语。”[15]一般来说,“不”是不能对其辖域以外的句法成分进行否定的,这属于毗邻否定(adjacency negation)。后来徐杰、李英哲[16]、袁毓林[17]对否定词的否定辖域也作了较深的研究,如袁毓林所说“在无标记的情况下,否定的辖域一定是否定词后面的成分;在有标记的情况下,否定的辖域可以回溯到否定词之前的成分”[18]。

根据毗邻否定的原则,“VP不”式中的否定词“不”没有辖域,甚至也不是对句子焦点(focus)的否定,因而是无所否定的。比如“汝贾田不”这样的句子,“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反项提出,其后没有毗邻成分,也不是对句子的焦点“VP”进行否定。即使说“VP不”中的“不”具有称代性,即“不”在表达功能上相当于“不VP”,但是“不”后的VP只是语义上的隐含,并没有具体的语法、语音形式。“不”的这一句法位置很容易造成它在语义表达上的弱化,逐渐演变成一个疑问标记——疑问语气词。

以上我们从四个角度对“不”语法化的动因进行了一些尝试性解释,是否得当还有待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