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1 / 1)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3294 字 1天前

人事

“人事”这个词由来已久,也是个比较俗的词,它一般有两种含义:人情事理,或男女情欲。在我的老家一带,说一个人懂不懂人事,根据语境不同,大体指向不外乎这其中的一种。《红楼梦》第六回中说袭人“近来渐省人事”,指的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但这些年来,这个词渐渐有些庙堂化,更多的成了一种官场用语,专指干部的任免提拔或调动,所谓“人事安排”或“人事问题”,是一件很庄重堂皇且敏感的事情,这些大家都懂的。例如组织上通知开会,说要研究人事,没有人会理解成研究男女情欲那方面的事,绝对不会,即使他内心有一千个西门庆或潘金莲也不会。人事者,抬人整人搬人之事也;人事者,事中之至大至重至权威者也。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人类的政治史,争来斗去其实就是那点人事问题——谁上来,谁下去,谁坐庄,谁垫背,如此而已。

这并不是我信口开河,有书为证。

手头这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洋洋二百卷,说得最多的就是人事,天干地支,某月某日,擢升什么人,贬黜什么人,调动什么人,絮絮叨叨地不厌其烦。看得多了,便觉得经邦济国其实并不难,就是玩人呗。玩人和玩牌也差不多,无非是排列组合,判断推理。有的牌看似无用,但“听”在手里,或可以牵制对手,或可以留待后面派用场。在绍兴十二年十一月的流水账中,人事问题所占的篇幅不算很大,但有几项任免相当重要,若细加揣摩,官家出牌的基本套路大致可见。

十一月初四,集英殿修撰两浙路转运副使王?擢升敷文阁待制知府临安。那些个“修撰”和“待制”我们且不去管它,那都是文官的荣衔,就像现在加在官员们头上的“博士”或“教授”之类的堂皇冠冕一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有实际意义的是后面的差遣:临安知府。临安知府也是州郡长官,地位却远非一般州郡长官可比,而与大区首脑相当,浙西七州的军事和行政都在他手中。更兼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一举一动官家都看在眼里,责任和荣耀都非同寻常。他既是全国地方长官之首,又得参与中央的许多事情,初一月半大朝时还得赶去站班叩头,可以说具有地方机构和中央机构的双重身份。当然,其待遇也水涨船高。从政治方面来说,在朝廷站班时,京城的知府仅次于宰执、三司使、翰林学士,这早在北宋便已成为惯例。南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还有这样的记载:

国朝除用执政,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称为“四入头”。

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也一直延续到南宋。“除”是任命的意思。就治理国家而言,这个“四入头”自有它的道理,三司使是经济大臣,御史中丞主管纪检监察,翰林学士负责中央的日常事务,另外再加上首都的主要领导。这样的用人思路不光是宋代,其实后来也差不多。历史在磨道上转了八百多年,虽然人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已可上天入地,但就政治文化而言,聪明程度并没有提高多少。

临安知府落在王?头上并不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不仅因为王?是秦桧的大舅子,也不仅因为太后渡淮前金人逼债时,他曾慷慨解囊,更因为早在两个月前,官家就为这种安排做好了铺垫。九月初五,乘着太后回銮的东风,王?由秘书阁修撰擢升为集英殿修撰。我弄不清这两个“修撰”有什么差别,也不想去弄清,反正都是荣衔,虚的。但不久实质性的差遣就来了,由江南东路转运副使调任两浙路转运副使,虽然是平调,但因为“二浙素号剧部,凡领转输者,率为尹京之储”。也就是说,临安知府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了。果然,才两个月不到,新的任命就下来了。

临安知府调整的频率相当高,仅绍兴年间就有二十九次,平均每次任期只有一年多一点,这中间,大部分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但也不排除有些调整预示着当局更深远的意图,带着几分诡异色彩。首都这种地方,弄得好就是首善,弄得不好就是首恶,卧榻之侧,生死攸关,高层要有大的动作,首先想到的就是加强对京师的掌控。后来的事实证明,绍兴十二年十一月间的一系列人事变动,朝廷有一个精心安排的时间表,锋芒所向,就是要对军队高层重新洗牌。十一月初五,也就是发布王?任临安知府的第二天,御史江邈弹劾张俊的奏章就上来了,字里行间充满了杀气:

俊据清河坊,以应谶兆,占承天寺,以为宅基。大男杨存中握兵于行在,小男田师中拥兵于上流。他日生变,祸不可测。

这分明是谋反大罪,要砍头的。接下来就看官家的脸色了。

在看官家的脸色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当时部队高层的人事结构。

世界上有各种“友”:工友、农友、文友、校友、战友、棋友、牌友、驴友甚至牢友(不知为什么唯独没有官友或宦友)。中国自古就是人情社会,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这形形色色的“友”中间,关系最铁的无疑是战友,因为那是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哥们,是真正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友情。旧时称战友为“袍泽”,这种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从“袍泽”这个词的原始释义中可以看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袍自然是外衣了,至于泽,经学大师郑玄的解释是:亵衣,近污垢,也就是内衣。说两个人关系好,人们常用“合穿一条裤子”来形容,那大概已经算是极致了。但袍泽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其中甚至包含了合穿一条**的意思。袍泽之谊的传承和叠加就变成了山头,那是军队系统中最为根深蒂固的关系。朝廷要控制军队,首先就要利用和摆布好各个山头的力量配比,使之互相牵制而又听令于中央。到了绍兴十二年十一月这个时候,宋王朝的武装力量除去孤悬川陕的吴家军而外,共有七支大军,其中三支驻扎在临安,分别是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统称三衙,这是朝廷的御林军,宋代称之为禁军。《水浒传》中的林冲和王进原先都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可见北宋时禁军的数字是很大的。除去临安附近的三衙禁军,其他的四支为驻屯大军,从镇江到鄂州沿江而列。这七支武装力量分属五位统兵大将,他们的派系渊源如下: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杨存中,原张俊部属;

镇江驻屯大军,都统制解元,原韩世忠部属;

建康驻屯大军,都统制王德,原张俊部属;

池州驻屯大军,都统制王进,原张俊部属;

鄂州驻屯大军,都统制田师中,原张俊部属。

也就是说,除去镇江驻屯大军而外,其他的军队都由张俊派系的将领所掌握,这就不大正常了。

那么,这种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

绍兴和议之前,南宋的防务实行战时体制,由张俊、韩世忠、岳飞分领各路宣抚司,兵民兼管,威权并重,一方财赋亦尽付其手,这很有点像五代藩镇的格局,让朝廷深为不安。绍兴十一年,朝廷收三大将兵权,撤销各路宣抚司,原各司所属军队一律收归中枢,冠以“御前”某军。这个“御前”不仅是名称的变化,而是对原先家军体系的颠覆,不管你是张家军韩家军岳家军,统统变成了“御前”的中央军。这是宋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释兵权,目的就是打倒军阀、集权中央。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军阀都要打倒,例如张俊因其善于观测风向,私下即与秦桧达成默契,“约尽罢诸将,独以兵权归俊”。不久,岳飞被诬杀,韩世忠赋闲,只有张俊在枢密院笃定泰山,名义上仍是南宋军队的最高统帅,且由其部属分据津要。这种局面维持了一年多时间,等到官家把主战派扫**殆尽,又办完了太后回銮及梓宫归葬这种在孝道上很得分的事,发现张俊仍旧施施然端坐在三军统帅的位子上,一点也没有倦勤的意思,就觉得他有点不知趣了。于是在秦桧的授意下,御史江邈的奏章应声而起。

这种奏章的惯用手法就是罗织,它集中体现了人类进化史上最精微而缤纷的想象力。例如说张俊“据清河坊,以应谶兆,占承天寺,以为宅基”就完全是捕风捉影加无限上纲,但其后的那个“大男”和“小男”倒值得警惕。先说“大男”杨存中。杨现在是殿前都指挥使,这个位子不仅重要,而且相当敏感,因为太祖皇帝当年在后周担任的就是这个职务,而且据此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此外,杨存中还兼领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三衙本来互相牵制,一旦有所缓急也不致全军系于一人之手,现在皆由杨存中一人节制,这种情况自五代以来从未有过。杨存中最早其实是刘光世的部属,但其飞黄腾达却是在张俊手下。张俊这个人很会笼络人心,见杨存中对自己跟得紧,就常常把别人的军功记在他名下,说张俊对他有知遇之恩应该不错,杨存中对此也是很感激的。但江邈在奏章中说他是张俊的大儿子,那就太过分了。在张俊面前,公开场合他应该称呼“大帅”;私下里,有可能称呼“恩公”,再怎么也不会喊“阿爹”的。喊“阿爹”的倒也确有其人,那就是“小儿”田师中。田师中者,庸将也,打仗不行,就在谄媚讨好上下功夫。他对张俊除去百般巴结而外,还有一层特殊关系,田师中的媳妇本来是张俊的儿媳妇,张俊的儿子早死,未亡人便跳槽,改嫁给田师中。这种关系本来应该挺尴尬的,但到了田师中那里,却成了一根攀附的裙带,在张俊面前,他一口一声“阿爹”,不仅把肉麻当有趣,还把肉麻演绎得很深情。张俊也就乐得提拔他。好在朝廷已经与金讲和,不用打仗了。和平年代,庸将统兵是一种常态,这种人听话、好用、不会惹是生非。要不然,像岳飞那样的将领,仗是能打,但整天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你能放心吗?田师中后来在鄂州享了二十年太平福,绍兴三十一年,他主动要求退休。而就在他退休不久,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当宋军上下都在金人的攻势面前惶然无措时,他却在家中歌儿舞女地颐养天年。作为一员庸将,他的运气真好。

对于军队高层的这种人事状况,官家都看在眼里,但他有自己的想法。首先,他对张俊很了解,此君贪财畏事,不可能有多大的野心,更不会造反——他没有那个胆量。而且他那个枢密使只是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实际上连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也没有。至于把三衙军司付于杨存中一人,他也并不担心。杨存中人称“髯阉”,他长着一副大胡子,外形很爷们,为人却工于逢迎,有如内监。他原先叫杨沂中,前些时才由官家赐名存中。皇家赐名,这是很高的荣誉,古者“帝王所都为中”,“存中”也就意味着将中枢安危一并托付,以示对他的倚重。赐名不久,官家又将他提升为少傅,开创了宋朝以保傅的高位担任三衙总兵官的先例。岳飞身经百战,生前的最高荣衔也只是少保,比少傅还低一阶,而“髯阉”杨存中一抬腿就上了傅位,傅者,辅相也。官家用这一系列动作把杨存中搞定,目的倒不是防范张俊,而是暗藏着对付秦桧的长远战略。随着三大将兵权被夺,主战派销声匿迹,今后,君权与相权井水必犯河水。秦桧的党羽遍布朝廷,且操纵台谏,控制言路,背后又有金人撑腰,这样的情景既不赏心又不悦目,官家不能不有所提防。在与秦桧的博弈中,杨存中应是官家手中一颗重要的棋子。在官家看来,所谓谁和谁是袍泽、谁是谁的部属并不太重要,他只要单独召见一次,示以慰勉,许以利益,那些多少年的部属关系就像火炉边的雪人一般,转瞬间化为一摊污水。这时候,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拉手拍肩的动作,都会让对方受宠若惊。毕竟利益才是所向披靡的,没有什么人能够拒绝。谁不想升官发财呢?风乍起,吹皱一腔欲望。欲望是个好东西啊,只要你有欲望,就不愁你不入其彀中,因为他是利益的主宰。何谓主宰?就是那个操着屠刀的宰夫呀,肉都在他手里,他想赏给谁就赏给谁,想切多大就切多大。要让别人听话,最根本的是两手,第一是让他处于恐怖之中,第二是给他足够的利益,你只要看到了人性底下的这点东西,还有谁不听话呢?

官家真是第一流的社会心理学家。

但尽管如此,人事上还是要动一动的,倒不是要针对某几个人,而是要形成规矩,重申“将从中御”的祖宗家法,让“桀傲者懔懔知畏”。你不动他的位子,他怎么会对你畏惧呢?所以后来好些当权者都学了这一招,要树立自己的权威,甚至要得好处,就动人。

说动就动。首先是张大帅张俊,既然有御史上章弹劾,他本人也知道待不下去了,请求去职,那就顺水推舟,把他的“枢使”解除(张俊授枢密使时,因其父名密,为了避私讳,改称“枢使”),和韩世忠一样去当醴泉宫使。实职拿掉了,虚衔再给一点添头,进封清河郡王,奉朝请。这个“奉朝请”也算是给退休大臣的一种待遇,就是你仍然可以参加朝会,但实际上不用天天来,初一月半的朔望大朝来点一下卯就可以了。有些人一辈子叩头叩惯了,闲在家里无聊,那就多来几回,跟着大伙拜舞山呼,权当是做健身操。

到了中旬,接连死了两个地位很高却又无足轻重的人物。因其地位高,所以不叫死,叫“薨”。同样是人死了,由于身份不同说法也不同,天子死了,叫崩;二品以上的高官死了,叫薨;五品以上的官员死了,叫卒;自六品达于庶人才叫死。这两个“薨”的人,一个是皇族中辈分最高的秦鲁国大长公主,一个是军界元老杨国公刘光世。秦鲁国大长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女儿,这样介绍即使是对宋史相当熟悉的人也要定一会儿神,才能弄清她的辈分。因为从仁宗到现在,龙廷上已换了六位帝王,按辈分,她应该是官家的太姑奶奶。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是宋代帝王中时间最长的,但他的身体却一直不好,中年以后多次“不豫”(皇帝病危的代名词)。一旦不豫就不知人事,胡言乱语。这似乎是赵宋宗室的家族病,此前在太宗长子元佐、三子真宗以及此后的南宋光宗身上都一再重现。嘉祐元年,仁宗再次“不豫”,长达二十多日,这种局面让大臣们感到确立皇位继承人已迫在眉睫。因仁宗的三个儿子都已夭折,只有十来个女儿,立储只能到宗室中找侄子来承嗣,仁宗当然不甘心。在君主体制下,立储是最为敏感的朝廷大事,即使是宰相也不敢妄议,以免疑忌于君主而身败名裂。名臣范镇却义无反顾,一连上了十九道奏章请立皇储,仁宗就是不表态,一面却提拔上书人担任新职。范镇不依不饶,以进言不用居家待罪百余日,以至须发尽白,这就有点“文死谏”的意思了。仁宗也被他感动了,流着眼泪恳请他再等两三年,他还指望自己生个龙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仁宗当然要抖擞精神,奋力耕种,而且很快就有了起色。眼看着妃子的腹部在优美而骄傲地隆起,可以想见他的期盼是多么殷切。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可不是一般的肥水,而是万世皇权和万里江山啊!可遗憾的是,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却不是赞美诗——妃子生下来的又是个丫头片子。这个在子宫里被寄予社稷厚望、在皇宫里一落地便让她老爸蒙受巨大失望的女儿,就是后来的秦鲁国大长公主。她也是仁宗的最后一个女儿。从此以后,皇上在女人身上再无建树。老骥伏枥,意气无多,只得立堂侄赵宗实为皇子。又半年,仁宗死,英宗即位。英宗后面是神宗,然后是哲宗、徽宗、钦宗,直到现在的官家。当皇帝的一个接着一个“崩”去,只有秦鲁国大长公主活得有滋有味,无忧无虑,她像一块活化石似的,一直活到八十六岁。

秦鲁国大长公主和刘光世是两个荣誉性的人物,他们的死当然不会对政局产生什么影响。但大长公主毕竟是官家的太姑奶奶,治丧期间需辍朝五日。在这五天里,官家大概对军界高层的人事调整又有所擘划。于是十八日上朝后,便发布了几项人事任免,分别是:

任命成闵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赵密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杨存中不再兼领两司;任命王胜为镇江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

三位新任命的高级将领中,赵密原为张俊部属,成闵和王胜均为韩世忠部属。张俊旧将在军队系统一家独大的现象有所改观,而杨存中一人节制三衙的局面亦被打破。

这样,到了绍兴十二年十一月间,原先的中兴五大将已全部退出历史舞台,其中,资历最老的刘光世和离朝廷最远的吴玠病死了,最年轻也最能打仗的岳飞被杀掉了,最听话的张俊和再不敢说话的韩世忠被虚位闲置。宋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释兵权圆满收官。正所谓天下太平,天子万年,官家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新一代的统兵将领中,从以往的战绩来看,只有王德尚称骁勇善战,其余都是平庸之辈。王德因桀骜不驯,后来亦被罢为浙东都总管,解除了军权,接替他的是原韩世忠旧部王权。在绍兴末年的完颜亮南侵一役中,王权望风披靡的表现让主持东路战事的老将刘锜急得吐血,可见其也是庸将一员。但眼下既然天下太平,统兵大将就只讲听话,能不能打仗并不重要。原本南宋诸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当是岳飞的京西军。但岳飞被杀后,京西军的骨干大多被清洗。岳飞部属后来成为统兵大将的,只有李宝和李道两人而已。但恰恰就是这个李宝,二十年后以唐岛大捷救了南宋王朝一命,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一支军队,如果不是以统兵才能,而是以所属的山头和恭顺程度来决定任用,想要他们不打败仗就很难了,就像一块脂膏肥厚却没有骨头的软腹部,只能方便人家来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