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第二天暴风逐渐减弱,海狼拉森与我一道翻阅了一下人体解剖学和医学的专业书籍,给马格里奇的肋骨复了位。等到暴风消停,海狼拉森驾船在昨天遇到风暴的海面上来回巡视,只是航向略向西舒展。同时,我们修理小艇,用帆布制作新的风帆并将其系在桁上。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猎海豹船,也曾逐一上船察看。其中大部分的船都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小艇,大部分的船也都载有一路收留、不是他们船上的小艇和人员。遭遇暴风时大部分捕海豹船位于我们的西边,远处散布的小艇只能惊慌地逃向最近的捕海豹船避难。

我们从“西斯科”号捕海豹船上收回了两只小艇,人员平安无事。最令海狼拉森得意、而我暗自叫苦的是在“圣迭戈”号上找到了“黑人”,尼尔森和利奇。就这样,五天之后我们发现船上少了四个人:亨德森、霍利约克、威廉斯和凯利。我们又继续在海豹群两翼展开捕获作业。

我们追着海豹群往北走时,遭遇了可怕的海雾。日复一日,小艇从船上放下去,几乎还没触及海面就被浓雾给吞没了。留在船上的人在固定的时间里鸣笛,每隔十五分钟放一响空弹炮,仍有小艇不断上演失踪、被找回的游戏。海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失踪的小艇被哪条三桅船发现,就跟随那条船打猎分红,直到被母船找到为止。可以预料的事情是:海狼拉森因为走失了一只小艇,第一次碰到它船走失的小艇就扣住不放,强迫它为“幽灵”号作业,即使碰到寻找小艇的母船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清楚地记得海狼拉森在下舱用枪抵住那个猎手和两个下属的胸口,而他们的母船正与我们的船擦身而过,船长还和我们打着招呼,向我们打听艇的消息。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托马斯·马格里奇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很快地就瘸着腿吃力地干着厨工和舱房小厮的双重活了。约翰逊和利奇依然在虐待和殴打中受着煎熬,他们自己也认为随着狩猎季节的结束,他们的生命恐怕也要走到尽头了。其他的船员在冷酷老板的压榨下,吃得像猪一般,累得像狗一样。至于海狼拉森与我之间,我们倒相安无事,尽管总不太能摆脱这么一个想法:于情于理我应该杀死他。他对我有无穷的魅力,我对他亦有无尽的恐惧。但是我不能想象他僵尸般仆卧在地上的模样。他身上有一股青春般的永恒活力,如此生动的形象与那画面格格不入。在我眼中他永远活力四射,永远处于强势地位,永远在与人搏斗和毁灭对手,自己却总是能够存活下来。

他喜爱的一种消遣方式是:当帆船出于海豹群里,而海况不好无法狩猎时,他偏要放下一只小艇,独自带上两个桨手和一个舵手下海去。他枪法极好,总是能够在猎手们声称无法狩猎的情况下带回好多张海豹皮。这种在危急情况下将脑袋提在手上的冒险行为,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学到了越来越多的航海技术。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那是我们当时极难遇到的晴朗天气——海狼拉森又犯了头痛病,我乘机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亲自驾着“幽灵”号去回收小艇。我从早晨到黄昏都站在舵轮旁,一路尾随着最后那只下风处的小艇。最后,用不着他出主意下命令,我独自停船,回收了那只小艇;后来又将另外五只小艇一一回收到帆船上。

因为所处的位置属于风暴多发区域,我们接二连三地受到大风的袭扰。到了六月中旬,我们又遭遇了一场台风。那是我最难忘记、也是最重要的一场变故,因为它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帆船一定是差不多落在那旋转风暴的风眼了,海狼驾着它向南逃离,先是收两根缩帆索缩住艏三角帆,最后干脆只剩下光秃秃的桅杆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如此高的海浪,与它相比,我以前见过的海浪只能称为微澜了,浪尖之间的距离足有半英里宽,而浪头的高度我确信高过了桅杆顶。浪头之大就连海狼拉森亦不敢顶风停船,虽然帆船已被风刮到更偏南的海面,远离了海豹群。

当台风趋缓时帆船已处于横跨太平洋邮轮航线的通道上。而就在此处,令海豹猎手们诧异的是,帆船又处在了海豹群中间——第二拨,“后卫部队”什么的,他们如此称呼它,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现象。顿时,狩猎的枪声此起彼伏,可怜的大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天,那场景真是“满载而归”。

利奇就在此时靠近了我。我刚登记完最后一只小艇收获的毛皮,他就趁着夜色来到我的身边,悄悄地问道:

“您能告诉我吗,范·魏登先生,我们离海岸有多远?横滨在什么方位?”

我的心兴奋地跳了出来,我明白他的心里。我把方位告诉了他——横滨在西北西方向,距离五百英里。

第二天早上约翰逊、利奇不见了踪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其他艇上的淡水桶和干粮盒,以及两人的铺盖卷和水手袋。海狼拉森怒火中烧,他升起帆往西北方向追去。两个猎手站在桅杆顶上,用望远镜不停地搜索着海面;他本人则像一只被困住的愤怒狮子,不停地在甲板上转着圈。他心中明白我对两个逃亡者抱有沉切的同情心,不想让我攀上桅顶去瞭望。

海风和熙但时断时续,要在一望无垠的碧海蓝天中找到一只小艇,无异于在大海中捞针。但是他让“幽灵”号全速前进,赶到了逃亡者和陆地之间的海面上,然后便在他认定的小艇必经航线上来回巡弋。

第三天早晨八击钟后不久,“黑人”从桅杆顶上大声发出信息:小艇现身了。所有的人都涌到栏杆边上。一阵凉爽的风从西边吹来,预示着会刮起更大的风。而就在那儿,在背风面,在朝阳照耀下波动的银光里,隐隐显出了一个黑点,又消失不见了。

帆船调正航向,笔直开了过去,我的心如系上铅块般沉重,事件的预后使我万分难受。我看见海狼的眼中闪耀出胜利的光芒,他的身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内心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恨不得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一想到利奇和约翰逊即将受到的暴力摧残,我就心慌意乱,失去了理智。我在恍惚之中溜下了统舱,拿了一只装好弹药的猎枪,正要回到甲板上时,忽然听见了一声惊呼:

“小艇里有五个人!”

我在升降口处靠住了身体,全身颤抖着。我从大伙儿的议论声中确认了这个信息。我的腿已没有了力气,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我恢复了理智,也被我差一点就要干出的事吓坏了。我将枪放回原地,又溜回甲板,同时对事态的意外发展感到十分庆幸。

甲板上没有人注意到我曾经短暂离开过。那只小艇已经离我们很近,可以看出它比猎海豹艇略大一些,形状也不相同。我们靠近时他们已收了帆,放下了桅杆,桨也收回到艇内,等我们的船靠拢停稳将他们救上来。这时“黑人”已从桅杆上下来,他站在我身边,发出意味深长的“咯咯”笑声。我探询似地望着他。

“真他娘的扯淡!”他咯咯地笑着说。

“怎么了?”我问道。

他又咯咯地笑。“你没有看见呀,在那艇尾的坐板上,正坐着呢!那要不是一个女人,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打不着海豹!”

我仔细察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直到身边的人们都发出惊叹声才得以确认。艇里载着四个男人,第五个显然是个女人。众人情绪亢奋,只有海狼拉森除外。显然他大失所望,因为它不是他想寻获的小艇。船上也没有那两个他准备施虐的对象。

我们收起了飞三角帆,拉起艏三角帆帆脚索和主帆帆脚索,驶进风里,并划桨以增快船速。划了几下以后,小艇已与帆船平行,这时我才有机会打量一下这个女人。因为早上天气很冷,她裹在一件系腰带的宽松外套里,除了海员帽下露出的一绺浅棕色头发和一张脸,瞧不出其他的特征。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呈褐色,富有光泽,嘴唇可爱而性感,脸呈精致的鹅蛋形,虽然脸上的皮肤因为阳光的照晒和带咸味海风的侵蚀而变成了紫红色。

在我眼中她仿佛是来自天外的精灵,我意识到内心有一种对她渴望的感觉,犹如饥肠辘辘的人见到了一块香甜的面包。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女人了,我的心智已陷入了一种混乱状态,甚至有些迟钝麻木了——那么,这是个女人?——于是,我陷入迷思,也忘记了自己大副的职责,没有迎接新到者上船。一个水手双手将她托举起来,交给海狼朝下伸出的手臂,她抬头望着那些好奇的脸笑了。她笑得很甜、很开心,只有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人微笑了,竟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微笑。

“范·魏登先生!”

海狼拉森的喊声使我猛然清醒过来。

“你能把这位女士带下舱去,将她安置舒服了吗?把左舷那间空舱房收拾干净,叫伙夫去办。想办法治治她的脸,被晒坏了。”

他迅速调转身子,离开了我们,去找新来者打探情况去了。那只艇被扔掉,让它随波逐流去了,虽然有人认为抛弃它“太可惜”,毕竟离横滨已经如此之近了。

我护送着这个女人往船后部走去,心里却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而且觉得尴尬。我好像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竟是如此精致、柔美的生灵。在我扶住她的胳膊陪她走下升降口的楼梯时,她胳膊的纤细柔软使我暗自吃惊。说实话,作为女人她确实精致柔美,可对我而言她精致柔美得犹如天仙,我生怕那一扶能折断她的胳膊。坦率地说,这种错觉是我在长期未接触女性后对女人产生的一般感受,以及对莫德·布鲁丝特的特殊感受。

“别太费心了。”我从海狼拉森的舱房里匆匆搬来一把扶手椅,招呼她坐下时,她对我客气道,“艇上的几位先生都认为今天早上就可以看见陆地。船应该晚上就能到达目的地,对吧?”

她对未来的简单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怎样才能对她讲清目前的处境?如何向她介绍那个在海上横行霸道、随意操控别人命运的怪物?我自己都花费了数月的时间才摸清了船上的状况,短时间内岂能对她解释清楚?但是我诚实地回答道:

“如果您撞上的是其他船长,而不是我们这位,可以说你们明天就能在横滨上岸。但是,我们的船长是个怪人,我请您做好思想准备,因为可能发生任何事情。明白吗?任何事情。”

“我……我承认我有点没听明白。”她有点犹豫,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但谈不上害怕。“或者是我的想法有问题?遭遇海难者不是应该得到优先照顾吗?您知道,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船离陆地这么近。”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尽力使她安下心来。“我只不过是提醒您,如果出现最坏的结果,你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这个男人,这个船长,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是魔鬼,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谁也无法预料。”

我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起来,可她中间只插了一句“哦,我明白了”,声音里透着疲态,说话显然没有经过大脑,她已处于身体崩溃的边缘。

她没有再提出问题,我也不再多言,一心去执行海狼拉森的命令,将她安置得舒适一些。我像个家庭主妇般忙里忙外,给她的太阳灼伤找来镇痛洗剂,在海狼拉森的私人贮藏柜里找出一瓶葡萄酒——我知道在那里准能找到酒;同时吩咐托马斯·马格里奇去收拾那间空着的舱房。

海风变得逐渐强劲起来,“幽灵”号的倾侧度愈来愈大,待空舱房收拾妥当时,“幽灵”号已以轻快的步调破水前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利奇和约翰逊在这世上的存在,这是,突然一声炸雷般的大吼从敞开的舱口传了进来:“哈哈,小艇!”吼叫声无疑是“黑人”在桅顶上发出的。我瞥了那女人一眼,只见她仍靠在扶手椅上,双眼合拢,呈现出一副极度困乏的模样。我怀疑她是否听见了那声吼叫,下定决心不让她看见抓住逃亡者后一定会出现的暴力场面。她累坏了,很好,那就睡觉吧。

甲板上传来急促的命令声,纷沓的脚步声,以及使帆船顺风和抢风调向而扯动缩帆索的“噼啪”声。在“幽灵”号转帆向风侧起船身时,扶手椅在地板上向舱房的另一端滑去,我急忙抢步上前,阻止了这个刚蒙受过海难的女人从椅子上跌到地板上。

她勉强撑开睡意困顿的沉重眼皮,略带惊恐的抬头瞥了我一眼。在我领她去清出的舱房时,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的,几乎要摔倒在地。我把托马斯·马格里奇强行赶出房门,命令他回厨房干活,他冲着我的脸别有用意地怪笑了一下。他添油加醋地在猎手中间散步谣言,说我的举动证明了本人是贵妇人的“忠实仆人”,以此报复了我。

她身子沉重地倚靠在我身上,我怀疑她在从扶手椅上起来到进舱房这短短的时间里又睡着了,这一点我是在她因为船突然一晃而扑倒在**发现的。她被惊醒了,困意蒙眬地笑了笑,又睡了过去。我给她身体盖上两床水手毛毯,由她睡去。她的头枕在我从海狼拉森舱房取来的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