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个必要的鉴定也不能很详尽,我现在可以把宗教的真必要告诉大家了。这个话说出来似也不稀奇,却待细细批评过,方晓得只有他是真的。从这真的必要才产出真的宗教,宗教之真,直到此才发现。这便是印度人——尤其是数论和佛教——所问的问题。我们看小乘经(如佛本行集经等)上边叙说佛当初是为什么出家,那就是代表本来的佛教是应于那种要求而起的(所以说做“本来的佛教”是因大乘教便稍不同,但我并不说大乘是后来才有的)。照那经上的话大约可分做两种问题,却有一种是尤常常说的。均略为讲明如下:经上叙说佛未出家时发见了人生上的问题,使他心动情摇,屏去左右,思维莫释,约计有四次。头一次略叙云:太子出游,看诸耕人,赤体辛勤,被日炙背,尘土坌身,喘呷汗流。牛縻犁端,时时捶掣,犁桶砑领,鞅绳勒咽,血出下流,伤破皮肉。犁扬土拨之下皆有虫出,人犁过后,诸鸟雀竞飞吞啄取食。太子见已,生大忧愁,思念诸众生等有如是事。语诸左右悉各远离,我欲私行。即行到一阎浮树下,于草上跏趺而坐,谛心思维,便入禅定。
以后第二次便是于城东门遇老人,第三次是于城南门遇病人,第四次是于城西门遇死人,每次有遇皆屏人默坐,惨切忧思,不能去怀,大约便都是问题所在了。这四次中头一次是一种问题,后三次是一种问题。头一次的问题意思是说“众生的生活都是相残”,所以数论和佛教皆持慈悲不杀之义,不肯食肉(由戒杀故不食肉,并不包在不吃荤范围内,荤谓葱等之属)。并且正在生机活泼欣欣向荣的果蔬也不肯割采,只吃那老败的(此说偶忘其何出)。差不多是他对着这样残忍的事,他心里便疼一样。他这个疼便是你大家所没有的感觉,所以感觉不到的材料,即便去点明也还不喻的。像这众生相残的世界是他所不能看的,但是我们能想象世界众生会有不相残的一天么?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连自己的生活尚不能免于残伤别物,那鸟兽虫豸本能的生活怎得改呢?那么,这样世界他就不能一日居,这样生活他就不能往下做。他对于这样生活世界唯一的要求就是脱离。我们试鉴定剖析他这种痛感或有没有错幻之处?有没有可以安慰之法?后此世界能不能使他不生此感?他实在没有错幻之点可指,他出于吾人所不能否认之真情,顶多说他要求过奢罢了。但这由我们的情有所未至,对于他的情感不相喻,所以拿理智来评算情感,说这种隔膜无当的话。其实他这种的感是无可批评的,只有俯首承认。并且这个是全无安慰之法的,客观的局面固无法改变,主观的情志亦无法调换转移。对于别种情志不宁时所用的转移方法,如所谓使人涵泳于一“直觉的宇宙”中者,至此全不中用。这个痛感便是直觉(一切情感俱属直觉),正以他出于直觉,而且不掺理智之单纯直觉,所以不可转移不能驳回。若问他于后此世界如何?我们可以很决断不疑的明白告诉你,这种感情顶不能逃的莫过于改造后的世界了!因为后此人类的生活之尚情尚直觉是不得不然,这对以前固为一种纠正补救,而其结果适以为后来之自杀!(并且我们很看清楚那时所尚并非浮动、激越、走极端的感情,而是孔家平稳中和的感情,但其结果皆适以自杀。)就是说人类陷于非生此感不可之地步,引入无可解决之问题以自困也。所以吾人对此只有承认其唯一“脱离”之要求不能拒却。宗教自始至终皆为谋现前局面之超脱,然前此皆假超脱,至此乃不能不为真超脱真出世矣。宗教之真于是乃见,盖以宗教之必要至此而后不拔故也。
然上面之一问题不常说,其常说者为后三项老、病、死之问题。所以我们去讲说印度人的问题时节亦常常只说这三项便好。这三项为一种问题,即“众生的生活都是无常”是也。他所谓老、病、死,不重在老、病、死的本身。老固然很痛苦的,病固然很痛苦的,死固然很痛苦的,然他所痛苦的是重在别离了少壮的老,别离了盛好的病,别离了生活的死。所痛在别离即无常也。再节经文:太子驾车出游……既又出城西门见一死尸,众人辇行,无量姻亲围绕哭泣,或有散发,或有槌胸,悲咽叫号。太子见已,心怀酸惨。还问驭者,驭者白言,此人舍命,从今以后不复更见父母兄弟妻子眷属,如是恩爱眷属生死别离更无重见,故名死尸。一切众生无常至时,等无差异。太子闻已,命车回宫,默然系念如前。终于城北门更见比丘,须发毕除,著僧伽黎,偏袒右肩,执杖擎钵,威仪肃整,行步徐详,直视一寻,不观左右。太子前问。答言我是比丘,能破结贼,不受后身。太子闻说出家功德,会其宿怀。便自唱言:“善哉!善哉!天人之中此为最胜,我当决定修学是道。”时年十九,二月七日,太子自念出家时至。于是后夜中内外眷属悉皆昏睡,车匿牵马,逾城北门而出。尔时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断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此!”
这是顶能代表他们的问题之一段话,但问题固不止一件。他们觉得好多事情不愿看,不忍看见。比如看见花开得很好看,过天看见残落了,此为最难过最不忍的时候。觉得没法想!昨天的花再也看不见了!非常可恸的过不去。又如朋友死了,父母妻子恩爱家庭的人死了,真痛煞人!觉得不能受,我不能再活着!或者幼时相聚的人,一旦再见老了,要想恢复以前幼时乐境不可能了!恨煞人!或者看着亲爱的人乃至余人,病若宛转,将如何安慰他才好?急煞人!尤其是看见别人为其亲爱病苦而着急时候,或看见别人为其亲爱之死而哀痛时候——如佛之所见——觉得实在难过不忍。我如何能叫死者复活以安慰他才好?我怎么能够将世间的老病死全都除掉,永不看见!若这样的世界我则不能往下活!那么唯一的归向只有出世。
我们试来鉴别,像如此的情感要求,有没有错幻之处。大家要留意,他们印度人这种怕老病死与中国人的怕老病死很不同。从印度式的怕老病死产出了慈悲勇猛的佛教。从中国式的怕老病死产生了一般放浪**乐唯恐不遑的骚人达士,同访药求仙的修炼家。都因根本上当初问题大有不同的缘故。中国总是想“一个人不过几十年顶多一百年的活头。眼看要老了!要死了!还不赶快乐一乐么?”或者“还不想个长生不死的法子么?”你看自古的文艺如所谓诗、歌、词、赋所表的感情何莫非前一种;而自古以来的本土宗教如所谓方士、道家者流,其意向何莫非后一种呢?像这样的感想,姑无论其可鄙,实在是错谬不合。他的错误始则是误增一个我,继则妄减一个我。“我”是从直觉认识的(感觉与理智上均无“我”),但直觉只认识,无有判断,尤不能区划范围(感觉亦尔)。判断区划,理智之所事也。而凡直觉所认识者只许以直觉的模样表出之,不得著为理智之形式。现在他区划如许空间如许时间为一范围而判立一个“我”;又于范围外判“我”不存;实误以直觉上的东西著为理智之形式也。质言之,“我”非所论于存不存,更无范围。而他全弄错了,且从这错的观念上有许多试想,岂不全错了么!(此段话从认识论来,莫轻忽看过。)印度人的感想则全与此不同,中国人是理智的错计误虑,而印度人则是直觉的真情实感也。印度人之怕死,非怕死,而痛无常也。于当下所亲爱者之死而痛之,于当下有人哀哭其亲爱之死而痛之,不是于自己未来之死而虑之,当他痛不能忍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世界他不能往下活,诚得一瞑不顾者,彼早自裁矣。但怕死不了耳,死了仍不得完耳。死不是这样容易的,必灭绝所以生者而后得死,所以他坚忍辛勤的求出世即求死。彼非怕死,实怕活也,与中国之虑死恋生者适得其反焉。故道家之出世,宁名之为恋世。此辈自虑其死者,盖全不怕这些年中会要看见几多他人之死;于朋友之死,于所亲爱者之死,想来都是不动心的了!何其异乎印度人之所为耶?故一为寡情,一为多情,其不同有如此者,不可不辨也。寡情故运理智而计虑未来,多情故凭直觉而直感当下。此种真情实感,吾人姑不论其可仰。抑亦无从寻摘其知识上之疵斑。还有一层,情志之从理智错计来者可以驳回转易,中国人凡稍得力于孔家者,便可不萌此鄙念。而情志之从直觉的实感来者,全不能拒却转易。质言之,前者是有法可想的,后者乃全无办法也。而客观一面亦复绝对无能改变。子无谓科学进步可以征服天行也。宇宙不是一个东西而是许多事情,不是恒在而是相续,吾侪言之久矣。宇宙但是相续,亦无相续者,相续即无常矣。宇宙即无常,更无一毫别的在。而吾人则欲得宇宙于无常之外,于情乃安此绝途也。吾固知若今日人类之老病死可以科学进步而变之也:独若老病死之所以为老病死者绝不变,则老病死固不变也。若问后此世界此种印度式情感将若何?我们可以很决断不疑地明白告诉你,那时节要大盛而特盛。我且来不及同你讲人类生活的步骤,文化的变迁,怎样的必且走到印度人这条路上来。我只告诉你,这不是印度人独有的癖情怪想,这不过人人皆有的感情的一个扩充发达罢了。除非你不要情感发达,或许走不到这里来,但人类自己一天一天定要往感觉敏锐情感充达那边走,是拦不住的。那么这种感想也是拦不住的,会要临到大家头上来。我告诉你,你莫以为人类所遇到的问题,经人类一天一天去解决,便一天从容似一天,所谓问题的解决,除掉引入一更难的问题外,没有他义,最后引到这个无解决的问题为止。除非你莫要去解决问题,还可以离得这顶困厄的问题远些,但是人类一天一天都在那里奋力解决问题,那是拦不住的。那么这个问题便眼看到我们前面了,我们遇到这种不可抗的问题没有别的,只有出世。即是宗教到这时节成了不可抗的必要了。如此我们研寻许久,只有这一种和前一种当初佛教人情志上所发的两问题是宗教的真必要所在,宗教的必要只在此处,更无其他。
从上边最末所指出的这种必要,我们可以答第一条的问:宗教是有他的必要,并且还是永有他的必要,因为我们指出的那个问题是个永远的问题,不是一时的问题。盖无常是永远的,除非不生活,除非没有宇宙,才能没有无常;如果生活一天,宇宙还有一天,无常就有,这问题也就永远存在。所以我们可说宗教的必要是永远的,我们前头说过,宗教即是出世,除非是没有世间。才没有出世,否则你就不要想出世是会可以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