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在唐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时也抵达了它生命中的顶点。盛唐之后,诗歌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开始沉湎于颓唐、萎靡之中。及至唐末五代,战乱频繁,社会动**,诗人们对现实充满失望与愤懑。精神上的痛苦,迫使他们将目光转向山水风光,恣意任情。这一时期的诗歌,风格趋于唯美,内容多涉及游冶、艳情。
宋朝和平统一局面的到来,为诗歌的发展开启了新的篇章。然而,宋初诗坛却为中晚唐诗风所笼罩。宋太祖、宋太宗(960—997)时期,在徐铉、李昉等人的引导下,源于唐朝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以诗会友以小碎篇章互相唱和为主要特色的“白体诗风”大行其道;宋太宗后期至宋真宗时,又出现了晚唐派;宋真宗景德年间(1004—1007),讲究艺术形式甚于反映现实生活的西昆体兴起,并于宋仁宗朝达到顶峰。面对这一局面,古文名家王禹偁首先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并主张诗歌应以李白、杜甫为宗,开启了对宋朝诗歌的变革。王禹偁关心人民疾苦,拥有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这使他突破了元和体的范围,进而学习白居易讽喻诗的诗风,创作了一批深刻反映和揭露北宋初期社会矛盾、富于时代色彩的作品。他的诗歌风格古朴,语言朴实无华,感情畅快淋漓,平易自然,开启了宋朝诗歌艺术形式上显著的散文化特征。
经过一系列对晚唐体、西崑体等五代文弊的矫正,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到宋仁宗朝时趋于成熟,并于宋神宗朝达到高峰。而宋朝诗歌的这种变化,同样裹挟在对中国文学发展史有重要意义的“古文运动”中。这次运动不仅确立了散文体的正宗地位,使骈体文从六朝以来600年间的优势走向终结,在诗歌方面也促使宋诗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风格,在唐诗巅峰之后又创造了诗歌生命中新的高峰。
与散文一样,欧阳修主张诗或应言之有物,情真意切,真实反映内在的精神世界;或应经世致用,针砭时弊,积极发挥为国为民的社会作用。他十分推崇韩愈,重视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六一诗话》)’的特点,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理论”[8],既言穷苦,亦不避欢愉,关注生活中的真情切意,重视精神内核的表达。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欧阳修以议论入诗,集叙事、抒情于一体,并融入散文化手法,形成了流丽婉转的风格,不仅创作出了《食糟民》、《边户》等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还吟咏历史兴衰,感慨人生无常,表现生活经历,抒发个人情怀。
此外,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也是这一时期诗风革新的重要人物之一。梅尧臣一生仕途多舛,却十分关心时政。其所创作的2800多首诗歌,或以寓言的形式抨击邪恶势力,或直书其事,表达个人观点,或积极反映民生疾苦,揭露贫民的悲惨现实。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开始走向日常琐事,开拓现实题材,创作出充满烟火趣味的诗歌。他对诗歌创作领域的探索,拓宽了宋诗的范围,使得“平淡”成为诗歌艺术的创作风格之一。
与欧阳修、梅尧臣一同为诗歌风格革新做出贡献的,还有著名诗人苏舜钦。与梅尧臣不同,苏舜钦生性豪迈洒脱,反映到他的诗作上,就是强烈的豪放恣肆之气。他的诗歌情感奔放,无所顾忌,有痛快淋漓地反映时政、抨击北宋军队的陈腐怯懦,也有直斥统治阶层漠视民生,空发议论,还有直抒胸中愤懑,揭示黑暗势力,批判现实。此外,他的写景诗雄奇阔大,充满对大自然宏伟力量的赞美。在他的诗作中,我们不仅能看到“长空无瑕表露里,拂拂渐上寒光流。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璧浮”(苏舜钦《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这样辽阔渺远的景色,也能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里读出诗人的开阔胸襟,看到一个直率自然、雄豪奔放的灵魂。
在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等人的努力下,长期以来流行的西昆派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得到矫正,王禹偁的诗歌创作风格得到继承与发扬。诗人们更多地注重思想内容,创作出了许多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同时,他们还特别注意韩愈诗歌在内容上的广阔性特色,发扬了韩愈以文为诗的传统,将古文的某些艺术特征应用于诗歌创作中,使宋诗趋向于平易、流畅,散文化与议论化。
继宋朝初年之后,王安石扛起了宋诗大旗。王安石的诗歌在基本特征上同散文一致,长于议论,重视实际功用。但他对诗歌的运用广于散文,将其作为抒情述志的工具,所书写的范围不仅囊括社会现实,更与左思、杜甫一般,在对历史抒发议论的同时传递个人的理念与抱负。作为北宋历史上最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敢于挑战传统,开一朝之先例,有其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胸襟与气魄。这种情怀亦鲜明地反映在他的诗作《明妃曲二首》中: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昭君出塞,和亲匈奴,成就汉匈数十年之和平。然其背后与汉元帝之间错失的情缘,却令历代文人墨客感怀不已,只斥画师毛延寿下笔误人,徒留遗憾。然而,王安石大胆指出:“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昭君的美态,本非画像所能传达。昭君错失汉元帝,流落异域,未必比终老汉宫更不幸,画师毛延寿不过枉死而已。倘若停留宫中,纵使一朝得汉元帝青睐,“三千宠爱在一身”,岁月蹉跎,终究逃不过“咫尺长门闭阿娇”的命运。君王情义从来淡薄如水,深居宫中与远赴塞外,结局同样孤单凄凉,可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但远赴塞外的昭君,至少比深居汉宫多了一种可能,即遇到惺惺相惜之人,避免了孤独终老的命运,能有“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更有可能发出“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感慨。相较于前者,这或许是更加美好的结局。
在这首诗里,王安石一反前人观念,明确指出王昭君命运悲剧的来源。在他看来,昭君出塞和亲的悲剧并不在于使她错失了与汉元帝的情缘,而在于她必须以区区弱女子之力承担起一个国家的安宁与和平,必须从最美好的年纪开始,便在漫长的岁月中品尝“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苦痛,忍受前途未卜的惊慌与无措。造成这种悲剧的,是无能的国家与软弱的君王。以一人之力肩负家国,可敬可叹亦可悲,故“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相较于过去的文人骚客,王安石看待历史的眼光是豁达而冷静的。他并不困顿于君恩如天的思想,未曾从帝王的角度去审视昭君出塞所带来的后宫的损失,也没有站在后人的角度,事不关己地歌颂昭君的伟大。他将目光集中到这一事件的核心人物——王昭君身上,带领我们看到了昭君出塞真正的悲哀之处,让我们切身体会昭君的悲情。但在丝丝悲情中,我们又读出了诗人对于帝王情爱、人生境遇的另一重观点,即看到了一个拥有摆脱悲剧命运、收获幸福的可能的、积极勇敢的王昭君。这种勇敢,同样属于王安石,敢于冲破既有囚笼,探索未知。
晚年的王安石退居江宁,流连山水,一心修佛。平静的生活使得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早期的意气风发逐渐隐去,大量写景诗与禅理诗取代政治诗,艺术技巧更加婉转流畅,语言运用更加精湛成熟。这些绝句使其在当时诗坛上享有盛誉。如其《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由近及远,勾勒了一幅散卧于青山绿水间、宁静致远的田园生活画卷,近景精巧,远景宏阔。跟随王荆公文字流转视线,胸中也不禁豁然开朗,同时收获赏心悦目与宁静祥和两种情绪。
然而,王安石的一生,终究怀有强烈的抱负。这使得他纵使身处逆境,处江湖之远,仍不忘家国大事与心中志向。在他晚年的诗歌中,即使有优美的景色,有对生活强烈的热爱,仍少不了不甘失败的、略显悲壮的呐喊。在《楚天》一诗中,美丽的景色也因诗人内心的孤寂而染上了凄凉绝艳之气,尽管“楚天如梦水悠悠”,却是“花底残红漫不收”,暮春时节伤人心魄,以致“独绕去年挥泪处,还将牢落对沧州”。
王安石的诗歌有着鲜明的艺术特色,“造硬句、险押韵,喜欢篡改古人诗句以为己有,好用典故,讲究对仗”,“通过议论来揭示自己的精神面貌,并在抒情诗中将精警的议论和生动的形象巧妙地融合为有机体”[9]。是故,南宋诗论家严羽在其《沧浪诗话·诗体》中将王安石诗歌列为王荆公体,在两宋诗歌领域独受尊崇。
与王安石同时代的王令英年早逝,但在诗歌创作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他出身底层,终身以聚徒讲学为生,关注底层民众,敢于为贫民发声,抨击时弊、书写抱负,意境开阔,情感奔放,风格雄伟。如其《暑旱苦热》一诗:
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诗人笔下的无力清风、飞山落日,构成了一幅盛夏酷暑图。字里行间,热气恍若弥漫而出,令人不经意间便深感其难耐。然而,面对酷暑造成的干旱以及炎热带给人们的痛苦,诗人表现出来的是对上天酣畅淋漓的嘲讽。人固然惧怕江海枯竭,但纵使至高无上如天,若河流干涸,也会因之惋惜。酷暑之下,诗人也不禁畅想昆仑积雪、蓬莱寒烟。然而思绪回转,若是不能以只手带天下人一同前往避暑,自己又如何忍心一人享乐?这种时刻心怀百姓的胸襟,跳脱开合的笔力,肆意奔放的情感,使得王令诗歌在北宋诗坛独树一帜。
北宋中期诗歌创作的代表人物还有苏轼。苏轼一生宦海沉浮,生活经历十分丰富。在他所创作的2700多首诗歌中,存在大量批判社会现实与思考人生的佳作,饱含诗人对现实的观照、嘲讽与批判。在他的笔下,有饱受蝗旱之灾的北方农民,“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苏轼《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也有水灾侵袭下的南方百姓,“哀哉吴越人,久为江湖吞。官自倒帑廪,饱不及黎元”(苏轼《送黄师是赴两浙宪》)。还有承担沉重赋税与岁币压力的普通民众,“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苏轼《吴中田妇叹》)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宋朝被普遍认为是经济水平发展较高、民众负担相对较轻的时代。但苏轼的诗歌,撕开了富裕的表象,带领我们看到那个时代底层深处的社会情境。他以批判的目光,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古代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制度下积久不化的痼疾。
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煌煌大唐,立国百余载而兴,开元盛世名垂千古。然而,再华美的外表也挡不住内里的腐朽与隐忧。风流多情的唐玄宗为一杨贵妃而劳民伤财,上有所好下必奉之,举国为之倾覆,昔日繁华不再。然而,纵使光阴流转,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善于遗忘的人们,又再度上演起曾经的放浪与荒唐。“争新买宠”之下,受苦的始终是最底层的民众。身在其中的苏轼所能做的,不过是“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苏轼对现实的辛辣讽刺,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危机正在酝酿的宋朝,而且让我们领略了诗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
现实于苏轼而言是充满挫折与苦闷的。但在苏轼身上,我们总能触摸到一个善于思考、不愿屈服的高尚灵魂。他善于从人生遭遇中总结经验,也善于从客观事物中总结规律。这令他的诗歌即使描写普通景物与日常琐事,也时常能读出别具一格的深意。“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抓,飞鸿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骞驴嘶。”(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这些诗歌中,自然现象上升为人生哲理,人生的感受也已转化为理性的反思。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诗中的哲理不是生硬的逻辑推导或议论分析陈述而出,而是通过生动鲜明的艺术意象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既优美动人,又饶有趣味。所谓理趣诗,即当如此。
尽管人生的大起大落也曾使得苏轼一度悲痛、沉郁,对现实充满愤恨与不满,在他的诗歌中,我们也能读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苏轼《寒食雨二首》)这样充满绝望的作品。但很快地,他总能从低谷中走出,在被贬黄州后将这座山环水绕的荒城变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苏轼《初到黄州》)的世外桃源;在被贬惠州后过上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枝二首》之二)这样充满趣味的生活。究其因缘,苏轼有着一颗宠辱不惊、豁达开朗的心,一个胸怀天下、抱负深远的灵魂。
在苏轼的时代,诗歌达到了巅峰。之后,作诗极其讲究法度,题材偏重于书斋生活,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及其追随者逐渐形成了一个横跨两宋,声同气应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
黄庭坚与苏轼为生平好友,其人生境遇亦与苏轼十分相似,一生在新旧两党的得势与失势之间载沉载浮。在他流传下来的1900多首诗歌中,约有2/3为思亲怀友、感事抒怀、描摹山水、题咏书画之作,表现出与王安石、苏轼类似的郁郁不得志的人生轨迹。但相较于王安石与苏轼,黄庭坚的诗歌拥有浓厚的文人气与书卷气,人文意向格外密集。他喜爱吟咏书画作品、亭台楼阁以及笔、墨、纸、砚、香、扇等与文人密切相关的物品,就连自然界的花鸟虫鱼,在他的笔下也充满了文人雅趣与书卷墨香。在其《双井茶送子瞻》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份趣味:
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这首诗所写不过送茶小事,但在黄庭坚笔下,不仅有典故,隐约还有劝诫之意。送给苏轼的虽然是茶,却巧妙地藏着警醒其虽身为清贵,但不可忘却被贬黄州的深意。书卷气与生活气并存,是为黄庭坚诗歌的重要特色之一。
除此之外,黄庭坚诗歌还追求鲜明的艺术个性,追求“生新”。他坚持,“文章最忌随人后”(黄庭坚《赠谢敞王博喻》),“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黄庭坚《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始终贯彻这种求新求变,自成一家的精神。这使得他的诗歌往往包含多层含义,章法回旋曲折,绝不平铺直叙;又运用修辞,出奇制胜。在他的笔下,即使最常见的字词意象,也会经排列组合后勾勒出新奇的意境。如《寄黄几复》:
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一句,与“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后面对二人生平的回顾与感慨,令人唏嘘。除此之外,黄庭坚诗歌声律奇峭,律诗中多用拗句,以避免平仄和谐以致圆熟的声调,达到奇崛劲挺的效果。
黄庭坚诗歌以其鲜明的艺术风格自成一体,被时人称为“黄庭坚体”或“山谷体”。晚年的黄庭坚平淡质朴,精光内敛,达到了老成的境界,不断走向平淡之美,引领宋朝诗歌的终极追求。
与黄庭坚同时代的陈师道,是苏轼门下的重要诗人。他视苏轼为师长,敬重有加,在诗歌方面却以黄庭坚为师。他一生苦寒,生活圈子狭窄,所写诗歌主要记录个人生活经历与人生感慨。但他作诗真挚诚恳,追求“宁拙毋巧,宁朴勿华”,形成朴拙诗风,切实地映照了那个时代寒士们的生活。[10]世人将其与黄庭坚并称为“黄陈”。从两宋之际到南宋,宋朝的诗人多有学习黄庭坚、陈师道者,形成了一个诗歌流派——江西诗派。
黄庭坚、陈师道去世后,诗坛的空气趋于凝固。经过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的努力,宋朝诗歌已基本定型。此后,吟咏书斋生活,推敲文字技巧,成为江西诗派的创作倾向。这种倾向在靖康之变时被一举打破,代表诗坛风气的江西诗派发生了深刻变化。
金兵攻陷东京时,江西诗派诗人吕本中正在城中。他用诗歌记录了那场事变,不仅描写了将士们的奋勇抵抗,也刻画了民众流离失所,遭受战火**的惨状,还控诉了敌人烧杀掳掠的罪行。“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吕本中《兵乱后自嬉杂诗》)其对遭受侵略的悲愤,对生民涂炭的愤慨,对杀敌报国的热情,力透纸背。他写出了爱国士大夫的共同心声,感染时人。经历靖康之变的江西诗派,逐渐走出书斋,放眼家国民族,开始发出抗击入侵、保家卫国的呼声。
到南宋初,陈与义、曾几等人在吕本中成功转移诗风的基础上,创作了大量爱国主题的诗歌。前者曾避乱南奔,亲眼目睹了山河破碎,感受身世飘零,诗风雄浑深沉。后者虽几经离乱,但诗歌仍旧清新活泼,语言明快畅达,开杨万里先声。
陈与义、吕本中去世后,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等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为代表的诗人群体登上诗坛。他们成长于烽火连天的时代,对家国天下的局势有更敏感的认识,同时也更具备独创精神与昂扬抱负,最终以全新的艺术风貌取代了江西诗派在诗坛上的主流地位,开创时代新潮流。
陆游是我国南宋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他生于山河破碎之际,自小耳濡目染,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陆游《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陆游一生仕途不畅,有志难伸。然而,从始至终,他的报国热情未曾消散。即使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写下《示儿》一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一生创作的诗歌不仅数量庞大,且内容丰富,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至今仍流传着的9400多首中,有爱国主题的呐喊,也有日常生活趣事的吟咏,更多的是自身报国壮志和忧国深思的抒发。《书愤》中,作者字字珠玑,用心诠释了“愤”字。“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虽是对年轻时意气风发,不识愁滋味的自己的嘲讽,却仍旧隐隐泄露出内心难以抑制的恢复河山的野望;“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从东至西,宋金对峙局面跃然纸上,气势磅礴。远处已隐约传来隆隆鼓声,收复河山在望。然而,“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空想,岁月流失,英雄已白头。“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诸葛亮六出祁山,志在中原。然《出师表》名垂千古,定鼎中原却已是传说。陆游胸中有万千丘壑,所作诗歌亦意蕴渺远,气势雄浑,纵横捭阖,读来令人思绪不断,咏叹连绵。
杨万里善写自然风物,喜爱发掘日常生活的情趣。理学功底深厚的他善于从日常小事中发现哲理,这使得他的诗歌往往于平凡中见真知,形成了独具面目的诚斋体。其最朗朗上口的是《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所写虽是初夏荷塘情境,泉水细流无声,树荫照水,一片静谧。然小荷初立,蜻蜓展翅,静谧中便突然显出些许动来,画面也霎时间充满勃勃生机,很好地凸显了初夏时节风光。
范成大一生曾出仕多地,视野开阔,诗歌内容也十分丰富。其中,价值最大的是使金纪行诗和田园诗。1170年,范成大奉命出使金朝。途中,他记录了中原山河破碎的景象。中原人民盼望收复河山的呼声,自己誓死报国的决心皆一一记录于诗中。如《宜春苑》:
宜春苑
狐冢獾蹊满路隅,行人犹作御园呼。
连昌尚有花临砌,肠断宜春寸草无。
又如《州桥》:
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隐退后,范成大又创作了大量田园诗,“蝴蝶双双入菜花,日落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第十五首)全面、真切地描绘了农村生活的各个细节。三家之外,尤袤诗歌作品多已散佚。其风格细润圆转,名重于当世。
中兴四大家后,宋朝诗歌逐渐平复下来。总体来看,宋诗成就虽然仍旧丰硕,但相较于唐朝,毕竟难以及其高峰。在中国古代繁华灿烂的文学艺术领域,宋朝欲实现异军突起,留下为后世所称道者,须得另辟蹊径,开前世未开之途,创后无来者之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