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 巴赫是“灵魂的庇护所”(2004)(1 / 1)

去年,德国唱片公司推出一个“新世代”(New Generation)系列——一个不太灵便、把焦点放在6位年轻音乐家的项目;“新世代”的特征,是替每一位音乐家灌录出版一张独奏唱片。我不太肯定,下面两个问题中哪一个令我更感意外:6个人当中,有3位都是华人?还是,王健是其中一位“年轻”音乐家?这位大提琴家一早就成名:他曾经出现在伊萨克·斯特恩的纪录片《乐韵缤纷》(又称《从毛泽东到莫扎特》)里面。这纪录片赢得奥斯卡奖的那一年,郎朗与李云迪(也属于“新世代”的音乐家)还没出生。王健与德国唱片公司也不是新拍档。他们的合作,可以追溯到10年前王健所参与的室内乐录音。

“新世代”当中有王健,对这位大提琴家与唱片公司来说,当然是好事,因为大家都找到了新方向。唱片公司选择“新世代”的3位华人音乐家这个计划也不必作怎样的猜测,因为中国(无论演奏家的潜质还是观众群的数量)是一个值得发展的大市场。对王健来说,“新世代”当然让他向前迈了一步。他摇身一变,成为独奏者,可以录制全球发行的巴赫大提琴组曲。

王健10岁以神童的身份出现在银幕上,那是1979年。现在他当然长大了,也成熟很多。可是,这位音乐家的少年老成、对事物所持的严谨态度、对音乐所抱的热切之心,却一点儿都没有变。还记得小孩子在银幕上弹奏音乐,脸上露出的专注表情,就仿如眼前什么都不存在。现在,长大成人的大提琴家还是一样。“音乐真的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王健说。他3岁的时候,跟随爸爸到上海,因为“**”而与妈妈分离。“那时生活很艰难。我记得我5岁的时候,爸爸要到北京为电影录音,我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6个月。当然,我不喜欢练琴,想出很多不同的借口,逃避这种苦闷的差事。后来,我才发现这是我生命之中唯一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也是我可以改变自己一生的途径。”

小小年纪的王健,当年只在家中练琴。到了1978年,上海音乐学院大门重开的时候,他考进了上音附小。《乐韵缤纷》这套电影令王健在中国也走红起来,所以中央乐团翌年走访美国,也邀请了王健随团巡演。一直以来,王健都想到美国学习,终于到了1986年,他如愿以偿,入读耶鲁大学的音乐学院,后来转校,到了朱利亚学院。新环境让他在自己扎实的技巧上,发掘到新的自由,抒发出新的感情。后来他遇上小提琴家奥古斯丁·杜梅(Augustin Dumay)与钢琴家玛丽亚·若奥·皮雷斯(Maria Jo?o Pires),一起组织室内乐三重奏,从此在欧洲立足。1996年,三重奏首次为德国唱片公司录音。

当王健知道我们的紧密行程中,大家可以抽空在纽约碰面,他便提议到中国城吃一顿晚饭。这位演奏家现居欧洲,他最重要的观众群在中国,而排得满满的国际巡演日程令他马不停蹄。王健选择的饭馆,正是一家上海店:在那里,他可以吃到小时候喜欢的、使人怀念的精美点心。我也发现,王健与巴赫,有不少相似之处。

司马:巴赫的组曲,在你音乐成长的过程中起到怎样的影响?

王:我爸爸是一位大提琴家,他演奏很多古典音乐经典曲目。当初,我不认为自己对巴赫有十分好的印象。我只知道这些是好作品,但嫌它们复杂了一点,也不像其他大提琴曲的旋律那么丰富。我大概在9、10岁的时候在不同的公开场合演奏巴赫的作品。当然不是整套组曲,只是每一次拉三两个乐章而已。在《乐韵缤纷》纪录片播出后,我突然变成上海市政府和文化局的“招牌童星”(showcase kid),每周被安排在不同地方演出起码三四次。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一批荷兰音乐家面前演奏巴赫。可是,我突然忘记了某一小段,没办法就停下来了。当时我不禁羞愧落泪。大约30位外宾走到台上,他们对我很好:搂我、吻我、尝试安慰我;其实,他们更令我难堪。我也记得,有一位外宾这样对我说(是翻译员后来才告诉我的),“这些曲子,是最难记忆的作品,你不用惭愧呀。你手底下的音乐很美”。后来,我对巴赫的作品越来越熟悉,自己的表现也越来越好。这些组曲便成为我灵魂的庇护所。我知道,用“灵魂庇护所”这词语来形容任何音乐,可能过分一点,过于夸张吧。但是,这些组曲确实是我会为自己选择、为自己而弹奏的音乐。每当我演奏过许多协奏曲之后,当我厌倦了刻板的练习,当我对音乐也开始感到麻木的时候,我会自然地拉奏巴赫。过后,一切都被彻底涤净。这样说吧:我对音乐的感受力,就这样恢复过来。

司马:你对巴赫音乐的诠释,在这些年间如何深化?

王:当初,我把它们当作“小曲子”,我只想令它们听起来精致漂亮。

但是,到了我20多岁的时候,我认为它们不单是精致漂亮的曲子——它们还包含一种“求不得”的心理状态:人在世上所追求的,却又达不到的渴望。好像我开启了一扇门,可以进入另一种精神世界……音乐始自心灵,是我们为自己创造的东西;音乐就像生命,由小小的单细胞孕育出来。

司马:你出生在中国,现在却旅居西方。东西方世界之间,你如何定位?

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看待我。我想自己大约是处于两者之间吧。我16岁的时候离开中国,算起来,我生命中有一半的时间在西方度过。在外国的头几年,对我是一段最关键的时间。我得承认,如今我的想法、我的观点是相当美国化的,不过其他部分依然很中国化。

司马:你那“中国化”部分对你有何意义?

王:除了拉大提琴,在成长阶段中另一件我很看重的事,就是看书。我看过大量的中文书籍,有一些更是在学校宿舍里,在被单之下用电筒照着看的。我不是个学者,但我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了解,比一般人深入。当然,音乐是自成一格的另一类语言。一个人如果掌握了某种语言,他便有技能,可以用这种语言来编写一本书——甚至是一本了不起的书。然而,所有伟大的作家所要传递的讯息,总是关乎人性。我不是说身为中国人,令我成为与众不同的艺术家,因为我相信音乐是跨越国度、跨越文化的。

司马:巴赫与中国拉不上直接的关系。你自己成长的背景,与巴赫的音乐之间产生了怎样的互动?

王:巴赫的音乐有很多特质:谦逊、祝愿而非欲求、爱惜而非占有,这一切与中国哲学都很吻合。当我懂得了这些观念:它们对于我来说,很是亲切。当我聆听巴赫的音乐,这些哲学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德国人听巴赫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感觉:巴赫的音乐扣住我的心弦,我心里也明白,他透过我的演奏,想说出些什么。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是德国人而慌张,也不会因为自己没有与巴赫同样的信仰而感到不安。我心里坚定也有自信,因为巴赫的音乐深深地触动了我。

司马:你与巴赫的音乐达至这种联系,用时多久?

王:我应该说,当年有一部法国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Tous les matins du monde),是一个契机。在电影里,音乐家圣哥伦布(Sainte-Colombe)坐下来,一边怀念着刚去世的妻子、一边拉古提琴的那一幕,真的感动了我。音乐的单纯、率真的感情,使我泪凝于睫。从那天起,我聆听大量的巴洛克音乐。我发现,巴洛克音乐真的很像中国的古诗。你明白吧,有一些协奏曲像小说,里面有引人入胜、峰回路转的精彩故事。然而当你阅读一首仅有20字的中文古诗的时候,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在那些只有4句、每句仅有5个字的诗里,埋藏着一个小小的宇宙,这个宇宙多么周密,却又多么简单。这样说吧,音乐让这个世界更有秩序、更有逻辑。

司马:你现居西方,但常常回到中国演奏。这种背景,对你的艺术与你的观众,有没有任何影响?

王:我感到自己已是十分幸运,能够演奏我珍视的音乐,并且可以与人分享。试看许多比我出生早一辈的人,因为“**”而失去一切。当年的中国有不少了不起的艺术家,但是因为外在因素,他们不可能追求我今天所达到的目标。几天前我读过一篇国内评论,作者写道:“当见识过西方最显赫的艺术家和我国出色的音乐演奏家之后,我们可以颇有信心地说,我国有一些艺术家,与西方的名家同样卓越。”其实,中国人跟西方音乐的渊源,由来已久。中国观众喜欢古典音乐、欣赏古典音乐,只不过一直把它视为别人的东西。在这一方面,我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贡献。希望听过我的演奏后,有中国观众说:“看看,他不是跟我们一样吗?”我觉得,自己能帮助大家,把东西方古典音乐之间的藩篱,逐步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