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个词本来是指宫殿的台阶下面,后来引申为对帝王的尊称,意思是臣下不敢和皇帝直接对话,要请台阶下面的侍卫传达。
如果把临安看作一座宫殿,临平就相当于“陛下”——这座临安东北郊的小镇是从运河水道进入行都的最后一座驿站,也是登堂入室朝见天子的第一道台阶。就如同宫阶下的那些侍卫同时也是仪仗一样,临平同时也被赋予了某种礼仪角色。一般来说,客人来了,主人下阶迎接;客人告辞,主人又送到阶下,这是人际交流中的礼节。国家之间也大致如此。每次金国有重要的使节前来,官家都要派官员到临平迎接。金使则在临平舍舟登岸,在宋方官员的陪同下骑马进入临安,下榻候潮门内的都亭驿(在都亭驿建成之前则是怀远驿)。金使离开时,亦南宋方官员从陆路送到临平,再登舟北去。这中间南宋方面虽然不无巴结的意味,但大体上还是可以视为一种平等基础上的尊重。当然也有不平等的情况,例如一百三十多年以后,元军进抵临安北郊的皋亭山,宋廷多次派大臣到临平乞和,姿态一再放低,从称侄、称臣到主动送上传国玉玺,甚至可怜巴巴地作秦廷之哭,但元军统帅部始终不同意保存赵宋国祚。文天祥第一次被元军所拘也是在临平。战场上打不过人家,礼节上再谦卑也没用。临平乞和不成,南宋就灭亡了,临平也从此丧失了作为一个王朝都城“陛下”的资格。
绍兴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官家率文武百官到临平镇奉迎太后。
这一天的天气如何,史无记载。但从奉迎场面的盛大隆重以及所有角色的倾情投入来看,天气应该不错。这是南渡以来宋王朝外交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大成功。太后回来了,和议有了理由,岁贡裂土有了理由,诛杀岳飞有了理由,这些年来所宣传的英明正确也都有了理由。这是一次煽情的绝佳时机:母子之情,君臣之情,家国之情,都是好东西啊,勾兑在一起,酸甜苦辣,**气回肠。如此盛事,怎样张扬也不为过分。二千四百八十三人的仪仗队早就训练有素了,那些人都是从御前诸军中挑出来的,个头一水儿齐,全都仪表堂堂,英武赳赳,往那儿一站就能长大宋朝的国威和军威。当年太祖皇帝为了强军,曾亲制木梃为募兵标准,凡身高超过木梃者为上等兵。这些年战事频仍,募兵时往往抓到篮子里就是菜,也就顾不上身高了。这次官家在挑选仪仗队时,又重捡太祖皇帝的木梃为身高标准,非上等兵不得入围,可见其对这支队伍的看重。平心而论,那些人尽管上了战场不行,但在操场上铺排这种花拳绣腿的仪式却一点也不怯阵,那场面,那队列,那一招一式,那如雷般的欢呼,都无愧于精锐之师。既然兴“师”那当然要动“众”,随同官家到临平来的,不仅有宰执大臣、六部首脑、三衙管军,还有宗室贵胄、皇亲国戚。官家的两名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和崇国公赵璩——还有他唯一在身边的亲妹妹柔福帝姬,也都出现在奉迎的队伍里。秦鲁国大长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女儿,按辈分比官家高出三辈;吴国长公主是哲宗皇帝的女儿,为官家的堂姐。这两位宗室中有相当身份的女眷,半个多月前已和太后的弟弟平乐郡王韦渊一起前往淮上奉迎,当会和太后同舟抵达临平。
母子劫后重逢,那场面大致可以想见,执手相看,泪眼迷离。“只道我母子今生今世再无相逢之日……”这样的话虽是陈词滥调,却也令人动容。而“军卫欢呼,声振天地”。这些都是预先排练过的,什么时候欢呼什么内容,辅以什么队形和姿势,一切自有定式。那么就让他们去欢呼吧。这边母子俩悲喜交集地表演过了,韦氏见将相大臣列班于道,却只问一人:“孰是韩世忠?虏中皆知其名。”招呼业已退闲的老将军到帘前慰劳。按理说,她之所以能够回归,全赖宋金和议;而和议之成,此刻站班离她最近的宰相秦桧居功至伟。至于“虏中皆知其名”的将领,当然首推岳飞。韦氏为什么不问这些人,单问韩世忠呢?这说明在南下的一路上,她不仅从奉迎的官员那里听闻了南宋政坛上的风风雨雨,而且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进行了梳理。岳飞桀骜不驯,当然该杀。而秦桧位高权重,又有金人撑腰,今后未必不会“挟虏势以要君”,成为官家政治上的对手。此刻,她不妨唱一回白脸,单单对老韩头施以优渥,给秦长脚一点难堪。
这个女人不简单。
韦氏不问岳飞,但有人会问。到临安后,金方副使刘裪在一次公众场合突然向馆伴官发问:“岳飞以何罪而死?”馆伴官一时窘迫,只能按官方口径答道:“意欲谋叛,为部将所告,以此抵诛。”这样的回答只能糊弄自己,岂能搪塞金人?刘裪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奚落道:“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所犯。所谓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如飞者,不亦江南之范增乎。”这个金使固然用心险狭,他固然是为了让南宋官员难堪出丑,自己则幸灾乐祸。但在绍兴十二年的仲秋时分,在南宋王朝的殿堂上,在太后回銮的喜庆气氛中,也只有他为岳飞说了几句公道话。仅此而论,那些正在盛典中分享残杯冷炙而又良心未泯的人倒是应该感谢他。秦桧得知此事后,特地下令不准奏禀官家。其实奏禀了便又怎样?官家恐怕连难堪也不会有的。最倒霉的是那位馆伴官,他因不幸听了几句不该听的敏感言论,不久就被秦桧贬黜。
从临平镇到临安,奉迎的队伍翠华摇摇。进入城区以后,沿途更是观者如堵,步步为营。这是南渡以来最具轰动效应的盛事,况且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渲染和发酵,万人空巷也是势在必然。銮驾经艮山门、万岁桥进入御街,从朝天北向南,却不进和宁门,而是折向东行,经六部桥、中军寨向南,过仪鸾司再向西,从皇宫的正门——丽正门——进入大内。尽管兜了一个大圈子,但这个圈子非兜不可。太后回銮,不能从后门“倒骑龙”,必须从正门进入。官家极尽人子之孝,当晚亲自夜侍慈宁宫。母子秉烛长谈,天南地北,相思之苦;家事国事,黍离之悲。说到伤心处,难免泪湿罗巾。眼见得已是二更时分,韦氏“遂示以倦意”,官家才不得不“恭揖而退”。
韦氏确实累了——为这大半天的仪式所累。作为一种格式化的群体表演,仪式中的每个人都是道具。虽然所有的人都是为了向一个人表示敬意,但这“一个人”其实也是道具。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仪式,即使最高权威也不能幸免。而且越是最高权威越是不能幸免,因为你是主角,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你必须配合大家把仪式进行到底,这就叫一切如仪。一切就是一切,没有例外也没有特权。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妇,被仪式拽来拽去,疲于尊荣,也真难为她了。那么就早点睡个好觉吧。
但这一夜她注定辗转难眠。
对于韦氏来说,临安的宫城并不算陌生,这里和东京有着太多的相似——声音、色彩、气息和情调,温柔的脂粉和华丽的绸缎——连宫女的眼神也一如以往地恭敬且畏怯。不同的只是当年她作为一名普通的嫔妃,居所远不如慈宁宫这般繁复富丽。宫烛摇曳着光焰,也摇曳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她知道,这种宫烛是用名贵的龙涎和沉香屑精心灌制的。北宋政宣年间,徽宗崇尚以高消费为特征的“豫大丰亨”,他嫌河阳花烛没有香味,特地令人研制了这种宫烛。龙涎和沉香都来自南洋,据说一支宫烛价当百缗。在宫廷生活的奢华方面,先皇不仅有大气魄,而且极富于想象力。那时候,每天暮色降临以后,用龙涎和沉香灌制的宫烛,在后宫排列两行,洋洋数百支,香气缊,弥漫在升平歌舞和生香罗绮中,蔚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当年,她也是在这气息中接受初幸的。但先皇对她实在太吝啬了,自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陷于无望的等待之中,从黄昏到夜晚,直至谯楼三鼓。岁月辜负了一个女人孤独的身影,只有龙涎和沉香的气息不弃不离。今天,在南方这座华丽的宫殿里,那种熟悉的香气又唤醒了她沉睡的记忆,她甚至想到了在苏颂**遗尿不止的那个女孩,还有……北国洗衣院里的那些日日夜夜……
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请安、应酬,甚至别的什么仪式。你既然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无法逃避那些尊崇和膜拜。况且,即便是繁文缛节,谁又会讨厌呢?门帘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如同微风吹动的落叶,她知道是守夜宫女的脚步,怯生生的如履薄冰。这种声音会让主人有一种很熨帖的尊荣感,当年她侍候别人时,也是这样走动的。
宫烛次第熄灭。八月二十一日的月亮刚刚爬上宫城的女墙,慈宁宫亦明亦暗,有如沉睡的巨兽安详而狰狞。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各种仪式又纷至沓来。
首先是群臣称贺,盛赞官家圣孝。作为百僚之首,秦桧领衔上表曰:
万里回銮,庆母仪之正位;九重视膳,知子道之攸行。
然后就按照各人的资历和级别轮番表演,如同金殿上的一场同题作文竞赛,大家比试着引经据典,铺排辞藻。有的恭维官家:“法姚虞之尽善尽美,迈汤后之克宽克仁。”有的恭维太后:“祥生和气,福简简而穰穰;喜动慈眉,乐融融而洩洩。”有的大言凿凿:“五兵不用,静北徼之惊尘;六遄归,严东朝之大养。”有的牛皮哄哄:“自我作古,贻之方来,甚盛德之举,不其伟欤!”反正就看谁的马屁拍得高华雅致,别出心裁。
这还只是在殿陛之间小闹闹。
官家又宣布大赦天下,把庆贺仪式闹到了丽正门外的广场上。
赦文由给事中直学士院程克俊行词。这个程克俊不愧为皇家文学院院士,歌功颂德的马屁诗文倚马可待。词曰:
上穹悔祸,副生灵愿治之心;大国行仁,遂子道事亲之孝。可谓非常之盛事,敢忘莫报之深恩。
不对,这篇赦文好像有点……怪怪的,是吧?让人怀疑其发布者不是眼下以绍兴为年号的赵宋王朝,而是那个皇统年号下的完颜氏的大金国。所谓“大国行仁”,“大国”者,大金国也;所谓“敢忘莫报之深恩”,“深恩”谁赐?亦大金国也。明明是圣心仁恕,皇恩浩**,施恩的主体是大宋王朝及其皇上,赦文却开门见山就吹捧另一个主体——那个对他们犯下了滔天罪恶、也结下了血海深仇的大金国,在那些罪恶和仇恨面前,即便是“罄竹难书”也会显得很无力。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感激涕零地恭维人家,而且发誓没齿“莫报”呢?只有一个解释:犯贱。犯贱是犯贱者的通行证,就像一个侍候恶棍的弱女子一样,总是要用处心积虑的犯贱来讨好对方,以求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赦文中的那种犯贱堂堂正正且字正腔圆,带着几许**的眉眼。能把犯贱犯得这样理直气壮毫不脸红,这个王朝的质地可以想见。
“登门肆赦”的场面我也懒得多说了,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那只是板着面孔的一套程式。绝对不是。那中间有惊险,有热闹,有竞技,甚至还有搞笑。诸如此类的娱乐因素使场面具有相当的观赏性。例如其中的“抢金鸡”就是一种爬索的杂技表演:广场上立有金鸡竿,高五丈五尺。竿顶置金鸡盘,盘中金鸡口衔“皇帝万岁”的红幡。盘底以红彩索悬于四角,令四名红巾文身的艺伎争先缘索而上,先得者在竿顶执金鸡山呼谢恩。他将获得一份不菲的奖品:缬罗袄子一领、绢十匹、银碗一只(重三两)。至于赦书,则由艺伎装扮的金凤或仙童衔在嘴里,从丽正门城楼上以红彩索缓缓降下。最后由官员宣读赦书,开枷放人。整个仪式阐释的虽是“君权神授”的老调子,却一点也不僵硬死板,反倒有几分活泼泼的民间气息。所谓饱暖思游戏,这已成了行都君臣的一种文化自觉。
宣赦已毕,即由身佩腰铃,手持黄旗的铺兵把赦书送往各州府。还是老规矩,先发太平州、万州、寿春府,取“太平万寿”之意。而后“以次俱发,铃声满道,都人竞观”。
铺兵翻山越水,一路黄旗招摇,把“太平万寿”的圣意张扬得逶迤多姿。
你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仪式很富于娱乐精神。在一个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有了几个钱并开始烧包的时代,在一个专制者不需要你的**和愤怒的时代,在一个英雄在断头台上倒下艺伎在金鸡竿上谢恩的时代,奉旨娱乐便成了一种最高和最终的奢侈。在这些日子里,仪式似乎已经不再是名词而变成了动词和形容词,在仪式的驱使下,人们每一天都活得有声有色,每一天都活得轰轰烈烈,每一天都活得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但尽管皇城内外如火如荼,慈宁宫中的日子却波澜不惊。大抵太后这种身份的人,日子就该是这般格调:精致,平静,天长地久的样子。官家自然是曲尽孝道,这个做儿子的不仅无微不至,而且常常事必躬亲。他告诫宫人:太后年纪大了,只有让她宽心如意,才能寿考康宁。因此,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对她说,直接找我好了,我亲自来办。精致平静当然并不意味着寡味无聊,官家会不时营造点小小的惊喜以取悦太后,那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新花样。他让御厨三天两头地制作些新奇的菜点,自己亲自送到慈宁宫来,又亲自伺候太后进膳。宫里的味道吃腻了,偶尔也会宣进市食,尤其是几种汴京风味的小吃。前些时官家又以螃蟹酿橙进献,他用心极细:螃蟹和橙子都是南方美食,太后在北国多年,一直无缘消受。因此这两样东西刚上市,他就让御膳房有形有色地做出一道菜来。那么,这水里爬的和树上结的是如何“酿”在一起的呢?此中大有讲究,略云:
橙用黄熟大者,截顶剜去瓤,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使人有新酒、**、香橙、螃蟹之兴。
如此擘划精当,每个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真所谓烹小鲜若治大国也。
各式美酒也从四面八方流向慈宁宫。除去御库的蔷薇露、流香,还有滥觞于东京樊楼的眉寿、潘楼的琼液、梁园宅子的美禄,令人想见当初那种醉生梦死的繁华。贵戚勋臣也纷纷以家酒进献,光是那些名称,就足以让你眼花缭乱。吴贵妃娘家的家酒曰蓝桥风月,其温软旖旎,不愧帝妃之家。殿帅杨存中的家酒曰紫金泉,有一股滔滔不绝的富贵气。枢密使张俊进献的是清河郡王府的品牌酒,名称也毫不谦逊:元勋堂,完全是出将入相的风范。
慈宁宫的供奉标准也很快下达了,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详列如下:
钱二十万缗,帛二万一千匹,绵二千两,羊千有八十口,酒三十六石。月俸万缗。冬、年、寒食、生辰各二万缗。生辰绢万匹。春、冬、端午各三千匹。冬绵五千两,绫罗各千匹。临安日供斗酒三羊,节序羊十八口。共成此数。
按照绍兴初年银、绢及铜钱的比价,慈宁宫一年的费用超过十万两(匹)。这一算,我不禁笑了,笑得扬眉吐气快意恩仇。笑什么呢?当然是笑金人的脑残无知。你兴师动众地南下,完胜而归,把人家的两个皇帝都捉将去了,最后和人家签了和约,得到的岁贡只有区区二十五万两(匹),只不过比人家供养一个老太婆的费用多一点,这账怎么算?历代的史家在评价“绍兴和议”时,大多以丧权辱国立论,现在看来,应该是南宋“辱国”,金国“丧权”——丧失了作为战胜国的特权。而力主议和的赵构,则是拔一毛而安天下,有为也!
笑过之后,我又不禁犯愁,这么多铜钱,以重量计,每天超过一吨,就供养一个老太太,往哪儿花呢?她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那些大多是实物供给,其实不用花钱。官家还隔三差五的有零花钱孝敬。成千上万缗的铜钱堆在宫里,时间长了,不仅绳子要朽烂,铜钱也要锈蚀。若是砸在地上听响声,扔在水里看水花,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呀。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真的让鬼推磨不成?古代把钱称为泉,泉是要流通的。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慈宁宫的那些钱往哪儿流通。
那就不去想吧,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愁,何必呢?
又过了些日子,一路陪送太后的金使要回去了,南宋方面少不得要送一笔厚礼。“常币”之外,还有不少物品,从金银器物到各式玩意,甚至还有女人穿的那种缀满珠子的绣衣和拖鞋以及珍奇宠物——白面猢狲、孔雀、鹦鹉、狮子猫儿。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以小事大,自当恭顺,投其所好,也属常情。何况人家万里迢迢地陪送太后,这笔礼怎么说也不能轻。那么就送吧,这么多年都送过来了,花钱买太平呗。一般人大致都会这样想是吧?但官家却另有一套理论,把送礼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很有新意。
官家的这套理论也是最近才形成的,这中间有一个过程。且看:
一次,“有司”在准备给金人的礼品时,官家让加进了一批极精巧的金器,他说:这些都是原先宫里的东西,我不喜欢,送给他们算了。“交邻国以息兵养民,朕之志也。”
自己不喜欢也用不着的东西,送给人家却可以换取国家的好处。以无用而取大用,这是他理论的初级阶段。
又一次,他听说金国的皇后很霸悍,皇上反倒没有权,这个女人很喜欢奢侈品,例如“真珠靸靸”之类。官家认为,这些东西我看都不要看,她喜欢,说明她很腐败。因此,“宜令有司悉与,以广其欲。彼侈心一开,则吾事济矣”。
仍然是以无用取大用,但“大用”的意义升级了,那就是和平演变。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他们送什么,让他们腐败。他们腐败了,我们的事业就有希望了。这时候,送礼就具有了进攻性,虽然五兵不用,却已干戈大起,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再一次,金国派人来索取白面猢狲及孔雀鹦鹉狮子猫儿之类的玩物,让官家很藐视了一回:“敌使万里远来,所需如此,朕何忧哉?”又说起金国的皇后每天要换一套绣衣,价值数百缗。官家一边让尽快准备这些东西给人家送去,一边得意洋洋地宣告:“其风如此,岂能久邪?自古权归宫壶,未有不亡者也。”
谢天谢地,狗日的大金国就要灭亡了。亡大金国者,南宋王朝的礼品攻势也。他们硬是通过送礼,把人家给“送”死了——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糖衣炮弹的说法,但意思是一样的。
大金国完了,大金国休矣,大金国死定了!
老实说,这样的理论虽然很可笑,但我实在笑不出来。我只会想起两句古老的俗语,一句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一句叫吊死鬼搽粉,死要脸。
如果这一番理论说得通,那么人们有理由怀疑,官家把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在内的那么多女人扔在北国不管,是不是为了腐蚀敌人,让他们更腐败呢?而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母亲接回来,是不是仅仅因为她年老色衰难胜其任呢?诚如是,他倒有点像是通过向夫差进献西施而实现复国大业的勾践了。
勾践是个大英雄啊!
我知道这样的推论有点刻薄,但我要说,首先是官家的无耻,才让我不得不刻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