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随记(1 / 1)

茶话会 车前子 1082 字 1个月前

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首词一说是住宿证——我连打朱淑真,竟然打出“住宿证”,难道宋朝就需要这个东西?看来也是一种传统。我现在北漂,需要住宿证,并不需要朱淑真。这首词一说是朱淑真所作。但不管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所作,这首词套用周密的选词集名,是《绝妙好词》。既然是绝妙好词,作者也就无所谓。遇到烂作品,我们才会大惊小怪,直至弄个水落石出。有一次我回家,看到家门口倚了捧玫瑰,我就管它是谁的,先插入花瓶再说。如果是一堆垃圾,我肯定破口大骂:“他妈的,谁倒在这里,有种的出来露个脸。”

绝句律诗的讲究起承转合,词不讲究。词一讲究起承转合,就如诗,一如诗,就不好看且显得做作。陆游的词就有这毛病。词讲究的是顿挫。词的顿挫一般在下片(片也可叫阕),比较突出的例子是苏东坡《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下片多咏石榴,这让中国的一些古人看不懂。其实这很简单,就是大顿挫——被夸张了的顿挫。这是极端手法,不能多用,多用了就贱,艺术家本来就很贱了,艺术家是不同时代里相同的贱民,而极端手法常常雪上加霜。所以最妙的顿挫既不在上片也不在下片,在上片下片之间,也就是说在字没有印到处。

“去年元夜时”一词的顿挫,顿挫在上片,但位置极其靠前,就在“去年”这两个字上。这也是极端手法。这两个字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个顿挫,下面七句仿佛马不停蹄地**。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8月第2版把“花市灯如昼”印成“花市灯如画”,这也是一种传统,甚至没有走样——《论语》就有“宰予昼寝”与“宰予画寝”两个版本。而传统是不能随便学习的,“花市灯如画”这里的“画”,肯定是学错了。这个错出在繁体字与简体字的转化上。“昼”的繁体字是“晝”,“晝”如“画”的繁体字“畫”,这么地一“畫”,明明漆黑一团的世界也能江山如“晝”了。中国文人往往有睁大眼睛说瞎话的勇气与胆略。

多么危险又多么美丽。“月上柳梢头”的“头”,繁体字是“頭”,一不小心转化为“豆”,也是美的:“月上柳梢豆”,既可以猜测成月上柳梢如豆(这个豆看作盛肉的器皿更好),也可以猜测成柳梢得春气之先,冒出嫩芽充绿豆,不美吗?伟大的艺术,费劲的猜测。“人约黄昏后”的“后”,繁体字是“後”,一不小心转化为“俊”,也是美的;有大鼓唱道“人约黄昏实在个俊呀,满脸麻子看不清呀”。

陈与义的《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在陈与义《临江仙》词牌名下,还有个小序“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早先的词哪有序?序的出现,我的研究是词趋向案头化的征兆。这个情况很复杂,但我也没想要把它弄清。

午桥是洛阳城南一座桥,洛阳我没有去过。不对,不对,我去过的,我去过龙门石窟两次,白马寺一次,我只是没在牡丹花开的时候去过洛阳。八九百年前,陈与义他们在午桥桥上饮酒,河水流月,去无声,也就是来无声。喝到月亮西沉,他们像随着月亮似的,下了桥,跑进杏花林。杏花开的时候没有叶子,叶子是有的(又不是梅花,梅花开的时候真没有叶子),但是叶子小,也就看上去不像叶子,于是说疏影。疏影一般形容梅花和冬天的树林。也可以形容心境。姜白石词的代表作《疏影》,梅花心境一举两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俞平伯认为这两句是从唐五代皇甫松《望江南》“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里化出的。这很有意思。把“桃花”换了“杏花”,把“吹笙”换了“吹笛”,俞平伯认为“而优美壮美不同”。是对象不同。皇甫松《望江南》写的是情色,陈与义《临江仙》写的是情意,“意”总比“色”要少痕迹。所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比“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蕴藉,但又放诞。一个是一幅水墨画,一个是一幅重彩。我更喜欢水墨。水墨画的高境界就是蕴藉但又放诞。是有难度的。说得确切点,就是陈与义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把皇甫松的“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由重彩改画为水墨,而工笔写意不同。我有个发现,宋朝人喜欢杏花。难怪我平日里会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宋朝人,因为我也喜欢杏花。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我是四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要惊两惊了!

“闲登小阁看新晴”,上片全是他在小阁上的回忆。用“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作了回忆与现实之间的顿挫。我谈宋词,讲顿挫,这是心得。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两句,胡云翼的注解:古往今来多少大事,也不过让打鱼的人编作歌儿,在三更半夜里唱唱罢了。见胡云翼选注的《唐宋词一百首》。我手边的《唐宋词一百首》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4月第2次印刷,印数有70万。而俞平伯《唐宋词选释》2005 年 8 月第 1 次印刷,印数只有 1 万本。俞平伯《唐宋词选释》选释并美,更胜一筹,从中也能看出近几年中国的读书消息。不说也罢。还是说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胡云翼的注解太笨。我把这两句看作是对王维“君问穷通里,渔歌入浦深”的化解,遗貌传神,大有风度。我在我的新诗里也化解了一些古人之句,不知道有谁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