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古泗水上迤逦而行,虽没有翠华摇摇的威仪,但这时候金人对韦太后客气多了,而且还有南宋方面派来负责奉迎的王次翁一行在周围伺候,一切都很周到。七月的鲁西原野苍莽宁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河面上暑气蒸腾,橹桨的节奏沉闷而单调,浪拍船舷,喋喋有声,一切如在梦中。下人不时向太后报告行程,太后是信佛的,每天都捏着佛珠计算归期。在每天的计算中,楚州越来越近了。
现在人们都称她太后了,但在几个月之前,她只是韦氏。而在更远的四十多年前,她则是一个只有脸蛋和性器官的侍婢。
苏颂是北宋的大官僚,哲宗年间曾官至宰相。他同时又是一个有相当成就的科学家,曾发明过水运仪象台之类的天文仪器。他的侍婢中有一个来自江南会稽的女孩子。宋代的婢通称女使,这个“使”是使用的意思,主人是可以随便和她上床的。但这个女孩子却不大好“使”,第一次“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这种情况现在很容易理解,女孩子太小,没有性经验,**时难免恐惧加紧张,就尿床了。但身为大科学家的苏颂却不懂,认为这是一种异秉,主大贵,就不再打她的主意。该女后来由一个叫李从约的小武官——记住这个名字,后来他会得到一份不菲的报答——荐入皇室。宋哲宗亲政后,挑选了二十名处女分赐诸王,女孩子被送进了端王府——这个端王,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就是韦氏。进一步推测,这个韦氏大抵相貌平平,要不然,哲宗是舍不得把她赐给别人的。
在充满情色的后宫里,一个相貌平平的宫女很难有出头之日。在以后的那些年里,端王赵佶当了皇上,韦氏被派到郑贵妃身边当侍女。郑贵妃那时候圣眷正隆,侍候皇上和贵妃上床是韦氏经常性的职责。对于一个生理上正在走向成熟的女性来说,这是一种耳濡目染的性启蒙。后宫基本上是一个人肉市场,女人的价值是要通过和皇上睡觉来体现的,因此,对于一个连做梦也在想着出人头地的宫女来说,这更是一种**和煎熬。龙**在肆无忌惮地**,翻云覆雨,她只能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那是什么滋味呢?韦氏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苏颂**吓得屁滚尿流的嫩雏儿了,对皇上的临幸,她充满了渴望。
同为郑贵妃侍女的,还有一个姓乔的女孩子,两人“结为姊妹,约先贵者毋相忘”。乔氏比韦氏小六岁,大概也长得漂亮些,自然就先被皇上“幸”过了,而且接连生了几个儿子,身份也自然水涨船高,进入了贵妃的序列。她倒是很讲姐儿们义气的,就极力为韦氏拉皮条。徽宗的后宫里有数以万计的宫女,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上不了皇帝的床,何况韦氏长得又不出彩,还比皇上大两岁。但既然有人推荐,皇上也不妨做个顺水人情,那么就辛苦一下吧。这是崇宁五年八月的事,当时韦氏已经二十七岁了,在佳丽如云的后宫,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是老女人了。
皇室妃嫔的等级很复杂,既有等,也有阶,光是贵妃以下就有二十五个阶。这么多人,这么多等级,这么繁复的性活动,如何考勤考绩升迁激励呢?皇上干脆明码标价:“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这样一来就简单了,一个女人的等级或位号,很大程度上是由她与皇上睡觉的次数来决定的。崇宁五年八月,韦氏终于上了徽宗的床。有了这么多年在帘子外面的见习,她不会恐惧或者紧张了,而是如鱼得水,表现相当不错。新承恩泽,春风一度,即封平昌郡王。这个“平昌郡王”听起来似乎很堂皇,其实只是“畀号”而已,即由宫女升为小老婆,进入编制。第二年二月又“进才人”。但这次晋升与睡觉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她怀孕了。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生理上已极致成熟,韦氏用她成熟到极致的身体,成就了皇上一剑封喉的**功夫,初次得御,就稳稳地坐胎了。大观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她为徽宗生下了第九子赵构,由是进婕妤。之所以一下子由才人升为婕妤,也仍然与睡觉没有关系,而是因为生了皇子。也就是说,崇宁五年八月上了一次床,除去让她进入编制,还升了两级,实在是相当合算的。此后,她又从婕妤累迁婉容。但与义妹乔氏相比,尚差十一阶。由于容貌的限制,她显然并不受徽宗的宠爱。从婕妤到婉容之间有充媛、充容、充仪、修媛、修容、修仪、昭媛、昭容、昭仪等十个等级,按照皇上“续幸一次,进一阶”的升迁条例来推算,再加上造就赵构的那次初幸,她应该和皇上总共睡了十一次,这个数字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这种明码标价的做法实在高明,甚至可以说得上英明,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从位号就大致可以知道她和皇上睡了多少次,那是写在脸上一目了然的,因而彼此之间的竞争都摆在明处,就看谁爬得上床,上的次数多。就像在一个腐败的官场,你一直升迁,就说明你上面有人,而且舍得出血。因此,上边有人且不惜血本,这不是什么耻辱,反倒是很光彩的事。当然到了第一等的皇后或贵妃那儿就另当别论了,例如乔氏比韦氏高十一阶,你不能说乔氏只比韦氏多睡了十一次,肯定不是。但在低级妃嫔中大致如此。
和皇上总共睡了十一次的韦氏后来也不指望刷新纪录了,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这就够了。她以后的晋升不可能通过和皇帝上床来实现,而是要看儿子的造化。果然,靖康元年金兵围城,钦宗命赵构出城求和,作为奖励,进韦氏为贤妃。由普通的嫔升格为妃,一下子跨越了八个台阶,脱颖而出了。第二年,赵构在应天府(河南商丘)登基,韦氏又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后。但此时的她已被金人俘虏北去,一顶“遥尊”的太后桂冠非但不能给她带来半点富贵尊荣,反而成为金人对“宫奴赵构”的泄愤对象,他们用对一个老人的肆意凌辱来报复她在南方称帝的儿子。男人之间的争斗,祸害最深的总是女人,这是古代政治的丑陋之处。
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掠取,女人和财富、土地一样,是重要的战利品。金人北去时,俘虏的宋宫妻孥及宫女,再加上宗室、贵戚及教坊中的妇女,总共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这中间也包括赵构的生母韦氏,三个有位号的妻子——二十二岁的邢秉懿,十九岁的田春罗和十七岁的姜醉媚——以及五个女儿。这些人到了北方后,皆被送入洗衣院,成为金酋随意糟蹋和掠娶的性奴,这些千娇百媚的南国佳丽,好多人被摧残致死。韦氏当时已经四十八岁,差不多进入老年了,但仍然不能幸免,在洗衣院中受尽了折磨和羞辱。那是一段让中原女人不堪回首的受虐史,也是一段让中原男人颜面丢尽的耻辱史,其中的许多细节,虽然史书上也有披露,但笔者在八百多年后还是不忍重提。仅从这一点看,赵构这个人就很了不起,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被别人恣意**,那些施暴者一边还在大呼小叫——他们竟然将这些情节“编造秽书”,广为散发——面对这样的刺激,即便是有血性的动物也会怒吼或报复的,更何况是人,而且还是男人呢?但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赵构却能置这般奇耻大辱于不顾,一门心思与施暴者议和且称臣,这需要一种怎样的心理承受能力!一个人无畏固然难能可贵,但无耻——且无耻到这般忍耻事仇的程度——确实也很不容易。
当来自中原的女人在屈辱和苦难中呻吟时,从中原跑到南方的男人却在忙着向对手暗送秋波,那一往情深的秋波整整送了十五年,终于成就了王朝外交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万一”——被俘北去的一万多名女人中,金人恩准放回韦氏一人。
韦氏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知道“万一”更多指的是一种意外变化。纸上的东西总是很脆弱的,签订协议的手同样也可以撕毁协议。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只有踏上了淮河南岸的那片疆土才算保险,因此要走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但与宋宫俘虏的诀别还是稍许迟滞了她的脚步,这也是人之常情。生离即是死别,从此天各一方,而境遇则不啻霄壤。对于韦氏来说,诀别是一种幸运,出离了这地狱般的苦难,走向花团锦簇的荣华富贵,连背影也是令人艳羡的。但对于那些人来说,诀别则是对他们命运的提醒和重申,触景生情,那种苦海无边的大绝望和大悲痛可以想见。与韦氏关系最亲密、曾相约“先贵者毋相忘”的乔贵妃,时年五十七岁。她当初引为骄傲的七个儿子,三个早先夭亡,一个在北国自戕,其余的三个居然在这里猪狗一般的生存中生儿育女,把自己终身为奴的命运又延续给下一代。尽管乔贵妃的晚景如此凄凉,她仍然将自己积攒的五十两黄金,送给金方护送韦氏南归的明威将军高居安,算是帮韦氏做了个人情。很显然,这是为了讨好韦氏。这五十两黄金大抵是她晚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但为了今后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之光,她倾囊而出了。韦氏一回去就是皇太后了,母仪天下,炙手可热,如果她念及姊妹情分,或许可以对官家施以影响,让朝廷帮助乔贵妃脱却苦海的。因此,临别之际,乔贵妃才说了那些可怜巴巴而又弦外有音的话。首先,她对高居安说:“薄物不足为礼,愿好护送姐还江南。”这是当着韦氏的面说的,也是把这份人情做给韦氏看的。然后她举杯对韦氏说:“姊姊此归,见儿郎,为皇太后矣,宜善自保重。妹妹永无还期,当死于此。”关心中蕴含着悲情,说自己“永无还期”其实是乞求韦氏拉她一把,让她有一天也能回去。最后,她又拉着韦氏的衣袂说:“姊姊到快活处,莫忘了此中的不快活。”我原以为“快活”在宋代只是市井用语,因为在《水浒传》中多出于李逵鲁智深一类粗人之口,不想乔贵妃也能说得出口。这个“快活”用得好啊,既含蓄又露骨,你的“快活”归根结底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当初我帮你牵线,才让你在“快活”中有了这个现在当皇帝的儿子吗?现在你“快活”了,也不要忘了我的“不快活”。这中间的意思,韦氏能听不出来吗?她只得说:“不敢忘今日。”
最痛苦也最尴尬的是宋钦宗赵桓。本来,宋金讲和,首要条件应该是让被俘的皇上回去。这是一个国家的体面和尊严,即使是“万一”的机会,这个“一”也应该是他。但同父异母的弟弟取代他当了皇上,却丢下他不管,单让自己的母亲回去享福。他知道,那个坐在龙廷上的弟弟其实是不希望他回去的,怕他这个法理上的正统回去复辟。现在,韦氏要回去了,他死死地抓住车轮,禁不住大放悲声:
第(只要)与吾南归,但得太乙宫主足矣,它无望于九哥也。
这是他向远在南天的弟弟发出的绝望的呼号。在宋朝的官制中,“太乙宫主”属于祠禄官,多用于安置犯了错误的官员,不需要到职理事,只是给一份俸禄而已。南宋的大词人陆游和辛弃疾因鼓吹抗金被贬后,都曾担任过这类宫观虚衔。绍兴十一年八月,官家在刚刚削夺了几位统兵大将的兵权后不久,又利用台谏攻讦的机会,下诏罢岳飞枢密副使、充万寿观使之职。这是他们对岳飞下毒手之前的预备动作,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不久,岳飞即被逮捕下狱。严格地说,“万寿观使”是岳飞被害前担任的最后一个职务。一位在抗金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旷世将才,最后却连一个“万寿观使”的闲职也不让他当,一定要砍了他的头,官家为人之凉薄,于斯可见。钦宗提出“但得太乙宫主足矣”,实在已是可怜之至。他是在告诉赵构,我回去了,只要有一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用不着担心我抢你的皇位。他的这种表态应该是由衷的,毕竟他现在的处境不是当不当皇帝,而是能不能像人一样活下去。他这个人生性懦弱,对皇位也不是看得很重。当初金兵围城时众人要他当皇帝,他死也不当,竟有如良家女子被逼为娼一般,哭昏过去好几回,最后是在昏迷状态下被臣子强行披上黄袍扶上宝座的。现在,这个懦弱的倒霉鬼死死地抓住韦氏的车轮,让韦氏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说:“吾先归,苟不迎还,有瞽吾目。”发了一个毒誓,钦宗的手才松开了。车声辚辚远去,五国城的这一幕生离死别却又各有怀抱的悲剧终于散场了。
四月初的北方只能算是早春,冬的凛冽尚未完全过去,冰雪初融,又让道路泥泞难行。护送韦氏的金人怨气很大,常常借故拖延行程。韦氏归心似箭亦忧心如焚,担心时间长了生出变故来,便向金使高居安借了三千两黄金,答应南归后加倍偿还。她用这三千两黄金犒赏众人,激励他们加速赶路。一行人从五国城出发,先到上京会宁府。金方又派盖天大王完颜赛果(宗贤)护送徽宗等三人的棺柩,与护送韦氏的高居安名义上是两拨使节,实则一路同行,“皇太后回銮”从这里才算是正式启程。第一程是从会宁府到燕京,这一段全是陆路,风尘垢面,间关万里,几乎穿越了整个春季,到燕京时已是夏天了。
燕京是金国的中都,金人署理南方事务的军政大员皆驻节于此。靖康之难后金人北去时,连艮岳的太湖石也要运走,这些石头后来运到燕京,点缀了历代的皇家园林(石头的寿命比帝王和王朝都要长得多,直到现在,我们在北海和颐和园等地还能看到这些美丽且无情的石头)。既然宋金已经通好,太后到了燕京后亦少不了一番外交上的应酬。这样盘桓了数日,韦氏又催促上路。从燕京往南至宋金边界的楚州,双方的驿使多走西路,即从卢沟河的浮桥过永定河,经涿州、安肃、保州、定州、真定府、沃州、邢州、磁州、相州、滑州至开封府,然后再乘船经汴水东行至楚州。但近年来由于汴河部分河段湮塞,从开封到楚州也只能走陆路。陆路坎坷颠沛,而且常常受制于天气,韦氏年纪大了,当然更愿意多走水路。况且经由开封的这段路亦是靖康之难后宋宫俘虏北上时走过的,每一程都有不堪回首的耻辱记忆。曾经是王朝都城的开封如今宫宇颓圮,铜驼荆棘,有的地方甚至已种上了庄稼,昔日的繁华早已湮没在荒烟蔓草之中,触景生情,能不生亡国之痛、黍离之悲?以韦氏的心意,自然是不想再走这条伤心之路的。恰好时值盛暑,金人也觉得乘船较驾车舒适,便决定改道东路,从燕京往东南,由陆路进入山东,到东平后乘船经古泗水南下。
行进在古泗水上的这一支船队,也行进在临安君臣望穿秋水的期盼之中。来自北方的快马每天都向官家报告太后的行程,按照规矩,各地的文书必须先送到中书(宰相府),再由中书根据轻重缓急上达天听。为了在第一时间掌握太后的最新消息,官家让快报直接送入宫中,不必经中书转呈。前些时,官家还亲率宗室诸王到太庙拜谒列祖列宗,祈求先人保佑太后一路平安,不要再生风波。因为太后已进入泗河水道,官家还特地让御膳房从菜谱中撤去鱼虾水族,以示敬畏。刚刚升为贵妃的吴氏素来乖巧,张口闭口都惦记着“大姐姐”。宋代的称谓不知怎么回事,钦宗称弟弟为“九哥”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吴氏称婆母为“大姐姐”就有点乱了。这是在后宫,乱就让他乱吧。前朝则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每次朝会,皇太后回銮都是热点话题,即使是不相干的事,也都要拿皇太后回銮说事,这当然是为了讨官家的欢心。好事自然都是沾了皇太后回銮的瑞气,平时不好办的事这时候提出来,也因为扯上了皇太后回銮而容易解决。此外,早先规划中的一应工程——装饰慈宁宫,制造玉辂及仪仗,甚至修补从行都到临平镇的官道——都在加快进行。行都的商会还在筹划盛大的民间文艺演出,准备到时候助兴。勾栏瓦舍里的歌伎也在抓紧创作新的曲目。连和尚尼姑都兴高采烈,期盼着香火繁盛的连带效应。所有与奉迎有关的工作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行都已进入了奉迎倒计时。
整个七月就在这种近乎热昏的乐观气氛中过去了。
到了八月初,情况突然有些不妙。
从北方边境送来的快报是:太后于八月初三已到了淮河北岸,而南宋方面的一应官员和太后的弟弟韦渊也在南岸迎候,但太后却没有按期渡淮。
是不是长途劳顿之后,太后凤体违和呢?那就再等一天吧。
但第二天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天仍然没有。
消息传到临安,朝野一片惊惶。金人违约,不光意味着太后不能如期回归,更糟糕的是或许宣告战事再起。枢密使张俊奏请前线诸军进入战备状态。当时宰相秦桧正好请了病假,官家一时拿不定主意。偌大的朝堂上,君臣面面相觑,有如一出丧仪的前奏。
临安城里的这一幕闹剧,金人在淮河北岸肯定不会想到。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私下里的一笔债务纠纷,即使是逼债,也只是行使一个债主的基本权利。事情的起因前面已经说过了,韦氏在启程时向金使借了三千两黄金,用于犒赏护送她的金方人员,答应南归后加倍偿还。到了淮河北岸后,金方提出要先支付借款和利息,然后放韦氏渡淮。韦氏便让前来迎接她的王次翁垫付这笔钱。身为南宋的参知政事,又是奉迎两宫礼仪使的王次翁虽然“所赍甚厚”,但就是不肯垫付。在一般人看来,太后已经发话了,你尽管照办就是了,皇家的库房里有的是钱,还在乎区区六千两金子吗?况且,你难为太后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但王次翁的想法与一般人不同,他认为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是秦桧给的,人家既然能给你,也就随时可以拿回去,因此平时一举一动都要遵禀秦桧的旨意行事。他知道秦桧是个心胸极小的人,如果自己在没有禀告的情况下把这笔钱垫付了,秦桧会怀疑他脚踏两条船,私下里讨好太后,回去会摘了他的乌纱帽。也就是说,他宁可做得罪太后的事,也不能做得罪秦桧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宁可做肯定要得罪太后的事,也不能做有可能得罪秦桧的事。一个当朝的副宰相,执政一级的高官,却不敢稍微越过宰相的视线拍一下太后的马屁,这究竟是王次翁过于小心,还是秦桧其人过于霸道呢?我们且不作推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做出这样的抉择,王次翁肯定经过了一番极其痛苦的权衡,两害相较取其轻,他觉得还是得罪太后要“轻”一些。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这样的抉择还是有道理的,至少后果并不太坏。
这是一种貌似叛逆的奴颜婢膝。
事情僵持了三天,太后和金人都憋了一肚子气,最后出来打破僵局的是江东转运副使王?,他眼下临时“为奉迎提举一行事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王?很痛快地拿出六千两黄金,连本带利替太后还清了债务。比之于王次翁,王?具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是秦桧的大舅子,也就没有王次翁那么多的顾虑。姑舅之间,秦桧不会对他猜忌,也不会拿他怎样。在这一点上,一个职位比他高一头的副宰相确实没有他硬气。
八月六日,韦氏顺利渡淮。现在,她踏上了南宋的国土,也成了这块土地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告别了十五年的屈辱和苦难,她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船队进入了扬楚运河。时令正当白露,白露者,露凝而白也,天气渐渐凉爽了。这一段运河在北宋时期原是南方向东京输送物资的主要通道,包括东京唯一的那座山——艮岳——也是以花石纲的名义从这条河上运过去的。虽然经历了这些年的战乱,但通航条件仍然保持得不错。
秋色宜人,好风好水,到临安只有半个月的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