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张为撰有《诗人主客图》一卷,所谓主者,白居易、孟云卿、李益、鲍溶、孟郊和武元衡是也。所谓客者,分上入室、入室、升堂和及门,如在“广大教化主”白居易名下,上入室的是杨乘,入室的是张祜、羊士谔和元稹,升堂的是卢仝、顾况和沈亚之,及门有十人,不一一抄录了。
现在看来,有些奇怪,而细想起来,竟然很有意思。如果我们对现代文学史稍有了解,也会知道,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也有像孟云卿鲍溶之流,显赫一时,现在却过眼烟云了。我认为张为所撰的《诗人主客图》一卷,记录了唐朝诗界当初的情况,也就是说是当初评论者与读者的一些和一般看法,从而使我有了身在唐朝的恍惚,摇动起来,头都晕了。这是读其他诗话所没有的感觉。
起床后无事,今年不想多写命题作文,只要写出一些能对付日常开销,就歇着。歇着看楼下的树,两幢大厦间的蓝天,煮赤豆粥,把鸡蛋炒得金黄,或者翻翻闲杂图书。今天看到了“捧剑仆”三字,觉得大好。以前也看到,没觉得有什么好。
“捧剑仆,咸阳郭氏之仆也”,这样的介绍,等于没介绍,就像介绍“老车,中国人也”一样。所以我把“捧剑仆”只看成三个字,反而大有意味。尤其在主在客之外,还站着个仆,仆当然站着的时候多,还捧剑,不是大有意味吗?
捧剑仆流传下三首诗,这一首连题目也没有: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这一首诗中的“青鸟”,多好,试想换成黄鸟、白鸟或者红鸟,都不好了。
这一首诗中的“美人”,也好,试想换成主人、客人、男人、女人或者孩子,都不好了。换成仆人,也不好。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美人”,不一定是女性,更多的时候是男性,更多的时候无所谓性别,没有性别。但这一首诗中的“美人”,一定是女性,非女性不可,性别在这里如此一目了然,了不起。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为十步之外,就不一定有芳草了。所以捧剑仆流传下的另外两首诗,不见得好。不要因为“捧剑仆”这三个字好,我非得要说他另外两首诗也好。
在“捧剑仆”这三个字内,我无事生非,也是无事生非,所以人一定要他忙着,不能无事,要经常开会,听报告,受教育,诸如此类,我在“捧剑仆”这三个字内,看到了唐朝另一位身世也是飘忽的诗人刘叉。一个是剑,一个是叉,半斤八两。
刘叉,元和时人。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
虽然不是“老车,中国人也”了,但我还是觉得不脱“捧剑仆”这三个字。
日出扶桑一丈高,
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
磨损胸中万古刀。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碣石何青青,挽我双眼睛。
爱尔多古峭,不到人间行。
《偶书》《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爱碣山石》,刘叉的这三首诗脱口而出。把诗写得像是脱口而出,并不难;难的是脱口而出后觉得不能收回,斩钉截铁,视死如归。
刘叉《作诗》曰:“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不一定就是有知音,不作也不一定就是无知音。叉这时候比不上剑了,“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青鸟管什么知音不知音,衔葡萄飞上金井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