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说来奇怪,虽然船上的人都有不祥的预感,“幽灵”号上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帆船一路向北航行,然后折向朝西,最后来到日本沿海,正赶上了庞大的海豹群。它们来自浩瀚太平洋的不明地,正进行着一年一度的大迁徙。一路往北朝白令海的栖息地游去。我们追着海豹向北走,捕获着,屠杀着,把剥了皮的海豹尸体扔给鲨鱼,将毛皮用盐渍好,准备以后用来点缀城市女人白皙的肩头。

这是一场肆意的屠宰,而且完全是为了满足女人的需求,因为没有人会吃海豹肉或其油脂。经过一整天的杀戮,我看见甲板上铺满了海豹皮和海豹尸体,被动物脂肪和血浸得滑溜溜的,船身两侧的排水孔处血水如小溪般流淌,船桅、绳索和栏杆上都溅满了鲜血。人们仿佛干着屠夫的营生,**的手掌和胳膊上血迹斑斑,勉力地挥动着剖腹刀和剥皮刀,从他们杀死的可爱海上生物身上剥下皮来。

他们从小艇返回船上以后,我的任务就是登记皮的张数,监督剥皮过程和清洗甲板,恢复甲板原貌。这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工作,我的身心都感到不适,但是,对众人发号施令在某种意义上对我也有好处,它充分发挥了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点管理才能。我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某种强化训练和锻炼,那对于“娇气”的范·魏登只会有好处。

此时此刻我开始感受到的一点是:我不会是过去那个完整意义上的范·魏登了。尽管我对人类生命的希望和信念没有被海狼拉森摧毁性的批判所消灭,他却使我改变了对具体事物的看法。他为我打开了现实的世界,实际上以前我对它一无所知并极力规避。我学会了更加密切地观察生活的实际模样,承认世界上有某些事实存在,冲破心灵和观念的樊篱,给予事实存在某种具体和客观的价值。

在我们抵达海豹狩猎场后,我和海狼见面的机会比过去增加了不少。因为若是天气好,而我们又处在海豹群里,所有的人手便都下艇去捕海豹,帆船上就只留下他、我和不值一提的托马斯·马格里奇了。留在帆船上干的活也不轻松。六只小艇从帆船上放出,呈扇形展开,直到第一只向风艇和最后一只背风艇之间拉开十到二十英里的距离。它们在海上呈直线巡弋,直至黄昏或遭遇到恶劣海况才会返回到帆船上。我们的任务是驾驶“幽灵”号,跟在压阵的背风艇后的背风面。这样,所有的小艇在遇见小暴风或天气可能转坏时都可以顺风航行,回到我们身边。

仅靠两人驾驶一条像“幽灵”号这样的帆船是颇为不易的,尤其是强风来袭时,我们得把好舵,不断寻找小艇升帆,收帆。因此我的任务就是学习,尽可能快地学习。我很快就学会了掌舵,但是要我飞快地攀爬到桅顶横杆上,离开绳梯,把全身重量都挂到双臂上,再往上爬,就困难多了,可是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因为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在海狼拉森的面前证明自己:我也有在精神生活领域之外的生活能力。不但如此,我后来还发展到在桅杆顶上自由行走,在那摇摇欲坠的高度仅靠双腿站立,手执望远镜在海面上搜寻小艇的阶段,并乐在其中。

我记得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早晨,几只小艇很早就驶离了帆船,在海面上散开,越走越远了。猎手们的枪声也越来越模糊,听不见了。只有最轻微的风从两边拂来,而且在我们努力靠近最后一只背风艇时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六只小艇追逐着海豹往西方行驶,一只只消失在地球曲线上——这是我在桅杆顶上看见的。帆船滞留在平静的海面上几乎无法动弹,无法跟上去。海狼拉森显得很焦急。气压计的指针下降了,东边天空的状况令他难以安心,他不断警觉地观察着它的变化情况。

“要是风从那个方向刮过来,”他说,“猛然剧烈地刮过来,将我们推到小艇的上风口,水手舱和统舱恐怕就会多出铺位来了。”

到十一时,海面已平静如镜。正午时,尽管我们身处北纬的高纬度地区,天气却热得令人发昏,空气中没有一丝清凉的味道,那溽热和沉闷叫我想起一个加利福尼亚形容这种天气的老词:“地震天气”。这种怪异天象预示着一种不祥,使人不知不觉就感到会出最倒霉的事。东边的天空缓慢地布满了乌云,悬浮在我们的前方,像是地狱里黑色的锯齿山脊,有清晰可见的深涧巨壑、悬崖峭壁,还有潜伏其中的层层阴影,让人想当然地去搜寻受海水冲击的白色海浪线和轰然作响的岸边洞穴,可是帆船只是轻微地晃动着,空气中完全没有风。

“这不是好兆头,”海狼拉森说,“大自然这个老婆子要后退直立,倾全力咆哮了,驼背。哪怕我们只想收回一半数量的小艇,也会让我们忙得四脚朝天的。你最好赶紧爬上桅杆,放松那几片中帆。”

“可是,老婆子既然要发威,而我们又只有两个人……”我问道。语气里有一丝抗命的意味。

“只能这么干。我们必须利用风暴初起,还没有将帆刮掉的这段时间追上小艇。只要追上了,无论再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了。桅杆经得起风吹,你我不想挨吹也没门,再说我们还有许多的活要干。”

天气依然保持着风暴到来前的平静。我们吃了午餐,我忧心忡忡,匆匆扒了几口了事。十八个人散落在海上,在目力所及的地球曲线之外,而东边天空那如山般的乌云正向我们头顶缓缓地压将过来。然而,海狼拉森似乎不为所动,神态自若,虽然在我俩回到甲板时我观察到他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动作极快,但可察觉。他面部表情坚定,线条粗犷有力,特别是在他的眼睛里——今天眼睛呈明亮的蓝色——有一种奇异的、闪烁的光芒,使我觉得他似乎浸**在一种冷酷意义的快感之中,因为他明白与大自然的搏斗已迫在眉睫,他即将迎来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生命的浪花将如洪水般向他兜头扑面而来,因而感到激动和兴奋。

有一次他或是无意识地,或是以为我没有看见,竟独自笑出声来,那笑声蕴含着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的嘲弄和挑战。我现在还能想见他的模样,像《天方夜谭》中的小矮人,勇敢地直面体形庞大的凶恶魔仆。他在向命运挑战,无所畏惧。

他进了厨房,“伙夫,你洗完了锅盘碗盏就到甲板上来,准备干活。”

“驼背,”他意识到我正一脸困惑地望着他,“这可比威士忌带劲,是你那欧玛尔从未见识过的,我想他终究只算活了半条命。”

此刻西方的天空阴暗了下来,太阳失去了光芒,遁形不见踪影。此时才不过午后两点钟,但我们已处在幽灵般的一片昏暗之中,那昏暗只偶尔被紫红色的亮光所穿透,海狼拉森的脸在那亮光中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在我混乱的迷思中他头上似乎罩上了一个神秘的光环。我们的船处在异样寂静的中心地带,四周孕育着即将来临的惊风骇浪的种种凶兆。闷热已经令人无法忍受,我的额头上已挂满汗珠,我能感受到它顺着鼻子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快要热昏过去了,伸手打算去扶住栏杆。

这时,就在此时,空气起了最微幅的波动。它来自东方,犹如喃喃的耳语,又瞬间不见踪影,连下垂的帆都没有拂动,只在我脸上留下了些许的凉意。

“伙夫,”海狼拉森低声叫道。托马斯·马格里奇转过他那张畏怯的脸。“去把前帆下桁的索具解开,拉过来;风一刮起来就松开帆脚索,再拴索具。你要是弄坏了,那就是你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了,听明白了吗?”

“范·魏登先生,你时刻准备放松顶帆索具,然后跳上去展开中帆,展开的速度尽量地快——愿上帝助你一臂之力——越快越容易。至于伙夫,他动作一慢就揍他脑门子。”

他给我的口头指示没有语带威胁,甚至带有某种鼓励赞许的成分,我内心不免感到一阵愉悦。那时我们的船头对着西北方向,他的意图是风一刮起我们就趁势转换方向。

“我们要让风吹向船侧的后部。”他向我解释道,“从最后传来的枪声判断,小艇是朝略偏南的方向去的。”

他转身去了后面的舵轮,我往船的前部走,在船首三角帆下站定。又起了一阵微风,然后是第三次,船帆懒洋洋地摆动着。

“感谢上帝,风没有猛然刮起来,范·魏登先生。”伦敦佬激动地嚷道。

我确实心怀感激之情,因为此时我已学到许多航行知识,明白若是船上所有的帆都张开,骤风猛然一刮,等待我们的将是何等的灾难。风的偶尔耳语变成了阵风,船帆鼓了起来,“幽灵”号亦跟着动了起来。海狼拉森用劲往左舷打舵,我们开始放绳。现在,风已正对着船尾呼呼地吹,风力越来越强劲,我负责的前帆使劲地拍打起来。我虽然不知道别处的状况,却见到前帆和主帆随着风向的变化而鼓了起来。三桅船突然间倾斜着冲了出去。我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船首的斜桅帆、三角帆和桅杆支索三角帆,等到我完成这部分工作,“幽灵”号已在朝西南方向疾驶。风在它的侧后部刮着,全部风帆都向右侧转了过来。虽然我累得心跳像杵锤敲打般怦怦作响,却没敢停下来喘口气,径直攀上了中帆,趁风力还不算太大将它们收起卷好,然后来到后甲板待命。

海狼拉森点头表示赞许,将舵轮交到我手里。风力在逐步增强,海浪愈发高了。我掌了一个小时的舵,感到一刻比一刻难以驾驭,我没有掌握在此种速度下斜向行进的经验。

“现在你可以带上望远镜,爬上桅杆去搜寻小艇了。刚才我们的时速至少是十节,马上就会到十二、三节了。这老婆子挺能跑的。”

我只爬到前桅顶的横桁上,离甲板约七十英尺。当我在苍茫的海面上仔细搜寻时,心中明白,要想救起我们的船员,行动一定要迅速。实际上,在我注视着我们正航行其间的波涛汹涌的海面时,我怀疑是否还有小艇漂浮在水面,那种脆弱的小船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大风大浪。

因为船顺风而行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风的全部威力。但是,从身在的高处往下看,却有一种置身于船外的错觉。我看见翻腾的浪花衬托出它清晰的轮廓,看见它凭着生存的本能奋勇前行。“幽灵”号有时会腾空而起,落水时激起浪花一片;有时会潜沉下行,右舷的栏杆没入水中,甲板和舱口与翻腾的海水融为一体。此时,随着船体的颠簸前行,我的身体就会在空中来回晃**,觉得自己仿佛挂在一个倒立的钟摆上面,其摆动幅度最大时竟然可以达到七十英尺以上。有一次这种大幅度摇摆彻底吓坏了我,我手脚并用地搂住了桅杆,浑身无力,全身颤抖,再也无法搜索海面上的小艇或其他任何物体,眼皮子底下只有翻腾咆哮意欲要吞没“幽灵”号的惊涛骇浪。

但是一想到还在海浪中挣扎求生的船员,我便镇定下来,尽快找着他们使我忘掉了恐惧。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海水和翻滚的白浪,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在此时,一缕阳光刺穿乌云投射在海面上,将海面涂染成愠怒般的银白色。我发现在这片银白色中有一个小黑点向上跳跃了一下,又被吞没了。我耐心地等待着,在帆船的左舷外两三个方位那个小黑点又在刺眼的阳光下跳跃了一下。我没有大声喊叫,只是挥动手臂,向海狼拉森发出信号。他改变了航向,在那个黑点再次出现在船的正前方时,我发出了肯定的信号。

黑点越变越大,我第一次充分体会到了帆船现在航行的速度。海狼拉森朝我打着手势,要我下来。我下到舵轮旁,站在他面前,他向我发出了顶风停船的种种指示。

“要做好地狱恶魔全蹦出来的打算,”他警告我,“可是没什么可害怕的。你只需干好你的活。让伙夫站到前桅帆角索旁边去。”

我努力朝船首走去,但是不知道选择哪一边更容易些,因为上风舷栏杆和下风舷栏杆一样,都不断被海水淹没。在向托马斯·马格里奇交待完他的任务后,我在前索具上攀爬了几英尺。那小艇现在离帆船的距离很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艇首正对着风向和海流,被抛到海里充作浮锚使用的桅杆和帆拖住。三个人正朝艇外舀水,山峰般的浪头一涌起来就将他们淹没了,我只好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只怕他们再也冒不出来了。有时猛然间,小艇又跃出白沫四溅的浪来,艇头朝上,露出整个黑黢黢水淋淋的艇底,仿佛在海面上竖立起来;在我瞥见三人发疯似地朝外舀水的瞬间,小艇又倒栽下来,落入张着大口的海浪谷底,艇首朝下没入海水中,艇身和艇尾全部冒出海面——艇尾几乎笔直地翘立在艇首上方。小艇的每一次重新现身都堪称是一个奇迹。

“幽灵”号突然改变了航向,驶离了小艇。我以为海狼拉森认为没有希望,打算放弃救援,不禁大吃了一惊。然后我明白过来,他是在做顶风停船的操作,便下到甲板上待命。现在帆船正顶风停住,小艇在远处与我们处于平行位置。接着船体忽然侧身溜动了一下,失去了风的阻力和压迫,同时猛然加速,调转船身斜插进疾风中。

当帆船行进到与海流成直角时,风以全力——先前我们摆脱了它的纠缠——朝我们压将过来,我不幸且无知地与它迎头相撞,它就像一堵墙挡在我的面前,瞬间灌满了我的肺,让我喘不出气来。我正被风呛噎着,“幽灵”号已在海水中颠簸着,倾斜着船身一头扎进了风眼中。我看见一个巨浪朝我头顶压了过来,急忙侧过身子,屏住呼吸,绝望地盯住它。浪头高过了“幽灵”号,正处于我抬起头的上方,一道阳光穿透了卷起的浪头,映入我眼中的是一片急骤坠落的绿色天幕,其后是一层乳白色的泡沫。

然后它便砸下来。地狱里的恶魔蹦出来了,不幸接踵而至。我被海浪砸得晕头转向,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痛,哪里又都不特别痛。抓紧物体的手被海浪打脱了,我全身淹没在海水里。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碰上了听说过的可怕事情:被卷进了波浪的谷底。我的身子随波逐流,东磕西碰,在水中翻来覆去,憋不住气时,便将那呛人的盐水吸入肺里。但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心中坚守着一个信念:我一定要将斜桅帆转回来对着风。我不怕死,但我坚信一定能挺过去。在我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浮现出完成海狼拉森指令的强烈愿望时,我仿佛看见了他在一片混乱中站在舵轮旁,用他的意志抗衡着暴风的肆虐,向它挑战。

我身体被海水卷起碰到一件物体上,我想应该是栏杆,我吸了一口气,又能吸到清新的空气了。我想站起身,却撞到了头,四肢落地,原来我已经被海浪恶作剧般冲进了水手舱前的圆孔里。我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从托马斯·马格里奇的身上跨了过去。他正将身体蜷成一团地哼哼着,我却没有时间去管他,我必须去把斜桅帆调整过来。

我重新回到甲板上时,呈现在眼前的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景象:四周散布着乱七八糟的钢铁件、木料、帆布碎片,暴风正恣意地撕扯着“幽灵”号,前帆和前中帆因为在船的转向中泄了风,没有及时收下,正在被“刺啦刺啦”地撕扯成碎布条。沉重的帆底横桁被折断了,横冲直撞地敲击着从左舷到右舷的护栏。空中到处是乱飞的碎片,绷断了的帆索和支索像蛇一样“嘶嘶”有声地在空中飞舞翻转,而断裂的前帆斜桁从其间“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斜桁只差几英寸就砸在我的头上,却激发我更快地采取行动。或许,灾难还未到不可挽救的程度。我想起了海狼拉森的警告,他曾经预料地狱的恶魔会全部跑出来,看来一语成谶了,但他现在人在哪儿呢?我看见他在主帆帆脚索那儿忙碌着,用他强有力的臂力把主帆拽了起来,扯平了。三桅船的尾部翘起在空中,激起的一片白色浪花作了他身子的背景。这场景,包括其他的内容——大自然造成的混乱和破坏——都可能是我在短短十五秒钟内看见、听见和领悟到的事情。

我没有停下来观察小艇现在的处境,一门心思地奔向斜桅帆帆脚索。斜桅帆也开始“噼啦”有声地拍打着,处于时而半张满,时而松弛的状态,我用帆脚索调整了它的方向,加上它每次拍打时我都尽全力拽住,总算慢慢将它扳了回来。我坚信一点:我已竭尽全力,我一直拽到全部手指尖都渗出了血。而在我紧拽着的时候,飞三角帆和支索帆却被撕裂,在一阵乱响中消失了。

可是我仍拽住帆脚索不放,每拽回一把就收住一把,直到下一次的拍打让我拽回得更多,慢慢拽住就变得省劲了。此时海狼拉森已来到我的身边,我让他一个人往回拽,我去缠绕收回的索绳。

“缠紧些!”他大声喊道,“过这边来!”

我紧跟在他身后,注意到船上装备虽然受到风浪的损坏,但有的设备还堪使用。“幽灵”号停住了,它仍然可以操纵,且处于受控状态。虽然其他的帆被风破坏了,掉过头对着风的斜桅帆和拉下的主帆还可以使用,它们在汹涌的海浪中稳住了船头。

海狼拉森收拾着船上的索具,我搜寻着小艇。我发现它处在下风处的海面上,在浪尖沉浮着,距离我们不到二十英尺。海狼拉森经过精确的估算,只要我们以一定的速度漂移过去,不用费其他的心,到时用索具钩住艇的两端,就可以将它拉上船来。可这事做起来并不像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克伏特坐在小艇首部,尾部坐着乌富蒂·乌富蒂,正中间坐着凯利。帆船漂移靠近时,小艇正升至浪尖,而我们则沉在了谷底,直到我瞧见三个人几乎就在我的头顶上伸直脖子往下瞅。随后帆船向上升起,直升到浪尖;他们却沉下去,直沉到我们脚下的谷底。下一波海浪不会把“幽灵”号砸向那薄薄的“蛋壳”吗?想想都会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我们准确把握住了时机。我瞅准机会将索具钩递给了夏威夷人,同时海狼拉森也将他的递给了克伏特,两套索具转瞬之间便同时钩住了小艇,三个人巧妙地利用了艇的颠簸起伏,同时跃身落在了三桅船上。当“幽灵”号从海水中摇晃着侧出身子时,小艇已伏贴地靠在了它身旁;未等海浪回涌,我们已经将它吊起,拉上了船,将它底朝上扣在了甲板上。我注意到克伏特左手不断有血冒出,他的第三个手指不知怎地被砸得血肉模糊。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痛苦的模样,只是用右手帮助我们将小艇固定在位置上。

“做好准备,将那斜桅帆转个向。说你呢,乌富蒂!”我们刚安置好小艇,海狼拉森就开始下达命令,“凯利,到后面去将主帆的帆脚索松开!你,克伏特,到前面去看看伙夫是怎么回事。范·魏登先生,你再到桅杆上去一趟,将桅杆上碍事的物件都清除掉!”

下达完命令,他便迈着独特的虎式步伐往后面的船舵走去。当我吃力地攀着前侧支索向桅杆上爬时,“幽灵”号的船头慢慢转向了下风面。这回我们跌进波谷,受到海浪冲击的时候,再也没有可被撕扯掉的帆了。在我爬到离桅顶横杆尚有一半距离时,强风将我的身子牢牢地摁在了索具上,竟不可能跌落下去了。“幽灵”号几乎笔直地竖了起来,桅杆差不多与水面平行。我不是朝下看,而是几乎直视于身体的垂直线,才望向“幽灵”号的甲板。但我看不见甲板,在应该是甲板的地方,是一片波动的浪涛,以及两根立起的桅杆,仅此而已。“幽灵”号一时间被淹没在海水里了。然后它逐渐恢复了船体的平衡,摆脱了侧面的压力,甲板像鲸的背脊一样露出了海面。

然后帆船飞速向前行驶,穿越狂风巨浪。我如一只苍蝇般趴在桅顶横杆上,搜寻着其他的小艇。过了半小时我看见了另外一只小艇,底朝天扣在海面上,乔克·霍纳、胖子路易斯和约翰逊拼命抓住它不敢松手。这一次我没有从桅杆上下来,海狼拉森成功地顶风停住船,使其没有被海浪卷走。与上次一样,帆船漂移靠近小艇,将索具固定,系着钩子的缆绳抛给那几个人,他们像猴子般敏捷地跳上了帆船。在将小艇吊上帆船时,小艇与帆船边沿相撞受了损伤,但损伤面不大,稍加修理就可以恢复原样。

“幽灵”号再次顶风改变航向,这次它被海水吞没了好几秒钟,我简直怀疑它再也冒不出海面了。就连高过船腰很多的舵楼都多次受到海浪的淹没和冲刷。在这样的时刻,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与上帝同在,一同观看着神谴所致的混沌后果。然后。舵楼就又会浮出海面,凸显出海狼拉森宽厚的双肩,只见他双手紧握住舵轮,令帆船按照他意志所定的航线前行。他就是海上之神,挑战着疯狂肆虐的风暴,抵挡着扑面而来的巨浪,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类以如此渺小脆弱的肉体,操弄着用木料和帆布组装起来的这么个玩意儿,在如此冷酷无情的自然环境中呼吸、劳作、搏斗,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啊!确实是奇迹!

就像先前的情况一样,“幽灵”号又一次从浪谷中钻了出来,在海水中露出甲板,经受住了暴风的袭击。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半个小时后,当白日的余晖即将在晦暗的暮色中消失殆尽时,我又发现了第三只小艇。小艇底朝天在海面上沉浮,艇上的人踪影全无。海狼拉森重复着在此种境况下的操作:与小艇保持一定距离,绕到它的上风面,然后朝它漂移过去。但是这一次他偏离了四十英尺,小艇被抛在了帆船后面。

“是四号艇!”乌富蒂·乌富蒂叫道。在小艇浮出海水泡沫的那一刹那间,他敏锐的目光捕捉住了颠倒的艇号。

那是亨德森的船,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霍利约克和一个远洋水手威廉斯。他们是确定无疑地失踪了,但是小艇却留了下来。这时我已经回到甲板上,看到海狼拉森想再赌一把去收回小艇,霍纳和克伏特极力反对这么做,却毫无效果。

“我对上帝发誓,我是不会让暴风把我的小艇抢走的,哪怕它是直接从地狱里刮出来的!”他大声叫道。尽管我们四个人脑袋凑在了一起,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模糊不清,仿佛是从远方飘过来的。

“范·魏登先生!”他大声叫道,但在呼啸的风声中听上去像是耳语,“你和约翰逊和乌富蒂站在那张艏三角帆旁边,其他的人都到后面主帆帆脚索那儿去!都动起来!否则,我就张帆将你们直接送到下面世界里去!明白吗?”

他狠狠地打起舵轮,“幽灵”号调转过船头,猎手们都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碰运气。我又再一次地被海浪吞没,为了活命紧紧抓住前桅脚下的挽绳栓不放,这时我才体会到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我的手被海浪冲开了,我被海浪卷到了栏杆边上,掉进了海里。我不会游泳,但身子尚未沉下去又被海浪带上了船,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幽灵”号再一次浮出海面时,我才发现是约翰逊救了我一命。我看他在朝四周焦急地张望,才注意到刚才去到前面的凯利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海狼拉森又错过了小艇,且不如上两次到达了预定位置。不得已,海狼拉森换了一种泊近的方法。他先让帆船右舷顺风航行,然后转过船身,返程让左舷逼风调向,靠近目标。

“漂亮!”当我和约翰逊经受住船的这番折腾所引发的海浪冲击后,他在我耳边大声赞叹道。我心里当然明白他称赞的不是海狼拉森的驾船技巧,而是“幽灵”号的卓越性能。

这时海面上已是漆黑一片,难觅小艇的踪迹。然而海狼拉森凭着他那似乎永不会出错的本能,掌控着“幽灵”号在混沌不明,令人生畏的海况中摸索前行。同时,我们的身子虽然还半泡在海水中,却已没有了坠入波谷被海浪卷走的危险。帆船准确地漂移到小艇旁,而不幸的是,小艇在被吊起到帆船上时受到了严重的损坏。

接下来便是两个小时的艰苦劳作,所有的人都参与进来,两个猎手、三个水手、海狼拉森和我本人——将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张张缩起来。短帆的驱动力较弱,船的航速减慢,甲板上相对就少了一些海浪的冲击,而“幽灵”号就像一个软木塞在卷浪中漂沉起伏着。

在与风暴搏斗开始时我的指尖弄破了,缩帆时痛得我泪流满面,活儿一干完我就像女人一样,累得在甲板上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与此同时,托马斯·马格里奇像一只溺水的老鼠,被人从水手舱顶部的下端给生拽了出来,他是被吓得躲在里面的。我看到他被拖到帆船后部的舱房处时,大吃了一惊。厨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空甲板。

我在舱房见到了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水手。在小炉子上烧咖啡的当口我们喝着威士忌,啃着压缩饼干。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可口的食物,也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美味的热咖啡。“幽灵”号猛烈地摇摆着,颠簸着,就连水手们在舱房里走动手都得时不时地扶住某个固定物品。有几次我们都在“嗨,它又发癫了!”的叫喊声中跌成一团,摔倒在右舷的舱壁上,仿佛摔在地板上一样。

“都别他妈的值班了。”我们吃饱喝足以后,我听见海狼拉森说,“甲板上也无事可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伙儿早点休息,都去睡觉。

水手们都往前走,边走边固定好舷灯。两个猎手留在舱房里睡觉,因为此时去打开通往统舱的升降口滑动门并不安全。海狼拉森与我联手切除了克伏特被砸烂的手指,将伤口做了缝合处理。马格里奇先前一直在被逼着煮咖啡,上咖啡,照料着炉火,一直抱怨着说他受了内伤,现在又赌咒发誓说他折断了一根或两根肋骨。检查的结果是断了三根,但我们只能等到第二天才能处理他受的伤,主要原因是,我对治疗肋骨受伤的医学知识毫无所知,得先去查阅医学资料。

“我觉得这么做不值得,”我对海狼拉森说,“为收回一只破艇,搭上凯利一条性命。”

“可是凯利的命并不值钱。”他这样回答我,“晚安。”

经历了一天的磨难,手指尖的疼痛难耐,三只小艇的失踪,再加上“幽灵”号近乎发狂的颠簸,我想今夜我是无法成眠了。但是我的头刚一触到枕头,就合上了双眼,极度的疲倦使我沉睡了一个通宵;而与此同时,“幽灵”号无人掌控,孤独地在风暴中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