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1)

我俩立即将随身物品搬上了“幽灵”号,住进了各自原先的舱房里。从季节上来说,囚禁住海狼拉森是恰逢其时,因为当前这高纬度地区的“小阳春”天气已经结束,风大雨密的日子已经到来。我们住得很舒适,而那个不怎么给力的起吊架,以及是吊在上面的前桅,给人一种业务上的假象,好像这条三桅渔船随时可以启航似的。

我们将海狼拉森铐在了铺位上,这个预防措施似乎并没有必要性。与第一次发作的情形相似,第二次发作使他严重丧失了行动能力。那是莫德下午给他送营养餐时发现的。他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莫德试着和他说话,他却没有反应。那时他左侧着身子躺着,表情十分痛苦。他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晃动着脑袋。当他将原先压在枕头上的左耳抬起时,他听见了她在说话并有了回应。于是莫德马上跑来叫我去。

我用枕头埋住他的左耳,问他能否听见我的声音,他毫无反应。我拿掉枕头,重新问他相同的问题,他马上回答说他能够听见。

“你知道你的右耳已经聋了吗?”

“知道。”他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我的身体的整个右半部分都受到了影响,像睡着了似的。我的右臂和右腿都不能动了。”

“又装假不是?”我余怒未消地问道。

他摇摇头,刚硬的嘴角浮现出一种怪异、扭曲的微笑。的确是一种扭曲的笑,因为只有左边的面部肌肉有动作,右边的僵硬不动。

“这是海狼的最后演出了。”他说,“我身体瘫痪了,再也不能下床行走了。哦,只是瘫痪了那一边。”他补充说,似乎猜到了我瞥他左腿一眼的意思,那条腿的膝盖刚才还收上来,顶起了毛毯。

“很遗憾,”他继续说,“我真想先把你干掉,驼背。我原先想把我体内还是残留有那么干的力气的。”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问他,一部分是出于恐惧,另一部分是为了好奇。”

他的刚硬嘴角再一次露出那种扭曲的笑意,他说道:

“啊,只不过是为了活着,活着总要干些事情,要吃掉你,临死也要做最大的那块酵母。但以这副模样死去……”

他耸了耸双肩,或者说,他试图耸动双肩,因为只有他的左肩能动。同他的怪笑一样,他的耸肩动作也是扭曲的。

“但你能解释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吗?”我问道,“病根在哪里?”

“在脑子里。”他立刻答道,“都是那该死的头痛造成的。”

“那只不过是症状罢了。”我说。

他点点头。“那我就无法解释了。我一辈子从未发生过其他的病,是脑子里出了问题。从疼痛症状来看,是癌、瘤或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在吞噬、毁坏着脑子,在攻击着我的神经中心,正在吃掉它们,一点一点地吃,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吃。”

“也攻击这运动神经中枢。”我补充道。

“看来是这样的。可恶的是我只能躺在这里,意识清醒,思维正常,知道命运正在沉沦,与外界的联系正一点点被隔断。我已经看不见了,听觉和触觉也正在逐渐消失,照这种发展速度,我很快就会说不出话来。可我还必须一直待在这里,还能喘气,思维还活跃,却动弹不了身体。”

“当你说你待在这儿时,我倒觉得你说的是你的灵魂。”我对他说。

“胡说!”他反驳道,“这只不过是意味着我的脑子受到攻击时,高级神经中心没有被波及罢了。我还有记忆,还能思考和推理,当这些都不复存在时,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就不是我了。关灵魂什么事?”

他嘲弄般地笑了一声,将左耳贴紧枕头,表示再也不想和我们交谈了。

莫德和我接着干着各自的活儿,但支配着他的可怕命运却沉重地压在我俩的心头——但到底有多可怕,当时我们并没有充分的认识。海狼拉森这病有着使人敬畏的因果报应意味。我们的联想既深刻又庄重,彼此谈起此事时都尽量地做到轻声细语。

“你们可以去掉我身上的镣铐了。”那天晚上我们站在那儿讨论他的问题时,海狼拉森说,“你们是绝对安全的。我现在是一个瘫子,你们下一次要警惕的东西是褥疮了。”

他又扭曲地笑了。莫德吓得瞪大了双眼,只好转过头去。

“你知道你的笑容是扭曲的吗?”我问他。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照料他,想尽量减少她的不痛快心情。

“那么我以后就不笑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有些问题,右边的脸整天都是麻痹的。对,这三天来我都有预感,我右边的身体一阵阵地失去知觉,有时是胳膊或手,有时是腿或脚。”

“这么说我的笑容是扭曲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好吧,那么我以后就暗自发笑吧。如果你乐意。说是在灵魂里笑也行,灵魂里。你不妨认为我现在就在笑。”

他有好几分钟,躺在那里不再出声,沉溺在他那奇异的幻想当中。

这个男人的本质没有改变,依旧还是那个桀骜不驯、令人心生恐惧的海狼拉森,只不过被囚禁在那曾经看上去不可战胜、令人叹为观止的肉体里。而如今,麻痹的桎梏锁住了他的肉体,将他的灵魂禁锢在黑暗和静寂之中,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而那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弱肉强食的暴力乐园。他再也不能用“行动”去诠释动词的种种语气和时态了,剩下的只有“活着”。就他的定义而言,活着而不能活动,有意愿却不能去实现,那就与死亡无异。就精神层面而言,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思考和推理,但肉体却丧失了功能,彻底死掉了。

可是,虽然我打开了他身上的镣铐,但我们心里还是有些抵触情绪,怕掌控不住局面。对我们而言,他是一个充满潜在威胁的人物,我们不知道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干出超越肉体限制的可怕事情来。过往的经验使我们有如此怀疑的理由,因此我们干活时心里总是受到这种疑惑的干扰。

我已经解决了“人字起吊架”高度不够的难题。我用挂表或滑车(我又新做了一个)将前桅吊过了栏杆,放到了甲板上;然后又用吊车把主横桁吊上了船。主横桁有四十英尺长,可以提供起吊桅杆所需的高度。我利用固定在“人字起重架”上的第二个滑车,将主横桁提升到几乎呈直角的状态,然后将它的底部落在甲板上。为了防止它滑动,我围绕着它钉上了一圈粗大的固着楔。我将原先“人字起吊架”上挂表或滑车的单滑轮固定在横桁顶部。这样,通过将滑车牵引到绞盘上,我可以随意抬高或降低横桁顶部,底部一直处于静止状态。我还可以用牵索将横桁左右移动。在横桁的顶部我照样安装了一个起吊滑车。当整个装置安装完毕,它所具有的效能和灵活度令我吃惊。

当然,干完这部分活儿花去了我两天的时间,直到第三天上午我才从甲板上将前桅吊了起来,开始将桅底安进桅座里。这活儿我干得最笨手笨脚,我对那根有些岁月、经受过风雨的木头锯着、砍着、凿着,最后显露出一副被大老鼠啃啮过的模样,但可以插进桅座了。

“行了,我知道能行的。”我叫道。

“你知道约旦博士检验真理的最终标准是什么吗?”莫德问。

我正在抖落掉进我领口里的木屑,停下来摇了摇头。

“标准是:我们能将它付诸实践吗?我们能将生命托付给它吗?”

“他可真是你崇拜的一个人物。”我说。

“当我拆除了我古老的万神殿,抛弃掉拿破仑、凯撒和他们的信徒后,我立刻建立了自己新的万神殿。”她庄重地说,“供奉的第一个神祇就是乔丹博士。”

“一个现代英雄。”

“正因为是现代的,可以更加伟大。”她补充道,“旧时代的英雄怎能和新时代的相提并论?”

我摇摇头。在许多具有争议性的问题上我俩有点过于相似了,但至少在对生命的观点和看法上我俩是近乎一致的。

“作为两个评论家我们的观点太一致了。”我哈哈大笑着说。

“作为一个船木工和他能干的助手来说,配合得同样一致。”她哈哈笑着回应我。

但在那段日子里,由于沉重的劳作负荷,再加上海狼要死不活的生存状态,我们能开怀大笑的次数并不多。

海狼拉森又经历了一次中风,声音哑了,或者说快要哑了。他只能间歇性地说话,用他的话来说,声线就像股票市场上的指数线一样,起伏不定。有时,曲线上升,他能像往常一样说话,只是语速慢一些,声音沉重一些。然后,忽然间他就说不出话来,哪怕话只说了一半,我们有时就得等上数个小时,才能跟他重新接上话茬。他抱怨脑袋痛得厉害。就在此时他设计了一种交流方法,以备在说不出话来时使用:握一下手表示“是”;连握两下手表示“不是”。幸好提前做好了这种安排,因为到了傍晚他就彻底失声了。他以后就只能用握手来回答我们的问题。他想说话时,就用左手笨拙地在纸上写画出来,倒也辨认得清楚。

严酷的冬季劈面朝我们扑来,刮着一场接一场的大风,风中裹挟着冻雨和雪片。海豹已经开始了朝向南方的大迁徙,栖息地上已难觅海豹的踪影。尽管天气严寒,特别是大风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从早到晚在甲板上拼命干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我从先前摸索树起“人字起吊架”和爬上起吊架安装拉索中吸取了教训,我将那根前桅从甲板上起吊到合适的高度,在顶端装上了索具、支索、喉头升降索和顶端升降索。与先前一样,我低估了这部分的工作量,花了整整两天的事件才将它弄妥当。而其他的工作量也不小,就拿帆来说吧,实际上得重新制作。

我忙着在前桅上装索具时,莫德就忙着缝帆,并随时准备着在我需要忍受时扔下手中的活儿来帮我的忙。帆布又硬又重,她虽然使用着专业的手掌护具和三棱缝帆针,但两手很快就打起了大泡,但是她勇敢地坚持缝着,此外还要兼管做饭和照料病人。

“讲不得迷信了。”星期五早晨我说,“今天就将桅杆竖起来。”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将固定在横桁上的滑车接上了绞盘,把桅杆吊起到几乎脱离甲板。将此滑车固定住,又将“人字起吊架”滑车(它联结着横桁顶)拉上了绞盘。我只绞了几圈,桅杆就垂直地吊了起来,脱离了甲板。

莫德松开了绞盘把手,鼓起掌来。她大声叫好道:

“成功了!它成功了!我们能将生命托付给它了!”

过后她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

“可它并不在桅座的上方。”她说,“你还得重新来一次吗?”

我莫测高深地微笑着,放松了一份横桁导引绳,拉紧了另外一根,便将桅杆掉到了甲板正中央,但仍然不在桅杆上方,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遗憾的表情,我亦再次高深莫测地微笑着,同时放松了横桁滑车绳索,用同样的力度拉紧“人字起重架”的滑车绳索,将桅杆底部调到了桅座的正上方。我随后向莫德仔细交待了放下桅杆的步骤,然后便下到舱底的桅座处了。

我冲着甲板上的莫德呼叫,桅杆便顺道准确地降了下来。但在它下降的过程中产生了偏转,上下方孔就对不上位了。我没有片刻的犹豫,指挥莫德停止了进程,我跑上甲板,用一个轮结将挂表或滑车固定在桅杆上。我让莫德控制住它,自己又下到了舱底。我借助防风灯的灯光看见桅底慢慢转动着,直到它的四条边和桅座方孔相应的四条边重合,这时莫德做了固定,返回到绞盘旁。桅底轻微地扭动着下降了剩余的几英寸,而莫德又一次做了校正处理,然后操纵绞盘往下放桅杆,方头嵌进方孔,桅杆插进了桅座。

我发出了一声欢呼,她冲下来察看结果。我俩在昏黄的防风灯光下仔细地辨识着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我们又相互凝望着,两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我想,我俩的眼睛都因为这成功的快乐而湿润了。

“这事做起来也不难嘛。”我评价道,“所有工作的成功全在于准备。”

“所有奇迹的成真全在于完成。”莫德补充道,“我真是难以相信这根巨大的桅杆竟然树立起来了。你竟然将它从海水里捞了出来,吊在了空中,然后将它安放在原先的位置,这可是提坦干的活呢。”

“而提坦们还附带做了一些发明。”我快活地说,然后突然停住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

我急忙瞅了防风灯一眼,灯并没有往外冒烟。我嗅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莫德惊呼道,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我俩一起奔楼梯而去,我抢先她一步上了甲板。一股浓烟正从统舱的升降口处冒出来。

“海狼还活着。”我咕哝了一句,冒着浓烟冲下了扶梯。

舱底有限空间里的烟雾实在太浓厚,我只能摸索着前行。海狼拉森的魔力对我想象力的影响太大,我竟然时刻提防着那个已失能的巨人会一把扼住我的脖子,置我于死地。我犹豫了,在我心中,转身往后跑、爬上扶梯、登上甲板的欲望占了上风。就在此时我想到了莫德。就是刚才在底舱昏黄灯光下的形象,那双褐色的、因为欢乐而显得温润的眼睛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知道我无路可退。

我摸到海狼拉森的铺位前时,已呛得快要窒息过去。我伸出手去摸索他的手,他正躺在**一动不动,但在我的手的触碰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身子。我又摸了一下他身上盖的和身下垫的毛毯,都是凉的,没有着火的迹象,但是那股使我看不见东西、咳嗽和喘不过气来的浓烟肯定有个源头。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在统舱里发疯般地东摸西寻。后来我在桌子上猛磕一下,撞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头脑却清醒来。我想到,一个动弹不了的人想纵火,也只能在他的身边范围之内。

我又摸回到海狼拉森的铺位旁,在那儿发现了莫德。她究竟在这令人窒息的烟雾中待了多长时间,我无法做出判断。

“回到甲板上去!”我断然地命令道。

“可是,汉弗莱……”她用一种奇怪的、沙哑的嗓音抗议道。

“求你了!求你了!”我对她严厉地吼道。

她顺从地转身走掉了。我转念一想,要是她找不着楼梯该怎么办?我又追了上去,在升降梯脚下站住了。她说不定已经上去了。我正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却正好听见她在轻声地呼喊:

“啊,汉弗莱,我迷路了。”

我发现她在后舱壁的墙上摸来摸去,就半拖半抱地将她弄上了升降口。舱外纯净的空气犹如甘露般怡人。莫德只不过是被烟熏得有点晕糊,我让她躺在甲板上舒缓一下。第二次冲下舱去。

着火点一定是在海狼拉森身边的某处,对此我坚信不疑,因此直接去到他的铺位。我在盖在他身上的毛毯里外摸索时,一个滚烫的物体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被烫得缩回了手。然后我明白了过来,他是从上铺板的缝隙点燃上铺的草垫的,他的左臂还能支持他这么做。垫子里潮湿的草从下面被点燃了,却没有足够的空气助燃,因此一直闷烧着冒出浓烟。

我从上铺抽出了草垫,但它却似乎在空中解体了,同时蹿出了火苗。我抹掉了铺上还在燃烧着的余草,然后冲到甲板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统舱地板中央燃烧的草垫只用几桶海水就浇熄了。十几分钟后,浓烟散尽,我同意莫德下到舱里去。海狼拉森已陷入昏迷状态,但呼吸上的几分钟的新鲜空气就足以使他清醒过来。我们正在他身边忙碌着,他醒过来后却向我们打着手势,索要纸和笔。

“请别打扰我,”他写道,“我现在正在笑。”

“你瞧,我还是一块酵母。”过了一会儿,他又写道。

“我高兴地看到你这块酵母变小了。”我回应他道。

“谢谢。”他写道。“但是请考虑一下,我在死之前还能变多小。”

“我整个人都躺在这儿,驼背。”他写道,最后还卖弄了一个花饰。“我的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没什么能干扰到我,注意力绝对集中。我整个人虽然瘫在这里,但能神游世界。”

这像是从黑暗的坟墓中传出的信息,因为这个人的躯壳正成为他的坟茔。在这个怪异的墓穴中,他的魂灵还在颤动着,挣扎着,还会维持这种状态,直至发出最后的信息。至于在那以后,谁能知道它还会颤动多久?挣扎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