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是否必要之研究[21](1 / 1)

人生的三路向 梁漱溟 2005 字 1个月前

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我们要看以前曾赖宗教去勖慰的情志都是如何样的情志,以后世界还有没有这些样的情志,这些样的情志是不是定要宗教才得勖慰。倘以后没有这些样情志,则宗教不必要。即有这样的情志,虽以前曾赖宗教勖慰,却非以后定要宗教而不能变更替换者,则宗教仍为不必要。至于以后人类生活迁异,有没有另样须要宗教勖慰的情志,则吾人未曾经验者亦不欲说他。吾人唯就现有,以后仍要有,又无别种办法者,而后说为宗教的必要。

我们就着一般宗教徒在他正需要、接受、信奉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再对着不信教的人在拒却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结果我们看到前一种情志与后一种情志可以用“弱”“强”两个字来表别他。所有前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弱的,他总自觉无能力,对付不了问题很不得意的……所有后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强的,他总像气力有余样子,没有什么问题,很得意的……大概教徒的情志方面都是如此“弱”的状态,不过因为问题不同,所以弱的有不同罢了。然则宗教是否即立足于人类情志之弱的一点上呢?不是的。如此状态有时而变的,不过当人类稚弱的时节如此,能力增进态度就改换了。虽改换却非宗教便要倒的。在以前人类文化幼稚的时候,见厄于自然,情志所系,问题所在,只不过图生存而已。而种种自然界的东西,都是他问题中对付不了的东西,于是这些东西几乎就莫不有神祗了。诸如天、地、山、川、风、云、雷、雨……的神是也。而其宗教之所务,自也不外祈年禳灾之类了。一旦文化增高,知识进步,渐渐能征服自然,这种自觉弱小必要仰赖于神的态度,就会改变。因为这是一个错误,或幻觉,人类并不弱小。(同后来征服自然最得意时节之自觉强大尊威一样幻妄,都是一时的不能长久,记得罗素从考算天文而说人类渺小,这虽与前之出于主观情志的“弱小”两样,但也不对,这怕是他们理性派的错误,但却非理性的错误,理性不会错误。)宗教之所以在人类文化初期很盛,到了后来近世就衰微下来,所以在别的地方不受什么排斥而仅在宗教势强的欧洲大遭排斥,都是为人类情志方面转弱为强的缘故。有人以为近世宗教的衰败,是受科学的攻击,其实不然。科学是知识,宗教是行为。知识并不能变更我们行为,行为是出于情志的。由科学进步而人类所获得之“得意”“高兴”是打倒宗教的东西,却非科学能打倒宗教。反之,人若情志作用方盛时,无论什么不合理性的东西他都能承受的。如此我们看这样自觉弱小的情志在近世已经改变日后也不见得有了(即有这类对自然问题因情志变了,也不走这宗教一途),那么,宗教如果其必要只在此,也将为不必要了。但是我们看见只应于这种要求产生的宗教不必要罢了,只这种现在不必要的宗教倒了罢了,宗教并不因之而倒,因为人类情志还有别的问题在。

虽然好多宗教都是为生存问题祸福问题才有的,但这只是低等的动机,还有出于高等动机的。这高等动机的宗教,经过初期文化的印度西洋都有之(唯中国无之,中国文化虽进而其宗教仍是出于低等动机——祸福之念,长生求仙之念——如文昌、吕祖之类,其较高之问题皆另走他途,不成功宗教)。不过一宗教成立存在绝非一项动机,一项动机也怕不成宗教,所以很难分辨罢了。比较看去似乎还是基督教富于忏悔罪恶迁善爱人的意思,基督教徒颇非以生存祸福问题而生其信仰心者。我曾看见到一位陈先生(陈靖武先生的儿子),他本是讲宋学的,后来竟奉了基督教。他把他怎样奉教的缘故说给我听。话很长,很有味,此时不及叙。简单扼要的说:他不是自觉弱小,他是自觉罪恶,他不是怯惧,他是愧恨,他不求生存富贵,他求美善光明。但是一个人自己没有法子没有力量将做过的罪恶湔除,将愧恨之心放下,顿得光明别开一新生命,登一新途程,成一新人格——这如勇士不能自举其身的一样——只有哀呼上帝拔我,才得自拔。他说上帝就在这里。宗教的必要就在此等处。我很相信他的话出于真情,大概各大宗教都能给人以这样的勖慰,不单是基督教。这在宗教以前所予人类帮助中是最大之一端,在以后也很像是必要。人类自觉弱小恇怯可以因文化增进而改变,但一个人的自觉罪恶而自恨,却不能因文化增进而没有了(人类自觉生来就有罪恶这是会改变的,但一人做过罪恶而自恨,或且因文化之进而进)。除非他不自恨则已,当真自恨真无法解救。这时他自己固不自恕,即自恕也若不算数。即他所负罪的人恕他,也都不算数。只有求上帝恕他一切,才得如释重负,恍若上帝在旁帮他自新,才觉顿得光明。几乎舍此无他途或即走他途,也绝无如是伟力神效。然则宗教的必要是否即在此呢?还不是的。论起来,这样的情志,后此即不能没有,而对他的勖慰,舍宗教又无正相当的替代,诚然是必要了。但这必要是假的,是出于“幻情”。明是自己勖勉自己,而幻出一个上帝来。假使宗教的必要只在这幻的上边,也就薄弱的很了(况且还有许多流弊危险,此处不谈)。然而宗教的真必要,固还别有在。

照上边的这一例,已经渐渐感觉说话的人与听话的人所有材料——宇宙——同不同的问题。因为我亦曾有陈先生那样的材料,即我亦曾厌恨自己,几于自杀,所以对他所说的话得少分相喻。而大家若没尝过这味道的,就有难得相喻之感。但这还非难的,例如那某时期之托尔斯泰之宇宙便非我们大家一般人所有的了(如有托尔斯泰的宇宙,其人便一托尔斯泰)。在那时他觉得“人生无意义”。虽然这五字你也认识,他也认识,仿佛没甚难解,其实都并不解。这五字不过是一符号唤起大家的“人生无意义”之感罢了,大家若没有此感,便如与瞎子说花怎的美观,简直不能相喻的。然聪明人,多情多欲的人多有此感,不过有强弱深浅之差。现在不管大家相喻到如何,姑且去说就是了。在托翁感觉人生无意义时节,他陷于非常之忧恼痛苦,不定那一时就会自杀。却一旦认识了基督寻到了上帝,重复得着人生意义,立时心安情慰而勉于人生。差不多同已死的人复得再生一般。这非宗教之力不及此。然则宗教的必要,就在对付这类问题的么?诚然宗教多能对付这类问题,而且有从这类问题产出的宗教。然还不定要宗教。这类问题——人生空虚无聊,人生究竟有何意义——也可径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旧折回归还到勉于人生。由前一途径其结果固必为宗教;或长生的出世法如道教及印度几外道,或无生的出世法如佛教及印度几外道。由后一途其结果则不必为宗教如托翁所为者,尽可于人生中为人生之慰勉,如孔家暨后之宋明儒皆具此能力者也(关于孔家者后边去说)。并且我们很可以有法子保我们情志不陷于如此的境地,则宗教尤其用不着了。原来这样人生空虚无意义之感,还是一个错误。这因多情多欲,一味向前追求下去,处处认得太实,事事要有意义,而且要求太强,趣味太浓,计较太盛。将一个人生活的重心,全挪在外边。一旦这误以为实有的找不着了,便骤失其重心,情志大动摇起来,什么心肠都没有了。只是焦惶慌怖,苦恼杂集,一切生活都做不下去。在这茫无着落而急求着落的时候,很容易一误再误。抓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便算把柄。如托翁盖其例也。在生活中的一件一件的事情,我们常辨别他的意义,评算他的价值,这因无意中随便立了个标的在,就着标的去说的。这种辨别评算成了习惯,挪到根本的人生问题,还持那种态度,硬要找他的意义价值结果。却不晓得别的事所以可评算,因他是较大关系之一点,而整个的人生则是一个独绝,更不关系于较大之关系,不应对之究问其价值意义结果之如何。始既恍若其有,继则恍若其无,旋又恍若得之者,其实皆幻觉也。此种辨别计较评算都是理智受了一种“为我的冲动”在那里起作用。一个人如果尽做这样的生活,实是苦极。而其结果必倦于人生,会要有人生空虚之感,竟致生活动摇,例今之罗素辈皆知此义。若于生活中比较的凭直觉而不用理智当可少愈,而尤莫妙于以理智运直觉使人涵泳于一“直觉的宇宙”中。凡倭铿所谓精神生活,罗素所谓灵**皆目此也(按两家于英语皆为Thelifeofs pirit字样而说法不尽同,时下译家对前多译称精神生活,对后多译称灵**,有个分别也好)。又若诸提倡艺术的人生态度者,或提倡艺术生活者,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者(此说之妥否另议),其所倾向盖莫不在此也。此其说过长,不能详论。我们且只说此种倾向几为今日大家所同,而且很可看清改造后的社会,那时人确然是这样生活无疑。这样生活做去,宗教当真有措而不用之势。并非这样生活太美满,没有什么使情志不宁的问题。是我与宇宙融合无间,要求计较之念销归乌有。根本使问题不生也。什么人生有意义无意义,空虚不空虚,短促不短促,他一概不晓得。这时是将倾欹在外边的重心挪了回来,稳如泰山,全无动摇。因此而致情志动摇者既没有,即无待宗教去勖慰,使宗教之必要在此,宗教将为不必要了。然宗教之必要固不在此,而别有在。

我们寻绎少年中国学会田汉君曾慕韩君争论宗教的信,他意思里所隐约指的宗教的必要,是能令我们情感丰富热烈,而生活勇猛奋发。我们看差不多大家都认悲悯爱人的怀抱,牺牲一己的精神,是宗教家的模样。这有没有相连的关系呢?似乎是有的。这种特殊的怀抱与精神,实出于一种特殊的宇宙观——不由理智的而为非理性的神秘的宇宙观。因他这种宇宙观是宗教式的宇宙观。所以多半是宗教家才得有此了。既然宗教家才得有此,此而必要,亦即宗教的必要了。我们看见有这种怀抱精神的人,他的生活很活泼奋发而安定不摇,可以说于他自己很必要的,而这样人于人群也很必要的。然则宗教的必要是不是在这里呢?这实非必要。我们觉得单就个人看,人的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度是必要的,若“悲悯”“牺牲”和田君所说的“白热”似无必要。而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度非必宗教才能给我们,这是很明白的。若就人群来看,虽然在现在我们很提倡悲悯、牺牲、热情,却恐一旦社会用不着。都因社会有病,社会制度不良,或者文化低时人力不能胜天行,才需要这样人。但这非长久如此,故而救人的人,殊非永远的必要。假使宗教的必要不过如此,则宗教便也不得长久了。然宗教的必要固别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