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除了不用洗盘子,我再列举不出其他当大副的快乐之处。我对大副的基本职责一无所知,若不是水手们出于同情鼎力相助,事情准会弄得一团糟。我完全不懂绳索和索具、收帆和起帆的操作细节,但是水手们都尽力手把手地教我——在这方面路易斯是一个特别称职的老师,而且我和水手们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

可是与猎手们的关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掌握的海上航行知识水平各不相同,可都把我当做一个笑话。实际上,我也把自己当做一个笑话。我,一个地地道道的陆上人,竟然填补上大副的职位。但是,被别人当做笑话是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对此我虽然没有抱怨,但是海狼拉森却特别在意别人对我执行船上的行业规矩——比在可怜的约翰森身上在意得多。他与人吵了几架,做出了几次威胁举动,惹出了许多抱怨,终于统一好猎手们的口径,我在前后舱都是“范·魏登先生”了,海狼拉森只在私下场合才称呼我为“驼背”。

这事说起来也真是有趣。我们吃饭时风向说不定改变了几个方位,我离开餐桌时他就会对我说:“范·魏登先生,您是否去调节一下,让船左舷抢风‘之’字形前进。”我就会登上甲板,用手势将路易斯叫到身边,向他请教该如何处置。几分钟后,我消化了他的提示,完全明白了操作步骤,就开始下达命令。我还记得早期的一个实例。我刚开始下达命令,海狼拉森就到了现场,抽着雪茄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一直看到我处置完毕,然后沿着舵楼露天甲板与我并排朝船的后部走去。

“驼背,”他说,“对不起,范·魏登先生,我祝贺你。我觉得你现在可以让你老爸的腿退休,让它们回到坟墓里去了。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腿,并学会靠自己的腿站住了。再学点绳索使用、风帆操作技术,积累点对付暴风的经验,诸如此类的,这次航程结束后,你就可以驾驭任何近海航行的三桅帆船了。”

这段时间是我在“幽灵”号上度过的最愉快的日子,即始于约翰森死亡后,终于到达海豹猎场的时间。海狼拉森对我关怀备至,水手们都很帮忙,与托马斯·马格里奇亦没有什么恼人的相互交往。坦率地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还暗暗得意起来:情形虽然荒诞——一个“旱鸭子”当了船上的二把手,我毕竟干得还挺不错;在那短暂的日子里我为自己感到骄傲,而且开始喜欢所乘“幽灵”号的颠簸起伏。它正向北方航行,准备折回西方,穿过热带海洋,目的地是补充淡水的小岛。

但是,说日子过得愉快也只是相对而言,是一个处于十分痛苦的过去和一个十分痛苦的未来之间较少痛苦的阶段而已。因为对水手们而言,“幽灵”号犹如一条苦不堪言的“地狱”船,他们得不到片刻的休息时间和心灵的安宁。海狼拉森对他们谋他性命和在水手舱对他的群殴怀恨在心,不分昼夜地一门心思想收拾他们,让他们感到生不如死。

他知道心理学中的累积效应,用一件件小事将全体船员折磨到濒入崩溃的边缘。我亲眼看到他将哈里森从铺位上叫起来,只不过是去把一把放的不是地方的油漆刷子重新放好,还叫醒两个值过班、疲倦不堪的水手监督他是否放对了位置。这当然是件小事,但这种小伎俩千百次地累加起来,水手舱人们的沮丧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事件发展的后果必然是怨声鼎沸,不断出现小规模的打斗,于是总有两三个人在疗着伤,而施暴者总是那位人面兽心的船长。统舱和房舱内存有大量的武器弹药,集体行动无疑于自取灭亡。利奇和约翰逊是海狼拉森暴脾气的特殊“关照”对象,当我看到约翰逊脸上和眼睛里流露出的深度忧郁表情时,我的心都在流血。

但利奇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身上有一种野兽般的好斗性格,情绪好像被一种永远无法化解的愤怒所左右,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的嘴唇被愤怒扭曲成随时准备咆哮的状态,一见到海狼拉森就狺然有声,恐怖且具威胁性,我确信这不过是下意识的行为。我曾经见过他用眼神尾随着海狼拉森,就像一只野兽盯住管兽人,此时他的喉咙深处就会酝酿动物般的嗥叫,从牙缝间迸发而出。

我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甲板上准备给他下命令,预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当时他背对着我,我的手刚一触及他的肩膀,他便一蹦老高,跳出老远,同时吼叫着转过头来,他恍惚间把我当成他的仇敌了。

利奇和约翰逊只要逮到些许机会就会直取海狼拉森的性命,就是苦于没有机会。海狼拉森贼精,不会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何况他们手中也没有一击致命的武器,仅用拳头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海狼拉森揍过利奇好几次,利奇每次都奉陪到底,就像一只野猫,拳头、牙齿、指甲全部上阵,直打到筋疲力竭或人事不省地躺倒到地板上,仍然不惧怕再干一仗。利奇身上的魔性与海狼拉森身上的魔性旗鼓相当,两人只要同时出现在甲板上就相互咒骂、咆哮、大打出手。我还见过利奇一不警告,二不挑战,冷不丁猛然扑到海狼拉森身上。有一次他抽出刀鞘里那把沉重的刀投向海狼拉森,只差一英寸就扎进了他的咽喉。还有一次他从尾帆桅顶的横桁上抛下一根捻接绳索时分股用的钢质索针,在颠簸前行的船上远距离命中目标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那锐利的尖状物从七十五英尺的高空嗖地一声飞将下来,差不多就击中了海狼拉森的脑袋,那时他刚从舱房楼梯上露出头来。索针扎进木甲板里足有两英寸。还有一次他悄悄溜进统舱,拿了一支上了火药的猎枪就往甲板上跑,却被克伏特逮了个正着,被缴了械。

我常常想海狼拉森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对此他只哈哈一笑,仿佛乐此不疲。这事颇有刺激性,对他而言仿佛将凶猛动物作为宠物来养。

“提着脑袋过日子,”他对我解释道,“是对生命的一种刺激。人天生就是赌徒,而生命就是他能下的最大赌注,赌注越大越带劲。我为什么不把利奇的灵魂刺激得高烧不退,让我自己高兴快活呢?就此而言,我这是对他的恩赐。最强烈的刺激是双向的,他比前舱的任何人都过得奢华呢,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有目的,有事做,而且有可能做到。他有全心全意追求的目标,想置我于死地,或者说他希望能杀死我。驼背,说真的,他这日子过得既有深度,又有高度,我怀疑他以前是否享受过这种紧张刺激的日子。我看见他那样激动敏感地大发其火,有时还真嫉妒他。”

“啊,可这是懦怯,是胆小的行为!”我大声喊道,“你占尽了所有的优势。”

“我们俩谁更胆小?是你还是我?”他严厉地问道,“当形势不妙时,你就跟你的良心妥协,上别人的船。如果你真的了不起,真忠实于自己的想法,你就会跟利奇和约翰逊联手了。可是你害怕,害怕了,想活命。你骨子里的生命呐喊着说必须活下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因此你过着苟且的生活,违背你美妙的梦想,触犯你那可怜的、根本不值一提的做人信条,世上如果真有地狱,你的灵魂也会一个猛子扎进去。呸!我扮演的角色可要勇敢些,我没有犯罪,只是听凭于生命的内在冲动行事,至少我的行为和灵魂是融为一体的,而你却不是。”

他的话具有一针见血的效果,也许我真的扮演着一个懦夫的角色。我思考得越久,就越是觉得我有责任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与利奇和约翰逊联手杀死他。我认为,就是在此刻,已融入我身心的清教徒祖辈的严苛道德心提示我:面对大恶,为达到制裁的目的,即使杀人也是正当的行为。我琢磨着其中的道理:为世界除去这样一个恶魔是一种非常道德的行为,人类会因此而更幸福,生活会因此而更美好甜蜜。

我在舱铺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久久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不断掠过以往事件的画面。值夜班时趁海狼拉森待在下舱,我与约翰逊和利奇谈过话,两人对此事已不抱希望。约翰逊是因为意志消沉,利奇则是因为被与海狼拉森无休止的缠斗弄得身心俱疲,可是他有一天晚上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

“我认为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范·魏登先生。可是您别行动,闭紧嘴,除了打鼾别出任何声儿。我们是死定了的人,这不消说了。可是说不定在哪一天,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您能帮我们一把。”

就在第二天,温莱特岛已经隐约出现在顶风的方向,海狼拉森发出了警示。他刚袭击过约翰逊,也受过利奇的攻击,把两人都打败了。

“利奇,”他威胁道,“你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干掉你的,对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咆哮。

“至于你嘛,约翰逊,在我尽兴收拾你之前,你就会恨不得死掉,自己跳到海里去的。你就等着瞧吧。”

“我这个建议,”他对我旁白道,“他是会照办的,我和你赌一个月的薪水。”

我曾经暗藏一个愿望,在我们给水箱补给水时那两人能瞅机会溜之大吉,但是海狼拉森泊船的地点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幽灵”号停靠在一个偏僻海滩的激浪线外半英里,面临一条逐渐伸展的幽深峡谷,两边是无人能够攀缘的火山石峭壁。就在这个地方,在他亲自监督之下——他已经上岸了——利奇和约翰逊将灌满了水的木桶滚下海滩。他们没有机会划着小艇逃走。

不过哈里森和凯利倒是尝试了一次。他俩组成了一只小艇的成员,划着艇在三桅帆船和海岸之间来回穿梭,每一趟运一桶水。午饭之前,他们的小艇载了一个空桶朝岸边划去,却改变了路线偏向了左边,试图绕过伸向大海,横亘在他们和自由之间的岬角。浪花飞溅的岬角另一端坐落着日本殖民者的漂亮村庄和生机勃勃的山谷,山谷直通内陆。只要能逃到那里,海狼拉森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我早就注意到亨德森和“黑人”整个上午都在甲板上闲逛,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们拿出枪对准逃亡者从容不迫地开火。那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枪法展示,起初他们射出的子弹只在小艇两边的水面上吱吱地飞过,并无伤害之意;可当那两个人仍然不要命地使劲划时,子弹就越射离他们的距离就越近了。

“现在,我要打掉凯利的右桨。”“黑人”说,瞄准得仔细了一些。

我是在用望远镜观察的,我看见桨片被子弹击得粉碎。亨德森有样学样,打碎了哈里森的右桨。小艇转了个身,剩下的两支桨也给打碎了。两人设法用残存的桨柄划着,也给打飞了。凯利从艇底掰下一块木板,用它划着,可是手被木刺扎伤了,痛得叫了起来,将它扔掉了。他们只好放弃,让小艇顺水漂流,直到海狼拉森从岸上另派一只小艇,将他们拖回了船上。

那天下午我们拔锚起航。往后再没有什么活可干,只剩下海豹猎场那三四个月的狩猎活动了。前景确实一片漆黑,我心情沉重地做着手头上的工作。一片几乎是像丧礼般的沉闷感觉笼罩在“幽灵”号上。海狼拉森因他那奇异的、爆裂般的头痛而躺在舱房中。哈里森没精打采地站在舵轮旁,一半身子倚在上面,似乎疲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愁眉不展,一语不发。我遇见凯利蹲在水手舱盖的避风处,脑袋埋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状态。

我发现约翰逊身体直挺地趴在水手舱前沿处,呆呆地凝望着船头四溅的水花。我惊恐地想起海狼拉森先前的警示,那警示有可能一语成谶。我设法将他引开,以防止他有那种可怕的想法,他只对我伤感地一笑,却没有听进我的话。

我回到船尾时利奇靠近了我身边。

“我想请您帮个忙,范·魏登先生。”他说,“您要是有机会重返旧金山,能否去找一下马特·麦卡锡?他是我爸,住在山上,就在五月集市的面包作坊后面,开着一间修理皮鞋的小店,那一带的人都认识他,费不了多大事的。请告诉他,我很抱歉给他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也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歉意。请代我转告‘愿上帝保佑他。’”

我点了一下头,但鼓励他道,“我们都会尽力回到旧金山的,我去见马特·麦卡锡时,你会跟我在一起。”

“我希望能信你的话,”他回答道,同时握住我的手,“但是我回不去了,海狼拉森会要我的命。我只是希望他能干得利索点。”

他抽身离开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内心也有同样的愿望。既然是命中注定,倒不如来得越早越好。我也似乎被卷入了船上那种沉闷的氛围之中。噩运看来不可避免。我一连几个小时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发现海狼那令人憎恶的想法竟然感染了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随意摧毁人的灵魂,生命的庄严感又体现在哪里?这种生命说到底是廉价和肮脏的,越早结束越好,一死百了!我也将身子倚在栏杆上,怀着近乎渴望的心情凝望着海面,感到自己早晚也会沉溺于它那冰冷墨绿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