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朝——《图兰朵》堪称中国国家级歌剧(2012)(1 / 1)

早在2008年,当时中国处于迎接奥运热潮的高峰期,同时盼望在世界舞台上打响锣鼓。北京国家大剧院大胆地揭开成立以来的首个歌剧—《图兰朵》制作的帷幕。这一部《图兰朵》很有来头:不单由全中国班子负责导演、灯光、布景、服装;普契尼离世前未完成的最后段落,也由一位中国作曲家撰写了一个崭新版本。一年之后,奥运圆满结束了,可是那个偌大的、可容纳8万人的鸟巢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于是,电影导演张艺谋(他当然熟悉那个“鸟巢”,他是奥运开幕式总导演)策划了一场纪念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庆典。张艺谋送上的是一个加上高科技、依据他于1998年在紫禁城制作的、辉煌的《图兰朵》的新版本。这样说吧,紫禁城原版与鸟巢版本相比,原版顿时变得像个室内歌剧了。2010年,正当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设计的那耗资两亿美元的广州大剧院准备落成之际,广州的官员找来张艺谋的同行陈凯歌。早前,陈凯歌在西班牙巴伦西亚(Valencia)苏菲亚女王艺术中心(Palau de les arts Reina Sofia)担任《图兰朵》歌剧导演,效果精致,与哈迪德设计的歌剧院的风格与规模十分合衬。

以上提到的,在很多层次上都富有讽刺成分。真的,我不知道从哪里切入。中国的歌剧主办人——与西方的同行一样,正如大家所预料的,总是一窝蜂的跟风派——意图在国际歌剧舞台上建立大歌剧传统的名望,他们选择的剧目,恰好是西方大歌剧传统中最终的一部杰作。在这里,本土歌唱家应当享有特别的优势;但是,阵容中大多是从国外邀请来的歌唱家。下面所述才是最大的反讽:歌剧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多年来,这部歌剧在中国没有机会正式露面。到了今天,这部作品却变成中国国家级歌剧。

众所周知,《图兰朵》与真实的中国毫不相干。剧本产生的渊源是这样的:一个波斯民间故事被翻译成法语,由一位德国作家改编后,多位意大利作曲家受到启发创作了音乐,其中包括普契尼。普契尼当年的目标观众绝不在中国。讨厌这部歌剧的人——无论来自亚洲还是来自西方——同样地帮倒忙。批评“东方主义”(orientalism)的西方人一直以来毁谤普契尼毕生最后一部、没有完成的歌剧为“反映下意识种族傲慢”的标志。中国人也取笑这部作品在史实上有多个谬误——歌剧的场景是紫禁城,但剧本中事发那个年代,宫殿还没有建起来。当然,朝廷也从不会把许配公主的大事搞得像个猜奖游戏,或那么凶狠地对待外国使节。事实上,中国一直以来都忽略了普契尼。

但是,《图兰朵》也没有被禁演。应该这样说,每一个案例都有它的缘由。《图兰朵》这部歌剧一直都没有机会上演,可以追溯若干原因。“与国家政策无关的”,上海大剧院艺术总监钱世锦说道,“大概的情况可能是:这位领导或会不喜欢,那位领导或会反对。尤其是改革开放的早期,不少人的思想还是比较‘左倾’”。

钱先生回忆起1990年上海歌剧院与中央歌剧院都定下了计划,要把这部歌剧搬上舞台。虽然文化部反映官方不满意的立场,但没有阻止歌剧院的操作。于是,北京的演出有所改动,以音乐会形式演出了一个删节版。上海歌剧院却决定实践计划,制作用上了中文翻译(当年的西方歌剧演出,唱词被翻译成中文)。5年后,中央歌剧院终于把《图兰朵》搬上歌剧舞台,演出时更保留了原有的意大利语。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新中国首次运用原本的语言演唱国外引进的歌剧。但是,在这个制作里,故事不再发生在中国,换成一个中亚或西亚国家。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张艺谋在艺术界中拥有像马可·波罗神话般的美誉,因为他把大型西方歌剧制作引进中国。当年搬演《图兰朵》耗资1500万美元,演出地点是紫禁城。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演出地点不是紫禁城(即今天的故宫博物院),而是从前属于紫禁城的太庙(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这个制作基本上是张艺谋上一年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Maggio Musicale Fiorentino)执导的扩大豪华版本。这个制作包含令人震撼的中国色彩与视觉效果,获得广泛的赞誉,因为不少中国元素(包括传统戏曲)经过包装后,在西方歌剧舞台上得以展现。这些符号到了今天的现代中国社会,也同样引起观众的共鸣。不同朝代与少数民族元素融合在整体的服装设计中,营造出来的是一个富有传奇性的、遥远的中国。说真的,这些标签与中国真实的历史毫无关系。

张艺谋所领导的制作当年赢取了不少国际头条的新闻报道——这个制作代表了当年歌剧DVD的最高水平。《图兰朵》成为普罗大众熟悉的热门歌剧是因为帕瓦罗蒂把《今夜无人入睡》选为1990年世界杯大赛主题曲。与此同时,几个重要的国际歌剧院有意编排具有中国色彩、原汁原味的《图兰朵》。在20世纪80年代末,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物色了北京出生的舞蹈家江青,负责为导演弗朗哥·泽菲雷里(Franco Zeffirelli)编舞。伦敦的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也找到了香港出生、居于伦敦的舞蹈家蔡敏仪(Carolyn Choa)。

这种追求原汁原味的意愿也影响了选角的决定。“对于中国歌剧演员来说,《图兰朵》就是美国黑人的《波吉与贝丝》”,在纽约深造后回国的莫华伦描述今天的境况,一针见血。莫华伦职业生涯在德国柏林开启。自从他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回归亚洲,莫华伦在世界各地演出过卡拉夫这个角色,前后共有十来遍,包括在罗马歌剧院与爱尔兰歌剧院。北京出生的田浩江首次演出铁木尔是1995年,在大都会歌剧院。到了现在,田浩江演出铁木尔的场次,仅次于大都会于1970年退休的勃纳尔多·贾奥提(Bonaldo Giaiotti)。从前经常演出蝴蝶夫人的中国女高音,包括张立萍与阮妙芬,也频频接到邀请,演出柳儿这个角色。

在中国,《图兰朵》已经跨出了西方歌剧院的范围。早在2001年,广州芭蕾舞团已创作了图兰朵舞曲。从那一年开始,也有京剧版、粤剧版的《图兰朵》。把故事用传统戏曲诠释其实十分贴切,戏曲版本更可凸现故事中意大利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的趣味。这些制作往往把故事情节改动,甚至加减角色,但它们都保存了普契尼用过的中国民歌《茉莉花》。

歌剧的原版在国家大剧院倾力制作《图兰朵》之前,开始崭露头角。早在2005年,香港歌剧院版已具有不少本地色彩:莫华伦请来的导演是电影人吴思远(吴导演在国际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当年提拔了成龙),扮演皇帝的演员是一位业余歌唱家、金融巨子郑慕智。两年之后,上海大剧院的版本更显得国际化。强卡洛·德·莫纳科在苏黎世歌剧院所执导的、带有科幻意味的制作,男主角是荷西·库拉(José Cura)。这位“王子”在台上穿的是皮革,应付图兰朵那三个谜语的工具,是网上的搜索引擎。

到了国家大剧院准备制作第一部西方歌剧时,不少人议论纷纷——但没有几个提出严正的建议——大剧院制作部的首个项目,应该是哪一个歌剧。“我们详细地考虑,与世界接轨的最好的方式”,大剧院院长陈平说,“第一,应该选择一个著名的、经典的歌剧。第二,故事应有中国主题,或可以与中国文化拉上关系。第三,团队要包括中国艺术家。《图兰朵》符合以上的全部条件。而坦白说,张艺谋当年的制作在市场推广方面产生的效应,已经为我们省了很多工夫”。

可是,连张艺谋都没有胆量重写普契尼这部歌剧的尾声。陈平早前已经邀请了意大利的普契尼歌剧节基金会作顾问,也将国家大剧院这个制作列入普契尼诞辰150周年的国际庆祝项目。他凝聚了力量,要把这个制作做得最为中国化。为了创作新的尾声,陈平请来了郝维亚,一位年仅36岁,已经拥有不少舞台经验的青年作曲家(郝维亚的舞台作品大多是商业歌舞秀,包括《兵马俑》与《大唐贵妃》)。最重要的是,郝维亚在意大利学过作曲:他重新研究普契尼的手稿,在普契尼基金会与中国相关部门的共同作用下,创作了大概18分钟的新乐章。音乐用了8个月时间提炼出来,其间也有过不少修改。“我的目标”,他在首演后一天的新闻发布会中宣告,“是要创作新的音乐,不会与歌剧原本的音乐有很大的反差,观众听起来也不会感到陌生”。

关键就在于是哪一个观众群。郝维亚的新乐段重复了《茉莉花》的旋律。这首歌曲大家都耳熟能详,无论是中国观众或者西方观众在离开歌剧院时都会哼唱。但是,在《茉莉花》重现之前,郝维亚送上一首新的咏叹调,让图兰朵有机会表白柳儿之死令其茅塞顿开,从一个冷漠无情的公主变为懂得去爱的女人。西方观众多年来抱怨弗朗克·阿尔法诺(Franco Alfano)的尾声平淡无奇,但是郝维亚的版本也不显得有什么突破。“从头到尾都是好莱坞(风格、样式)”,一位资深乐评人离场时这样说。但是对我来讲,郝维亚的处理手法与传统戏曲的模式十分相似。

大剧院院长陈平——正是这个新版尾声最重要的观众——对于演出效果,十分满意。“郝维亚创作的新咏叹调名为‘第一滴眼泪’,非常动人”,陈平说,“国外版本的《图兰朵》从来都没有解释公主为什么改变主意,但我们的版本却提供了符合情理的答案。我们营造了大团圆结局,故事情节也交代好了,完全符合我们中国人的想法”。

如果说郝维亚一心想把新音乐融进普契尼的歌剧之中,那么导演陈薪伊首次执导歌剧(她是一位著名话剧与京剧导演)的方针刚好相反。由她领导的《图兰朵》,让国家大剧院有充分的机会展示科技先进的舞台设备(比如说,液压操纵系统把合唱团的台阶随意升降)。陈导演的版本没有像张艺谋般回望历史,布景设计师高广健塑造的视觉版图抢眼之极,融会了现代科幻与中国城般的平民元素。故事到了最后有着中国式的大团圆。本来瞎眼的铁木尔不知怎地突然睁开眼睛,带领着将要完婚的新人踏进皇宫。“我参与过十来个《图兰朵》的版本”,田浩江一边说,语气带着一点儿不知所措,“但从来都没有铁木尔突然睁开眼睛,恢复视觉的”。

以上提到的将怎样影响歌剧世界,还是未知之数。国家大剧院的《图兰朵》在亚洲各地已巡演过了,张艺谋的鸟巢版也曾出访国外(演出地点都是曾经主办奥运的场地)。西方歌剧院聘请中国导演的成果,却是有好有坏。纪录片导演艾伦·米勒(Allan Miller)于1999年拍摄《图兰朵计划》,记录了佛罗伦萨主创团队中的设计师们对于张艺谋的美学观、导演对普契尼的音乐风格的一无所知的不满。到了2009年鸟巢版,张导演运用高清投影效果的品味受到质疑,音响效果更是一塌糊涂。扩音调校到刺耳的声量,音响技术控制不了扰乱观众的回音。苏珊·福斯特(Susan Foster)这位扮演公主的女高音独唱的时候,好像跟自己的回音一起来了个二重唱。

尽管中国的歌剧制作还未有好好地掌握普契尼的音乐风格或西方歌剧剧目应有的整体性,但中国出品的制作却真真正正捕捉了本地观众的喜好。普契尼在中国逐渐得到重视了。《图兰朵》这部歌剧经过了漫长的整个20世纪,才逐渐了解——甚至说得更直白——学会尊重中国。这样说吧:中国还有足够时间,慢慢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