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说到韩世忠的旧部王胜被任命为镇江驻屯大军都统制,且认为官家此举是为了平衡军内的几个山头。其实这中间还有一笔幕后交易。张俊在枢密院执掌兵柄时,对王胜十分忌恨,而忌恨的根源说起来很可笑。绍兴十一年六月张俊曾按视淮东,此行名义上是“措置战守”,实际上是为了肢解韩家军,将其大本营由淮东前沿的楚州撤往江南的镇江府,为宋金和议廓清障碍。他本身心中有鬼,就处处疑神疑鬼,在楚州时,作为中军统制的王胜戴甲参见,这本来很正常。但张俊竟怀疑对方是要谋害他,就此耿耿于怀,甚至企图将其置之死地而未果。本月初张俊被罢职后,王胜觉得自己出头的日子到了,便到临安找老上司韩世忠活动。绍兴和议后,朝野噤声,政治气氛十分严酷。韩已看破红尘,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将军从此闭门避祸。他绝口不谈国事,整天在家诵读佛经,自号“清凉居士”。有时为了活动筋骨,就骑着毛驴,带着几壶酒和一两个侍童在西湖边走走。有昔日的部属上门,他也一般不见。现在王胜来求他,他感到十分为难,为自己的部属说项,弄得不好会招致官家的猜忌。他瞻前顾后,最后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决定去走王继先的门路。
王继先何许人也?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也不尽然,有时候还要看你处在什么位子上。像秦桧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权势熏天了,对朝中执政级的高官他可以视若家奴,动辄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可他对王继先却百般巴结,不敢有丝毫怠慢。王继先者,宫廷御医也,官至和安大夫,从六品。
一个官阶只有从六品的医生,何以会这般炙手可热呢?而且,太医院里身怀绝技的医生有的是,临安市井间亦有不少悬壶济世的高手。在某些行当里,绰号往往体现着一种知名度和号召力,这些人因医术高明都各有各的绰号。例如“陈木扇”——名陈沂,长于妇科,曾替皇室后妃治愈疑难急症,官家赐以御前罗扇,可持扇出入宫门。后来,他仿制了一把木扇挂在自己开业的药铺前,以为广告。故人称“陈木扇”;例如“李车儿”——名李信,长于儿科,常奉诏入侍。因其年耄,官家特赐安车至禁中,时称“李车儿”;例如“严防御”——此人姓严,专治痢疾。官家的养子赵伯琮因食用湖蟹过多,罹患冷痢,被他用偏方治好。官家遂赐以捣药用的金杵臼,授官防御使,故称“严防御”;例如“嵇接骨”——名嵇清,不消说,他的特长是骨科。赵伯琮喜欢骑马习射,经常跌伤,嵇清为之治疗,屡有神效,后来他曾执掌太医院事。此外,还有长于眼科的皇甫坦,长于内科的郭时义,自号“老牛”的智融和尚,等等。这些人虽然也得到官家的青睐,有的也赐给官衔,但他们始终只是御医或名医,在官场上没有说话的地方。像“陈木扇”据说曾官至翰林金紫良医,但是这名称更像是一种荣誉,他最多只能把这点荣誉作为自己行医的广告,多赚几两银子而已。即使像“严防御”的防御使是一个官衔,但也不会有人买他的账——除非在找他看病的时候。对于官家来说,这些儿科、妇科、骨科、眼科的专家与他本人基本上关系不大,更谈不上对他们有什么依赖。他依赖的只有一个人——王继先。依赖到什么程度呢?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桧,国之司命;继先,朕之司命。
居然把他和秦桧相提并论,你掂掂这分量。
王继先是官家的保健医生。从表面上看,官家春秋鼎盛,体魄雄健,但偏偏“寡人有疾”,他患的是那种男人最羞于出口的毛病。王继先的祖上以卖黑虎丹而闻名,“黑虎王家”的招牌当年在东京时就很招摇。按道教的说法,黑是指肾水,虎是指肾气,而肾主男子**和生育,因此,“黑虎王家”说到底就是一家制售**的男科诊所。王继先的**在官家身上到底有没有效呢?很难说。如果说有效,后宫里有那么多青葱年华的女人,但是自二十一岁以后,官家就再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开过花、结过果;如果说无效,那么官家又为什么会几十年如一日地信任他、依赖他呢?这种床帷秘事,别人很难说得清。别人只知道王继先的权势越来越大,越来越恃功横行,胡作非为。他在临安广造宅第,强拆民居数百家,又强夺良家妇女为侍妾。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同样是开药铺的,就好色而言,他与《水浒传》及《金瓶梅》中的那位西门大官人有得一拼,而且他配制的**在自己身上的效果也相当不错。
韩世忠走王继先的门路是走对了,他的安排也很机巧,有如戏曲舞台上的一出《连环计》一般,只不过把美女貂蝉换成了武夫王胜。他请王继先来赴宴,席间让王胜出见,并且拜王继先为干爹。王继先出生于哲宗元符元年,这时候四十四岁。王胜是南渡将领,没有多年在军界的拼打不可能爬到目前这个位置,因此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两个人年龄相当,却要以父子相称,这就有点厚颜无耻了。像韩世忠这样戎马半生的老军人,竟然想出此等觍颜谄谀的主意,实在令人唏嘘。但官场上向来只讲利益,不讲廉耻,为了升官晋级,喊几声干爹又有何妨?俗话说得好:“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那么就多打几个滚吧。王继先果然很高兴,这种人根底很浅,别看他呼风唤雨,显摆和张扬得不得了,其实内心深处很自卑的。或者说,他所有的显摆和张扬都源于自卑。因此,只要你尊重他——特别是像韩世忠这种资格的“老同志”尊重他,他还是很受用的,也愿意出手帮忙,因为这无疑是他权势的广告,他乐于广而告之。王继先遂向官家举荐,说王胜“可大用”,官家也果然任命王胜出任镇江驻屯大军都统制,统帅原韩家军。王胜的擢升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这不是说王胜不够提拔的资格,而是说提拔背后的蝇营狗苟。此门一开,王继先几乎成了所有统兵大将的“干爹”,“诸大将承顺下风,莫敢少忤”。一个配制**的江湖郎中,竟能在谈笑间主宰大将进退,这样的官场,叫人说什么好呢?
王继先还四处搜罗金石文物,当时女词人李清照寄居临安余杭门外,她已逝的丈夫赵明诚是著名金石学家,王继先觊觎她的家藏,企图以三百两黄金强买,被李清照拒绝。以他的权势,这种不给面子的事还遭遇得不多,一般情况下,他看上了什么东西,只要把风声放出去,对方自会送上门来的。他搜罗这些东西当然谈不上什么文化情怀,甚至也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裸地追逐其中的附加值。因为他的搜罗常常是利用权势巧取豪夺,成本很低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他先挑几样稀罕的送给官家,用以巩固自己的权势。其余的则待价而沽,坐收其利。这是一种以权势为杠杆的良性互动,也是贪官污吏们长盛不衰的诀窍。
王继先这样做当然是因为“上有所好”,官家很喜欢古董,特别喜欢收藏法帖。周密《齐东野语》卷六《绍兴御府书画式》中有这样的记载:
思陵(高宗)妙悟八法,留神古雅,当干戈俶扰之际,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燕,展玩摹拓不少怠。盖睿好之笃,不惮劳费,故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
从这个“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中,我们可以想见那种争先恐后的情景。皇上喜欢的东西,还愁没人送吗?为了讨得官家的欢心,做臣子的哪怕钻天打洞磕头带拜垫也要搞到手呀。北宋宫中的收藏,靖康后大多被金人卷走。但金人文化素养有限,不懂得欣赏,只知道那东西值钱,到手后往往变卖套现,因此这些东西有不少在市场上流通。南宋的古董商看准了这一行情,多从宋金边界的榷场收购,再拿到临安来出售,其中的珍品,多被政府官员高价购买后献给官家。例如有人曾购得一只金花定碗,这是定窑名瓷,上面的金花是用大蒜汁调金粉描绘,入窑烧制后,永不复脱。这种瓷器是当初定窑为宫中特制的,靖康之后存世极少。官家后来认定这件东西是英宗永厚陵中的陪葬品,被金人盗发后流入市场的。联想到河南永安的八陵之痛,又让他好一阵伤感。
官家喜欢苏东坡的字,这不需要理由,喜欢苏东坡的人太多了。但东坡死后,在崇宁、大观年间被列入“元祐奸党”。一个人政治上出了问题,与他有关的一切也要跟着倒霉,他的字犹如带着瘟疫病毒似的被严令禁毁。苏晚年寓居常州时经常去报恩寺,当时僧堂刚刚落成,隔壁是用木板做的。东坡是放达的人,常常喜欢在上面题字。后来党祸兴起,官府要求把东坡的墨迹付之一炬,庙里的和尚舍不得——既舍不得东坡的墨迹,也舍不得新做的板壁——就用纸把板壁裹上,再在外面刷了一层油漆了事。前些年地方官打探到这则秘闻,便到寺里取出东坡的真迹献给朝廷,得到了官家的奖赏。这次马屁的成本很低,拍得相当漂亮,该官员的运气不错。
为了投官家所好,后宫的妃子们也都练起了书法,其中以吴贵妃悟性最好,她模仿官家的字体,几能乱真。官家曾亲书《六经》赐给国子监及诸州庠序勒石,有时写得累了,就让吴贵妃代写一段,外人很难看出来。就在本月十五日,吴贵妃还在官家临的帖上题写了一段话,谓官家“机政之暇,择钟、王而下三十帖,亲御毫素,并加临写”。后人评价吴贵妃的这几行字,认为“龙蟠凤翥,变态万象,希世之伟迹也”。这当然是拍马屁的话,但吴贵妃的字确实拿得出手,这应该可以肯定,不然官家也不会让她在自己的作品上题写什么的。韩世忠曾在市场上购得《兰亭帖》的摹本,他发现那东西的装帧相当讲究,像是从宫里流散出去的;而且虽是摹本,但那笔意中的清逸婉丽却颇有官家的风格,就献上去了。官家细辨玺文,确认是吴贵妃的手迹,便让他的小舅子吴益刊于石。连韩世忠这样的粗人也能干出风雅的细活来,可见马屁拍得好,有时候倒不在于要下多大的本钱,而在于处处做有心人,所谓“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信然。
不知官家临摹的这“钟、王以下三十帖”中,有没有颜真卿。以颜书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影响力,这本来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现在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中间有一个历史问题。当年太宗皇帝令王著精选摹刻《淳化阁帖》,此帖集历代名家法书之大成,堪称法书丛帖之祖,但其中竟然未收颜真卿的字,这就有点不正常了。后人的解释是赵氏先祖是安史之乱时史思明手下的大将,赵、颜两家为世仇。若果真如此,太宗的气量也太小了。官家是不是也有乃祖之风呢?他所临摹的“三十帖”中有没有颜真卿的字,我们已无从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对颜字并不排斥。有事为证:绍兴二十四年殿试,秦桧之孙秦埙原列为第一,历阳才子张孝祥列为第七。但官家看了张孝祥的试卷,很赏识他的策论和书法,遂点张孝祥为状元,抑秦埙为探花。在殿试之后唱名召见的传胪仪式上,秦桧酸溜溜地对张孝祥说:“皇上很欣赏状元公的策文,也很喜爱你的诗和书法,请问你诗以何人为宗?书以何人为法?”张孝祥回答说:“诗宗杜工部,书法颜鲁公。”可见在艺术问题上,官家的胸襟并不狭隘,这和他的为人是两回事。
张俊被解除军职后又活了十二年,他死于绍兴二十四年。此前,他已加太师衔;死后,官家又亲临祭奠,并追封其为循王。宋朝一字王自太宗之后例不封异姓,张俊虽是死后追封,也算是难得的殊荣了。他这个人天生就是体制的宠儿,也天生就该享福,上面的马屁既拍得好,又很会受用世俗生活的快活。在退养的这十几年里,他最大的贡献就是请官家吃了一顿饭,菜单传了下来,那上面所列的一百九十六道菜点,成为中国烹饪史上的重要资料,后人在研究宋代的饮食文化时,说来说去总也绕不开那张菜单。
一般来说,请客吃饭是拍马屁拉关系最常用的手段,所谓“筷子一起,可以可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古今皆然。但对方如果是皇上,那就另当别论了,有谁见过臣子动不动就把皇上请回去吃喝的?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但极少。官家自登基以来,只到大臣家吃过一次饭,对方是秦桧。张俊这次请客,很大程度上带点攀比心理,他想试探官家对他的信任度。原先他在位时,秦桧是文官班头,他是武官班头。现在他已退到了二线,官家对他应该不会猜忌;来吃顿饭,也不会有什么思想负担。
官家果然同意了。
皇上来吃饭,谓之“幸”,张府有“幸”,当然要穷极奢华大操大办,即使把银子用得流水似的也无所谓,他有这个实力。
那么就准备接驾吧。
张府位于行都的左一北厢,临安府衙东侧,离皇城不远。銮驾出和宁门沿御街北行,过朝天门、吴山坊,就是张府所在的清和坊,就这点路,安步当车走过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但官家不是微服私访,他要带上六部九卿、皇亲国戚,还有内侍、禁军,一路翠华摇摇,浩浩****。这支队伍究竟有多大,我也说不清,好在《武林旧事》中有一张宴会的分等编组名单,可作参考:
第一等:秦桧、秦熺,共二人;
第二等:执政、殿帅、外戚和皇子,共六人;
第三等:侍从七人、管军二人、知阁六人、御带四人、宗室三人、外官六人,共二十八人;
第四等:环卫官九人、宣赞舍人十八人、阁门祗候二十人、看班祗候八人、提点兼祗应行首五人、三省枢密房副承旨逐房副承旨六人、随驾诸局干办监官等十八人,共八十四人。
以上一百二十人皆具实名,我这里除秦桧父子外,余皆从略,敬希谅宥。
第五等:阁门承受十人、知班十五人、御史台十六人、听叫唤中官等五十人,以上九十一人只标身份,不具姓名。
所列凡二百一十一人。需要说明的是,一、这二百一十一人皆为有一定品级的随从官员。此外还有仪仗和禁军,那应当是一个更大的数字。二、秦熺的官阶虽不及殿帅杨存中,但因官家特别“恩例”,其待遇与宰相相同,张俊门槛很精,故把他父子同列一等。三、第四等中的“环卫官九人”并非时下所谓的“环境卫生”方面的官员,“九人”在名单中皆省去姓氏,只书其名,应是负责警卫的赵家宗室子弟。
随从官员之所以分为五等,是因为根据级别,他们享受的待遇各不相同。例如一等的秦桧父子可以享用三十多道大菜,三十多碟干鲜果品和三十瓶酒,而五等官员的待遇只有每人“食三味,酒一瓶”。这是真正的“看人下菜碟”,你不服气也不行。
下面我们就来见识御宴上的那张菜单。
在张俊请客的那个时代,高档宴席在开宴前先有一番前戏,分为“初坐”“歇坐”和“再坐”。“初坐”就是客人刚进门,先坐下喘口气儿,随便吃点零食消乏。官家初进张府,“初坐”就上了七十二道大盘子。
第一轮绣花高订八果罍,这是八盘“看果”。“看果”属于看菜,并不真吃,因而此类果品皆硕大而美观,有的还很吉利,例如香橼、石榴、橙子等等;第二轮十二味干果;第三轮十盒缕金香药,这是一些药用植物的花,有保健功能,兼作空气芳香剂;第四轮十二品雕花蜜煎,“蜜煎”即现在的蜜饯;第五轮十二道砌香咸酸,因上一轮蜜饯的口味偏于甜腻,这一轮的“咸酸”可起中和作用;第六轮上十味脯腊,都是肉干一类的小吃,其中的“旋鲜”是肉干末,当年吴越王钱俶降宋前,太祖皇帝令御厨做几道南方菜安抚他,御厨遂创旋鲊。“至今大宴,首荐是味,为本朝故事。”张俊历经大世面,故也“首荐是味”。第七轮上垂手八盘子,都是时鲜小水果。一般果实越小,味道越鲜,这八盘与第一轮那八盘大而美观的“看果”相映成趣。
正如前文所说,“初坐”只是随便吃点零食解乏。官家“随便”过了,便离席稍事休息,说了一会儿闲话。少顷,宾主又抖擞精神,重新入席,是为“再坐”。
“再坐”又上了六十六道大盘子。
第一轮上八盘切时果;第二轮上十二品时新果子;第三轮重上“初坐”的十二品雕花蜜煎;第四轮重上“初坐”的十二道砌香咸酸;第五轮上十二味珑缠果子,所谓“珑缠”,就是在果品外裹上糖霜,仍属蜜饯。例如其中的“荔枝蓼花”就是荔枝肉淋上麦芽糖,再摆成蓼花的形状;第六轮重上“初坐”的十味脯腊。
“再坐”仍然是零食,也仍然是随便吃一点。这六十六道大盘子“随便”过了,宴会才正式开始。
宴会的正菜称“下酒”,张府这场豪宴共上“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合计三十道。为了让读者诸君开开眼界,我这里也就不畏冗繁,一一抄录如下:
还有插食八品:炒白腰子、炙肚舷、炙鹌子脯、润鸡、润兔、炙炊饼、炙炊饼脔骨。“炊饼”就是《水浒传》中武大郎经营的那种东西,其实就是今天的馒头。炙炊饼大概是烤馒头或油炸馒头。宋代管所有的面食都叫“饼”,面条亦称为“汤饼”。
正菜之外,还有劝酒果子十道:砌香果子、雕花蜜煎、时新果子、独装巴榄子、咸酸蜜煎、装大金橘小橄榄、独装新椰子、四时果四色、对装拣松番葡萄、对装春藕陈公梨。
另有“厨劝酒”(厨师长特别推荐)十道:江珧炸肚、江珧生、蝤蛑签、姜醋生螺、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炸肚、假公权炸肚、蟑蚷炸肚。“劝酒果子”和“厨劝酒”跟插食八品一样,不计入“下酒十五盏”。
正宴大菜五十八道,整个宴会总计上菜一百九十六道。
哇噻,乖乖隆的咚!
面对着这样排山倒海一般的菜肴,所有关于美食的形容词都显得太苍白了。这是一次饮食文化的辉煌巨献,也是中国烹饪史上的亮丽篇章。时值十月,秋风凉,蟹脚痒,宴席上光螃蟹就有螃蟹酿橙、洗手蟹、螃蟹清羹和蝤蛑签等多种吃法。螃蟹酿橙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洗手蟹的做法如下:用生蟹剁碎,以麻油先煎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因做好了洗完手即可食用,故名“洗手蟹”。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一道北方菜。
官家是北方人,北方的半壁河山丢了他不在乎,但他在饮食习惯上却坚守着忠贞不渝的故国情怀。北方人喜欢吃羊,张俊看准了官家的口味,光是“下酒”十五盏中,以羊肉为原料的就有羊舌签、奶房签、奶房玉蕊羹等。我原来以为“签”是一种烧烤,其实不是。宋代的“签”是羹的另一种叫法,吴越一带至今仍将制羹称作“签羹”。官家是十分喜欢美味羹汤的,在今天的四十八味菜肴中,羹汤就有十三品,比重超过了四分之一,这自然是为了迎合他的口味。此外,今天的宴席上与羊有关的还有炒白腰子,荔枝白腰子(在羊腰子上刻出荔枝纹)。而且他似乎特别喜欢吃羊肚,这道菜出现了九次:萌芽肚肱、肚胘脍、炙肚舷、江珧炸肚、牡蛎炸肚、假公权炸肚、蟑蚷炸肚、鸳鸯炸肚、香螺炸肚。肚舷是羊肚上最肥厚的部分,俗称肚头。再加上一道猪肚假江珧,一共有十道肚子。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怪不得官家在金人的凌逼下能那样忍耻事仇,度量宽弘,正所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这次御宴究竟耗资多少,没有记载,也很难估算。传世另有一张宋代皇帝每日赐给太子的食单,名曰《玉食批》,记御厨之浪费说:“如羊头签止取两翼,土步鱼止取两鳃,以蝤蛑为签、为馄饨、为橙瓮,止取两螯。余悉弃之地,谓非贵人食。有取之,则曰:若辈真狗子也。”张府御宴的豪奢靡费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官家举箸之际,不知会不会想到两年前他对浙东灾荒所颁诏书里的两句话:
饥民在此求乞,日有饿死者。
他大概不会想到的。
作为统兵大将,张俊这一生在战场上碌碌无为,想不到退职以后却因一次家宴而著之青史。其实这也正常,一个一门心思钻营美食和把上司请回家吃饭的将领,在战场上大抵不会有多大的作为;相反,像岳飞那样既不懂美食又不懂巴结上司的人,就只能在战场上逞能了。终高宗一朝,能够以家宴招待皇上而与秦桧相媲美的,只有张俊一人。由此看来,后来他俩并肩跪在岳飞墓前,倒也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