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薛晓康中篇小说《四季无夏》
中国有两个神秘的地方,一个是新疆,一个是西藏。新疆通身透射出的,是一种异域的情调;而西藏,则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提起新疆,你马上可以在说话人脸上读到诸如鲜花、美酒、白云、姑娘等醉人的字眼。讲到西藏,你只能见到无可奈何的一笑。她,太神秘了,太具魔幻色彩啦,你不在这片土地上洒下几吨重的汗水,你的血液里、肉体里还没有渗入酥油、青稞的滋味,你休想说出她个子丑寅卯来。要认识她,你要亲临高原,在那终年不化的雪山边,在那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扎扎实实地走一遭,然后你可以以一个异域来访者的身份,走进牧人的帐篷,吞下一碗酥油茶,再小心翼翼地去打听天葬的一些细节,然后,带着一分得意、三分恐惧,飞出了这个世界。然后,你就可以在你的朋友、亲人眼里,具有《天方夜谭》讲述者那样的神秘……
然而,作为一个汉人,作为一个想写出一部真正西藏文学的作家,走马观花地走几遭,和藏族同胞一起唱唱歌,跳跳舞,甚至喝醉了酒滚在一起睡一宿,这都不够,远远不够。你要真有这种决心,你就要把你的心挖出来,切成两半,一半埋在高原之上,一半浸在酥油茶中泡三天,然后眉头不皱地把它再咽下去,不是作为一个作家或游玩者,而是真正像这里的人一样,生活三个春秋,那么,你可以试着写一写啦。到了那个时候,心曲才能从你的笔端自然地流出,你才能真的写出这个民族的原始的本能的才具,你才能真正写出千百年来游**在这块土地上的魂灵……
每谈起百万农奴在一夜之间,进入社会主义,每个共产党人都会由衷地生出几丝自豪。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功勋,是亘古未有的奇迹。这个奇迹是中国共产党创造的,这种功勋当归功于那些把自己的命运和百万农奴命运自觉连在一起的“老西藏”。当年,他们走出这一步,是花出很大代价的。可以想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是个什么滋味儿。
然而他们都默默地走过来了,在新西藏史上,打下了自己的印记……
他们的功勋,他们生活中的苦甜酸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然而,几十年来,却很少有人去写他们,偶尔读到几首讴歌他们光辉业绩的小诗,读去也真觉淡淡,总感到缺少些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当年的“老西藏”或者故去,或者因患病不得不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离开西藏。他们都带有某种缺憾。悄然离开了那片土地。看到他们,仅有“充满爱的尊敬”就够了吗?是该好好写写他们,写写他们的后者。
薛晓康同志正是为着这个目的,存着“从今天坚守在西藏的后一代身上,必定能看到‘老西藏’的影子”的信念,身负“老西藏”的儿子的责任,割舍娇妻幼女的缠绵,毅然去到了西藏,并在那儿扎下了根。三年过去了,我们终于看到了他的《四季无夏》。
《四季无夏》的出现,多少弥补了我们心中的一个缺憾。我们军事文学中,已经出现过北国《雪国热闹镇》中的守岛军人;南疆《高山下的花环》中的英雄群体;天山上冰清玉洁的战士的心灵描绘。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四季无夏》中的一群仓库兵的雕像。那是一个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没有象征生命的“绿色”,没有维系世界平衡的女人……本来,这个世界就已经倾斜了,何况还有一个珍藏着“印度造小铁盒”的,能清楚记起毛主席题“向雷锋同志学习”纪念日的,见到男女在一起必然要想起**的,可敬可怜,可悲可叹,同时又可歌可泣的宋主任。这个世界就更加混乱了。人生中最壮烈、最瑰丽和最肮脏、最龌龊都在那次大火之后**裸地暴露出来。后来,该走的走了,留下的却一没有半点忧伤。他们仍要喝酥油茶,擦珍珠霜,身上依旧飘着“异香”。他们还要在那里生活,还要演出一幕幕生与死、爱与恨的话剧,还在渴望着完整人的生活,还在为着西藏的繁荣与进步,默默燃烧着自己的青春。掩卷长思,我们感受到“老西藏”精神的感召,看到了那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可敬的魂灵。尽管“老西藏”的爸爸忍受不住“百雀灵”的气味,仓库兵却喜欢酥油糌粑珍珠霜混合起的“异香”,但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当杨创作员看到宋主任最后的作为,会不会感到自己的浅薄呢?
小说以塑造人物为第一要旨,人物形象愈鲜明,性格刻画越深刻,作品就越发有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四季无夏》在这方面尽了力。它不粉饰,不卖弄,有真意。是鲜花,不再以玫瑰色去修饰;是脓疮,也不去抹上法国香水。清水芙蓉,不事雕琢。宋主任之“文革”遗风、王莉莉偶而发出的对这片土地的憎恨,杨创作员对仓库兵认识的偏颇,李昕的放浪形骸与玩世不恭……都实实在在。人物正是在这不知不觉中立了起来。
也许作者对这无夏的地方恨之太切,也许作者急于要表达自己的意念,许多地方显得匆忙了。本应该更冷峻的地方,轻描淡写地滑过了;本应画出立体的地方,只突出了平面。这就使得作品没能达到应有的深度,应有的力度,人物也有些苍白了。窃以为,王莉莉身上要再多点沉浸,再多来些苦痛,向杨创作员表达爱情时再热烈一些,出格一些,动机再不那么光彩一些,王莉莉之审美价值是不是可以再高一个层次?如果作者对宋主任再宽容一些,删削些他身上殉道者、可怜虫的勾勒,更多地赋予他些人的因素,写出他可憎可恶可叹可惜背后和常人一样的情和欲,效果会不会有些变化?因此我就想,那个铁盒子内,要是再装上几封缠绵的情书,妻子或情人美丽的倩影,宋主任不是可以愈加丰满么?如果作者对自己运用得非常娴熟的充满情趣和幽默的语言不是那么偏爱,再多一些冷峻,再多一点严酷,再多烘托一些环景,写景状物再有力一些,效果会不会更好?
然而,这都是纸上谈兵。写好一部小说是那么容易么?顾了这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以上只是一些苛求。一点奢望。一点分外之想,一点更高一个层次的要求。
最后,我还是要说我读完《四季无夏》的欣喜。尽管它略欠丰满,不够厚重,但它毕竟是西藏军事文学飞出的一只报春的燕子。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应该更看重它吧?
宋主任所代表的时代已经过去,历史决不会重复,它最无情,也最公正。经历不能代替,人人都在生活。我们相信真正人的生活,人的全面的发展,在“羊沙岗”这个不毛之地也会变成现实。
四季无夏。四季会永远无夏么?
我的心哟,在高原。薛晓康把一颗心都埋在高原之上了。可以相信,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会写出更厚重之作。
但愿读到他描写炎热夏天的作品。因为春天早就来了。
1986.5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