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唐太宗长于民间,历经隋末丧乱,对民间疾苦,无不知之。在他看来,为君之道,必先存抚百姓,绝不可苛剥百姓以奉养君主。贞观初年,他曾对王珪说起隋文帝统治时期,某年大旱,百姓饥乏。当时国库充盈,但隋文帝竟然不怜百姓而惜仓廪,任百姓逐粮,而不加以赈济。隋炀帝即位之后,恃此富饶,奢华无道,终致亡国。隋亡的教训告诉后人,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因素是百姓,而不是国库。唐太宗还不止一次地表示人君应该简洁清净,方能不误农时,不扰百姓。为了消弭天下百姓疾苦,他甚至愿意以牺牲自我为代价。贞观二年(628),京师大旱,发生蝗灾。唐太宗在禁苑之内捉到几只蝗虫,愤怒地诅咒道:“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吾之肺肠。”说完,就要把几只蝗虫吃掉。左右之人忙上前制止。唐太宗说:“移灾朕躬。”说完就把蝗虫吞了下去。说来也巧,那一年,蝗虫没有继续为灾。正是因为唐太宗具备这种以人为本、体恤民情的思想理念,才使他在唐王朝基本统治路线的制定过程中,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贞观初年,唐太宗曾在一次御前会议上与群臣讨论治理国家的基本理论思路。唐太宗首先抛出问题,认为唐王朝承隋大乱,社会不易治理,老百姓也难以教化,希望群臣能够发表意见,提出对策。随着讨论的进行,大臣之间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以魏徵为代表,另一派以封德彝为代表。魏徵认为百姓在历经丧乱、受尽危困之后,反而向往治世,更易于教化,所以他希望唐太宗能够实行王道,教化百姓,方能上下同心,太平可期。魏徵的意见遭到了封德彝的强烈反对。封德彝认为,夏、商、周三代以来,百姓日渐浇讹,故秦朝以法律来理国,汉朝则杂用霸道,他们大概不是不想教化好百姓,只是做不到罢了。他认为魏徵是个书呆子,不识时务,如果信用他的虚妄之论,必定会国破家亡。魏徵也不甘示弱道:
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即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13]
封德彝听后,无言以对。这次讨论的最终结果以魏徵的意见胜出而告终,因为魏徵施行王道、教化百姓的说法与唐太宗的理念不谋而合。由于这次会议为贞观朝政基本确定下了以人为本、与民休息的执政理念,所以有学者将其称为贞观路线的制定会议。
遵循这样的理念,唐太宗在之后的统治过程中,将仁义确定为治理国家的一个基本原则。他曾让大家讨论周、秦两朝,为何它们得国相似,但运祚长短却差距如此明显。萧瑀认为这是因为周之前的商纣王,为政暴虐,天下苦之;周朝末年,虽然国势衰微,但其余六国并无罪过。所以周、秦两国虽然得国相似,但面临的实际情况有所差异。唐太宗对此回答表示并不满意,他说:“不然,周既克殷,务弘仁义;秦既得志,专任诈力。非但取之有异,抑亦守之不同。祚之修短,意在兹矣。”[14]唐太宗此言与上文魏徵之意一脉相承,体现出贞观路线对唐太宗施政理念的影响。仁义之政也让贞观子民在经历隋末乱政之后,开始明礼仪、知廉耻,整体社会秩序也渐入正轨。
为了做到以人为本,唐太宗首先要处理的便是己欲与民欲的问题。中国古代实行中央集权,君主掌握绝对权力,可以调动全国一切资源来为自己所用。自古以来,荒**世之君,无一不是疯狂搜刮民财,纵欲奢侈,导致国富民穷,人心不聚。唐太宗看到无论是北周天元皇帝宇文赟、北齐后主高纬,还是隋炀帝杨广,这些末代亡国之君为政之恶大多相类,均深好奢侈,极尽所能剥削百姓。在他看来,这些君主的所作所为就好比一个人在吃自己身上的肉,肉吃完了,人也就死了。因此,唐太宗深以此为戒,非常注意克己之欲,从民之欲。唐太宗身患气疾,不适合居住在卑下潮湿之地,但唐长安城受地形条件之限,夏季往往潮闷难耐。为了确保唐太宗的身体健康,贞观二年(628),群臣再三上疏,请求营造楼阁以居之,但未被允许。唐太宗不是不想营造楼阁,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适合居住在高敞之处,而是因为他知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15]。以民之劳弊从己之放逸,是昏君的乱亡之道,他不可以重蹈覆辙。贞观六年(632),百官表请封禅。东封泰山是帝王功业的象征,是历代君主心目中的神圣事业。秦始皇、汉武帝均曾前往泰山举行封禅仪式,向天下彰显自己的功德。面对如此**,唐太宗初虽不从,但在群臣一再陈情之下,亦欲从之。魏徵却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当时中国安定,四夷宾服;而且天下五谷丰登,符瑞皆至,但是承隋末大乱之后,天下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巡,千乘万骑,其供顿劳费,未易任也。最终唐太宗接受了魏徵的意见,放弃封禅,因为在他看来封禅虽为帝王盛事,但如果天下安定,家给人足,即使不去封禅,也不会掩盖他的丰功伟绩。封禅带来的虚名与百姓安堵产生的实利两相权衡,他选择了后者。唐太宗不仅以身作则,起到表率作用,同时他还非常注意对宗室子弟进行民情教育。贞观十年(636),唐太宗就曾表示宗室诸王自幼生长在深宫,未能体会民间疾苦,希望精择人员加以辅佐,让他们明白稼穑之艰,学会简约朴素。次年,他又特意任命老臣王珪担任魏王李泰之师,利用王珪的刚直性格教育魏王,防止他放纵骄逸。晋王李治当上太子之后,更是经常受到父皇的当面教导。
贞观中后期,治世局面初现,颇为自得的唐太宗也会有得意忘形、崇尚奢华之举,但幸运的是,贞观时期的大臣们能够主动加以提醒,确保唐太宗不忘初心。贞观十一年(637),唐太宗想打造50余件随身所用的金银器物,时任侍御史的马周便上疏谏止,认为唐太宗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多属不急之务,有骚扰百姓之嫌,并希望他能够继续保持贞观初年(627)崇尚简约、与民休息的做法,以免招惹民怨。唐太宗览奏后,马上下令停止营作。这就是贞观君臣的可贵之处。他们能够及时地发现问题,并不加避讳地敞开胸怀,解决问题。正是君臣间的合作态度,确保了贞观路线的贯彻与实施。
路线的讨论与制定由决策高层负责,路线的具体实施与操作则由亲临百姓的地方官员负责。一个积极有效的施政方针能否达到预期效果,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后者。为此,唐太宗非常重视对刺史、县令等百姓父母官的择任,认为“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得人”[16]。他曾将这些地方官员的名字写在卧室的屏风之上,有善政者辄具录于下,日夜观看,以此确定这些官员是否称职。贞观十一年,马周上疏认为,欲令百姓安乐,惟在刺史、县令,若天下刺史悉称圣意,则陛下可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虑不安,引起唐太宗共鸣,并当即决定诸州刺史由他亲自择定。当时,唐朝的诸州刺史或者上佐每年年底均需进京朝集,参加朝廷元日朝会之外,进行工作述职。长居深宫的唐太宗会抓住此次机会,了解民间风情,并当面教育诸州朝集使,让他们清楚百姓实乃国之根本,对百姓而言,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误农时,确保他们衣食无忧。希望他们返回地方之后,派遣官员深入田间地头,劝勉百姓耕种。对于那些治理有绩、声望上闻的地方官,唐太宗则会加以赏赐、擢用。贞观初年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由于素有政声,被太宗召见,应对合理,被擢用为侍御史。贞观十五年(641),担任并州大都督16年的李世[img alt="" src="../Images/image190-1.jpg" /]由于为政期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而被用为兵部尚书。
在贞观君臣的共同努力之下,整个贞观时期20余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面对如此成就,唐太宗曾对魏徵感慨:
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17]
在他看来,正是魏徵一直“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才让他取得了当时的成就。唯一遗憾的是,当初和魏徵争论最为激烈的封德彝已经去世,无法看到当时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