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周谷城先生(1 / 1)

周谷城先生是“纵论古今,横说中外”的史学大家,也是我的老师。关于回忆周先生的文字,夥矣。我的这篇小文,琐忆几次与周先生零距离接触时的情景,作为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深切缅怀与思念。

我第一次见到周先生,是在1959年的秋天。那时,我刚跨进复旦大学的校门,是历史系一年级的新生。说实在的,那时的复旦远远没有现在那样名声显赫,但倘说起1925年创办的历史系,其综合实力却足可与当时的北大历史系媲美。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当时我系拥有一批像周先生那样,在国内位居一流的著名教授。历史系一年级学生有《世界古代史》基础课,周先生亲自为我们上这门课“前言”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见先生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真是风度翩翩。先生操着浓重的湖南益阳口音,侃侃而谈。这对我们这些大多20多岁不到的小青年,尤其从祖国各地而来的同学们,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惊悚。尽管我们一时还不习惯先生的湖南口音,但他的宏论大体意思还是听得懂,且很明白的,先生说的是:世界是多元的整体,早在古代就表现出多元的特征;古代世界可以分为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中国和中美墨西哥六个独立的文化区域,它们各自有特点,自成系统,齐头并进……此番见解,与他在《世界通史》总论中的观点是相吻合的。

周先生对这门基础课和第一次登上大学讲台的李春元老师十分关注。记得有一次,李老师讲课至中途,周先生从教室侧门而入,依然是穿着西装,很潇洒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在课堂中“巡视”,还不时止步,翻看学生的课堂笔记,此时,那金丝边眼镜,一只镜架套在耳朵上,另一只在眼前晃动着,吓得初执教鞭的年轻教师,满脸绯红,言辞木讷。这样的课堂“巡视”,周先生还来过多次。当时,我是《世界古代史》这门课的“课代表”,于此印象尤深,虽则与周先生是零距离的接触,但却没有机会和他说过一句话。在那时我的眼里,周先生是一座山峰,高不可攀;也是一条大河,源远流长。

20世纪80年代初作者(左二)与周谷城先生合影

我第二次近距离接近周先生要等到粉碎“四人帮”后的那个春节。大年初五,我们去泰安路周先生家拜年,这是世界史教研室同仁的一次集体的活动,已故陶松云先生也去了。记得那天天气很晴冷,但阳光明媚,墙边的小花尚未绽放。进得室内,书房温煦宜人,一盆水仙开得烂漫。经历了十年寒冬,我们终于迎来了春天。这天,周先生和师母穿的都是对襟中式棉袄。愉悦总在黑暗尽头时,周先生见到我们联袂来向他拜年,又逢新春佳节,自然显得格外高兴,与我们一起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谈得最多的是振兴学术、发展史学以及人才培养等问题。

我们总是聆听先生诤言,也不时有我们的师长辈与先生对话。由于岁月流逝,时间久远,具体的谈话内容都忘掉了,但于我个人的一点,却依然留有印象。我当时虽已近不惑之年,但还是一名年轻教师,连讲师都还不是,当然没有我饶舌的机会。然而,话题来了,我一眼瞥见先生的书橱边上堆放着六卷本英文版的史学名著——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我想,放在手边的,肯定是先生最近正在阅读的书。我问周先生,这是最近在读的书吗?先生听到有来访者提起《罗马帝国衰亡史》,顿时倍加兴奋,好像遇到了知音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到了这部名著在西方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又说到翻译世界古史名著的重要性,先生一字一句地指出:“著书固很重要,译书却较方便,今后我们同世界的关系日益密切,著的史学固要增加,译的史书亦始终不能排斥,也要随着需要而增加。”这与周先生后来发表在《复旦学报》1978年第1期上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翻译问答》一文中的意思是一致的。由此我想到,周先生为“翻译问答”而重读他已十分娴熟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令我们感动,先生为“翻译问答”而归纳的八点意见,从整体要求、吉本文风与形式、译序以及中译本出版后的社会功能与学术意义等作了很精辟的分析,可谓是字字珠玑,未对吉本这部名著作过深入研究的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像周先生那样如此切中肯綮的灼见的。

时至中午,我们起身告辞。出得书房,在庭园中师生合影,先生与师母居中,这次他戴的不是金丝边眼镜,而是一副墨镜,这成了先生晚年留影的圭臬和范本。

这次春节拜年,拉近了我与周先生的距离,顿觉先生像高山、像长河,但也不再陌生、也不再惊悚,更多的是景仰,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时过不久,又遇先生了,这次碰面,师生同游曦园,是真正意义上的零距离。为此,我需移笔,对建校80周年前奠建的曦园作点描述。从复旦正校门入内,朝右侧一拐,即可进入园区。它占地不过亩余,但却玲珑剔透,荷塘、鱼池、凉亭、曲桥,还有那翠竹、桃树、红梅、垂柳……把这座小园,装扮得多彩多姿,此乃复旦邯郸校区与校门西侧的燕园,并称两处胜景,吸引游人。

这天,也是一个秋日,周先生是来校作报告的。先生在报告中首先指出,研究世界史的活动,总是远远落后于改造世界历史的活动,这是一种很反常的现象。为此,他呼吁要重视世界历史的研究,像复旦这样的综合性大学,应当设立一个世界史系。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在当下世界史已提升为一级学科的今天,重温先生的教导,重提先生的这个心愿,真是令我们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啊。

这天周先生拄着拐杖,由其公子陪着,在我与建民兄的引领下,由望道路步入曦园。其实曦园的设计是开放式的,由四条小路,皆可通向园内。先生沿梅樱坡步入园内,朝东边一瞥,青松岭上的卿云亭,翼然屹立,就在眼前。再前面,就是荷塘边上的读书亭,学子们或在这儿书声琅琅,或在这儿嬉戏玩耍。亭墙后面,由太湖石垒起的基石上,镌刻着先生亲笔书写的“曦园”两字,笔力遒劲,自成一体。先生在卿云亭下漫步,连连说曦园好啊,半是自语,半是凝思。我在想,这曦园开放式的格局,青松岭上登高远眺,无不与先生海纳百川的胸怀、博大精深的气派有其相通之处。是的,一代又一代的复旦学子,从曦园走出来,迈步在光华大道上,而这又与世界贯通。不是吗?

这次零距离与先生的接触,有师生合影照一帧,这是留给我的一份珍贵的记忆。先生年近九十,老而弥坚,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充分显现出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高远境界。确是这样,从这开始至他谢世的十多年间,先生为祖国的文化建设事业做了多少事,作出了多大的贡献,恐怕一时也难以说得清楚,在20世纪的中国学者中,能与他比肩的恐怕不多,真的不多。周先生以他的百年生涯,为我们树立了“师者风范,学界楷模”的崇高形象,这是我的,也是我们大家的取之不竭的精神遗产。

此文写于2013年12月,文中提及周先生题写的“曦园”石碑,现已移置望道路西首路口入园处,字体颜色也由原先的红色漆成了绿色。其实在1984年曦园初建时,校内道路似乎还未命名,这里说及的望道路,是为了现今读者阅读时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