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司马迁的文笔有如刀锋一般锐利明快。在冷兵器时代,马几乎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所谓“金戈铁马”向来就是军队的代名词,这中间,“铁马”与手执“金戈”的士兵平起平坐,老实不客气地占了一半的分量。但一种宿命般的尴尬始终追随着中原王朝的前世今生,那就是马匹的匮乏。由于地理及气候原因,优质马匹多出自西北蕃部,因此,作为偏安江南的王朝,集马匹的采购、转输和管理于一体的马政,就成为南宋的一项不可须臾懈怠的国家工程。
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我们看到东京的大车都是用水牛骈拉的,这样的细节只是画家笔下的随意写实,却显现了繁华背后的无力和悲哀。南渡以后,官家别无选择地继承了这种无力和悲哀。由于陕西和陇右大部分地区的沦陷,西北边马的供应受到很大限制,骑兵一直是南宋军事体系的短板,也一直是官家挥之不去的心事。心事萦怀,有如梦魇一般,以至手下的大将有几次向他拍马屁都遭到了冷遇。绍兴元年秋天,大将刘光世以枯秸生穗为祥瑞上奏朝廷,被讥讽一顿,其中官家随口说出来的不乏牢骚之意的一番话,很能反映他对骑兵不足的忧虑:
帝曰:岁丰人不乏食,朝得贤辅佐,军有十万铁骑,乃可为瑞,此外不足信。
这话说得不错,老百姓有饭吃,朝中有贤能的大臣辅佐,军队有十万精锐的骑兵,这才是真正的祥瑞,那个什么“枯秸生穗”算个什么鸟?建设一支精锐的骑兵,这些年一直让官家耿耿于怀啊!到了绍兴九年,韩世忠又来拍马屁,这次是名副其实的拍“马”,他知道官家喜欢马,就投其所好,千挑万拣选了一匹好马进献,却遭到了拒绝,理由是好马要留在军中效力。官家还借题发挥,向大臣们宣讲了一番自己的抱负:
上曰:不然。虏虽讲和,战守之备何可少弛。朕方复置茶马司,若更得西马数万匹,分拨诸军,乘此间暇,广备武以戒不虞,和议岂足深恃乎?
这是第一次绍兴和议之后,官家也知道和议是靠不住的,他念兹在兹的还是马,而且是优质的西北良马。南宋早期大规模的川秦市马,大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马政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如同青铜和铁器,如同战争与和平。但历史上一些强盛的王朝由于疆域辽阔,西北蕃部尽在版图,马匹的供给应不成问题。汉武帝几次大规模征伐匈奴,征用马匹总数超过百万;唐贞观年间,仅陇右官牧马场就有军马七十万匹。在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王朝盛世。宋王朝虽也号称大一统,但疆域实在算不上很大。当时陇右被吐蕃占领,秦州已戍边郡,加之西夏的崛起及向河西的扩张,西北市马的空间亦日渐逼仄。大致来说,北宋初期的马政以国营的监牧官养为主,也就是建设大规模的国字号马场。但它们的弊病是腐败和效率低下,这几乎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监牧官养最盛的真宗时期,一匹国有马的成本高达五百贯,而西北边贸中,一匹马的价钱才二十五贯。这种严重违反市场规律的垄断专营给国家财政的压力很大。这样到了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时,在名目繁多的新法中,特地颁布了一条“保马法”,推行官马民养,把养马的任务强行摊派到民户,养得好的给补贴,养得不好的要处罚。这办法究竟灵与不灵,后来成了历史上的一个谜,因为熙宁新法就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保马法”还没来得及验证就收场了。既然国营的监牧行不通,“包养到户”又草草收场,剩下的只有边境市马了。市马还不用拿钱,只要用茶叶,这就是所谓的茶马互市。茶马互市起初倒还顺畅,至元丰四年(1081年)以后,市马岁额已达到二万匹以上,大体上可以满足军用。但大凡国家专营的勾当——无论是养马还是买马——都很难绕开腐败的沼泽,到了徽宗大观年间,随着朝政的急剧腐败,马政也开始散发出尸臭,“川茶不以博马,惟市珠宝,故马政废缺”。不买战马买珠玉,这样的思路不知是崇尚实惠还是崇尚奢华,但那么多的珠宝堆在皇宫里有什么用呢?反倒招惹得嫔妃们像乌眼鸡似的争风吃醋。那么就等着金人来作为战利品处理吧。及至到了靖康之难时,你看人家那运送战利品的队伍何等华彩,一路珠光宝气啊!
作为北方的游牧民族,金国自然不缺少马匹,但人家马匹越多反倒越是看重,就像皇帝的女人虽然多,还是看不得别人的老婆漂亮一样,这是一种源自权力顶峰的占有欲。金人是真正把马匹视为战略资源的,认为马匹的数量代表了国力和战斗力。两国交兵,对战略资源的争夺也是战争的一部分,那种占有欲也就不仅贪婪,而且血腥、残酷,必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靖康年间,金兵逼近东京,首先占领了城外“豆刍山积”的宋马监所在地。可怜北宋前些年用采买珠宝的零头购进的那些作为门面的马匹,全部为金人所得。东京外城陷落后,金人除了无休止地向宋廷索要财富和女人,还索要良马一万匹,这也是为了从根本上摧毁宋朝的战争能力。宋廷搜刮了城内所有的马匹,勉强凑成七千之数交与金人,“自是士大夫跨驴乘轿,有徒步者,而都城之马遂空矣”。一座士大夫们骑着毛驴或徒步行走的都城,还谈得上什么尊严和体统?只能是一盘散沙了。同样,一座连一匹马都没有的都城,还谈得上什么抵抗?只能任人宰割了。至此,北宋王朝的棺木已经被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三个月后,那七千匹马又驮着宋宫内的金银财富和图书文籍,向着金人的老家踉跄进发,北去的马蹄声杂乱而哀怨,那是北宋王朝一百六十余年马政最后的挽歌。
金人向北,官家向南,宋王朝跑到南方来了。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骑着马跑过来的,但无论对于马的群体还是个体来说,这都是一种生命的逆向苦旅。马性利高寒,而江南地卑暑湿,夏季尤其炎热,不利于马的繁育和生长。所以北方的少数民族用兵多在秋天,一来秋高马肥,二来可以避开南方的炎热。马的这种习性也决定了南宋马政的主体不可能是监牧官养,只能是边境市马,“凡战马悉仰川、秦、广三边”。川即四川诸路,秦即陕西秦凤路,广即广南西路。白富平之败后,陕西及陇右部分地区陷落,但南宋控制下的四川西北及甘南地区依然与西北蕃部接壤。另外,广西横山寨马市亦是马匹的另一个来源。这中间,秦马质量最好,川马次之,广马又次之。岷州的宕昌寨是西北蕃马最重要的收市地。这个岷州始建于西魏大统年间,至两宋之际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一个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老名字,到了绍兴和议后突然犯忌了,因为“岷”与金太祖完颜旻的“旻”谐音,照规矩要避讳,于是改名为西和州。有意思的是,当年西魏的拓跋氏在这里建州是为了“大统”,而赵宋的官家改名恰恰是为了偏安。“西和”的愿望当然很好,但光是一厢情愿也不行。因此,朝廷还得在这里采购战马强撑危局,以维持自己有限的体面。南宋优质战马的三分之一以上,川秦边马的一半以上来自这里的宕昌寨马场。小小的宕昌寨亦因此声名鹊起,频繁出现在封疆大吏的奏报和官家的谕旨中。马政,把一个边陲小镇定格在行都君臣的牵挂中,而连接它们的则是漫长驿道上跋山涉水的马铃声。
当然也不光是岷州的宕昌寨,还有阶州的峰贴峡,还有川西南“黎州诸蛮”聚居的小凉山,以及广西的横山寨。仅看这些名字,就大体可以揣测都是与蕃部交界的极边之地,且山高水险。每年初春时节,数以万计的马匹就开始从西北和岭南向临安进发,这是当时动物迁徙中的壮举,但这种迁徙不是动物的本能,也不是由于商业利益的驱动,而是臣服于一种标榜着国家利益的强权,其最直接的原因是战争。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什么比战争具有更强大的动员力,现在我们看到的很多伟大的历史工程,很多都是战争的遗存,例如栈道,例如长城,而大运河最先的构思也是从战争开始的。
现在我们不妨跟踪一支马队,随纲转运,实地体验一遭那传奇般的万里行旅。
譬如说,这支马队就来自宕昌寨。
说“万里行旅”是夸张了,确切的距离是自宕昌寨马场至兴元府一千二百里,从兴元府团纲发运到临安四千八百八十九里,总共六千零八十九里。这是秦马一路。从成都府发运的川马,同样经兴元府沿汉江谷地东行,路程亦大体相当,为六千一百一十九里。而从静江府发运的广马,因质量较差,无须送达临安,都是直接发往长江沿线的驻屯大军,因此行程各有不同,但大致都在三千至四千里之间,如果再加上从收市的横山寨至静江府的路程,当在五千里左右。
山区的春天来得迟,二月初,宕昌寨淡妆素面,冰河未开,草木也不见一丝绿意。阳光懒懒的,人和牲口呼出的热气转瞬间就化成了一团白雾。这些牲口几乎都是马,而且都是品格不错的吐蕃马:阔壮且高大,有着母羊式的脖颈和高高的鼻梁,英武迷人。一年一度的茶马互市给这座边境小镇带来了久违的**,吐蕃马的马蹄声轻快而从容,一队队来了又一队队去了,那种淡定显见得是见过大世面的。来的时候骑着人,去的时候驮着茶。在有关马的交易中,买卖双方常常不动声色,但榷场的表情却是相当夸张的,摊贩的吆喝声炫示着功利色彩,当然那中间也有助兴的意思。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茶叶的气息,那气息有如旗帜一般随风飘扬,直到榷场收市,直到一场春雨。在这个季节,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也是马。在中国的象形文字中,“马”的特征是它聪明的大眼睛和风中飞扬的鬃毛,这体现的不是实用而是审美。可是在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最重要的标准只有两项:身高和口齿。这两项决定了一匹马的品格和等级,以及最终通过换取茶叶所体现的价值。当然这匹马还必须是未经阉割的,战马无须阉割,以保持那种在战场上向死而生的血性。只有拉车或驮载货物的马才需要阉割,让它变得温顺且心无旁骛,这样的马,即使体格健壮也不会有好价钱。
虽说是互市,却不是自由市场,因为马是战略物资,至少在南宋方面是不许民间交易的。同样,用于换取马匹的茶叶也是国家专营,境外蕃民只能与这边的官府(茶马司)做生意。由于茶叶是蕃民的生活必需品,宋代实行“以茶治边”,严禁商贩运茶到沿边地区交易,甚至不准将茶籽、茶苗带到边境,凡贩私茶则予以处死,或充军三千里以外。茶马司官员失察也要治罪。立法如此严酷,目的在于通过内地的茶叶来控制边区少数民族。但蕃民也不是任你拿捏的软柿子,他们的反制手段是抬高马价。北宋熙宁年间,一驮茶可以换一匹上等好马。一驮茶叶一百斤,价值大约三十多贯。到了南宋初年,“宕昌寨四尺下驷一匹,用十驮茶。若其上驷,则非银绢不可得”。这时候,十驮茶大约价值二百贯,也就是说,茶价下来了,马价上去了。当然,这中间有牙侩与茶马司官员之间的互相勾结和徇私舞弊。“假如良马一驷,直一百五十余千,则必中卖二百以上。”价值一百五十贯的马,却要财政支出二百贯,其中的五十贯就落入了牙侩及相关官员的腰包,占交易总额的四分之一,这如何得了!为了在宕昌寨买马,朝廷每年要拿出二万驮茶叶,但仍然不够,还要“以银绢绸及纸币附益之”。为此,朝廷只得叫四川每年拿出“易马细绢”十万匹。宕昌寨每年市马在三千匹左右,中央和地方财政要为此支付钱物六十多万贯。如果按照上述那个四分之一的贪腐比例测算一下,其中流入私囊的钱物当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一个茶马司的胥吏才几品,也就是个科员股长吧?但其灰色收入却超过了朝廷一品大员的俸禄,真是人不可“帽”相啊——“帽”者,乌纱也,级别也。说到最后还是那个老问题,国家专营的勾当必然导致腐败。那些官商勾结上下其手的“手”啊,哪怕是经手一只虱子,也要毫不犹豫地掰下一条腿来的,何况马乎?
茶叶和马匹的双向流动简单而快捷,波澜不惊。蕃民得到了茶叶,但他们无法得到茶籽,因此明年他们还得牵着马再来。同样,南宋方面也无法大规模地繁育出优良的吐蕃马,这是地理和气候使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双方的交易是平等的,也都互相留了后手,是细水长流的意思。宕昌寨背阴山坡上的残雪悄悄地融化了,三千匹边马如期收市,那有如旗帜一般飘扬的马粪和茶叶的气息渐渐散去,融入春雨,渗入尘埃,等待着来年再度萌发。在此之前,先期成交的马匹已陆续发往兴元府。从现在开始,这些血统高贵的吐蕃马将用他们轻捷的四蹄,从西北到东南一程一程地丈量南宋王朝的疆土。不过现在还不能算是纲运,纲运的起点是兴元府,从宕昌寨到兴元府二十程,这二十程只能算是纲运的预演和热身。等到最后一批马匹到达兴元府,大体上已是三月中旬了。在这里,来自宕昌寨和峰贴峡的马匹集中在一起,混合编纲,然后启程向临安进发,这时候就可以称之为纲运或马纲了。
“纲”的出现大致是在唐代以后,大量货物分批起运,每批编立字号,分为若干组,一组为一纲,这种成批编组发运的方式,称之为纲运,这是历史学家的说法。作为一个对历史缺少研究的普通读者,我对“纲”的最初印象却定格在北宋末年,那是因为《水浒传》中有一回叫“智取生辰纲”,说晁盖、吴用等人在黄泥岗用蒙汗药麻翻了杨志一行,取了大名府梁中书送给蔡京的生日礼物,当时觉得这个“纲”大抵是与马屁有关的。再后来,又知道有一个臭名昭著的花石纲,甚至北宋王朝的垮台它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又有了劳民伤财的印象。其余纲运既不一定是马屁也不一定臭名昭著,但劳民伤财是肯定的。它只是封建专制体制下大规模调运物资的一种方式,其特点是严密的组织体系。即以从兴元府发运的一支马纲而言,其组织体系大致如下:
每马一纲五十匹,系合用牵马官兵二十五人,每人牵马二匹,纲官一员,小管押一名,医兽一名,军典一名,火头二人,先牌一名,通计三十二人,前去兴元府茶马司取押。
这中间,牵马官兵和兽医就不用介绍了,都是直接为马服务的。另外的那些角色,纲官是总头目,小管押是副手,军典负责财会文书方面的事务,先牌专司与沿途驿站及官府的沟通联络,火头是烧饭的。三十二条汉子,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司其职,巨细靡遗。我想,那时候一个县衙的官员加勤杂人员也不会比这更多吧。
以上是人员编制,在这里,各式人等虽也尊卑有序,但其标志只有职务,并无年龄肤色身高之类。但马就不同了,马的身份档案要比人完备得多。档案上的那些内容,有的体现于鬃毛下或两胯之间的“火印”,那是马的等级标志,是普通马还是阔壮马,是堪披带马还是出格堪好马。有的雕刻在一块黑漆小木牌上,再把木牌封系在马脖子下面,记载着马的编号、性别、毛色、齿岁、尺寸,等等。另有一份“纲解状”——也就是纲马档案——由纲官随身携带,所记除上述内容外,每匹马还必须剪下鬃毛,用蜡封固在册,以便到了终点考核时验明正身。如果途中有马匹死亡,还须将死马的皮、鬃封好,以备核对。
一切编排完毕,已是三月下旬,风吹在脸上已经软和些了。那么就上路吧。
从兴元府向东就进入了汉江谷地,一路经金州、江陵至鄂州,这中间共有四十一驿,两驿间距多为一日程,有的为二日程。兴元府原名汉中,这个名字会让人想到《三国演义》中的许多重大战事,以及战场之外谋士们的折冲樽俎。绍兴三年正月的饶风关之战也发生在兴元府至金州一线。汉中者,形胜之地也,“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蜀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这是当年张浚宣抚川陕向官家陛辞时,形容汉中地位的一段话。他是文官封疆,自然说得头头是道很精彩的。现在,“秦陇之马”就行进在荆襄之路上,也行进在这块折戟沉沙的古战场上。这一路多丘陵山地,尤其是秦巴山区的行程,“皆崎险山谷,路皆曲折,值潢潦雨雪必须人马失所”。若遇上两驿间为二日程的,须得在途中露宿,那景况则倍加恓惶。即使到了驿站,补给也往往不如人意。马驿属地方州县管理,按规定不仅要提供马纲的食宿,还要负责补充马纲第二天行程中的钱米和草料。但写在纸上的规定是要靠驿丞的脸色来解释的,打点或串通作弊就成为一种明火执仗的潜规则,克扣马料折钱私分是最常见的伎俩了。这中间朝廷制定的规矩本身也有漏洞,秦陇之地水草丰美,那里出产的马向来只吃草、不喂料,所以才长得好筋骨。现在一下子贵族化了,吃上了高蛋白的大麦黑豆,它反而不适应,容易感染“蹄注之疾”。这一点制定规矩的人不懂,但驿丞和押纲的官兵心知肚明,这就为他们串通作弊、将马料和平演变为囊中私利提供了空间。除去克扣马料,押纲官兵另外还有不少生财之道,他们在马纲中夹带商货禁物,并附私马随行,甚至偷换上等马私获渔利。一支小小的马纲,负载着王朝肌体上的种种沉疴和溃疡——还有那里面蠕动的蛆虫——在古老的驿道上亦步亦趋,且停且走……
一路沿着汉江走,越往东南,渐至山温水软,天地间有了几分清朗之气。待汉水汇入了长江,鄂州到了。
对于长途跋涉中的马纲来说,鄂州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如果以宕昌寨为起点,至临安总共八十五驿,到鄂州为五十六驿,三分路程已去其二。如果以兴元府为起点,至临安总共七十驿,到鄂州为四十一驿,也已完成大半。而且到了鄂州,时令已是初夏,沿途草木葱茏,马匹可以“放青”,这就减轻了马纲携带草料的负担。马吃上了青绿饲料,膘分和精气神也上来了。都说马无夜草不肥,其实夜草不如青草,为什么秋高马肥?无他,就因为吃了一夏天的青草。加之这期间日长夜短,气候宜人,先前那一段带着风沙味儿的穷山恶水已成过去,马纲就要转入长江南岸东行了。江南好啊,满眼绿树繁花,生机勃勃,何况眼下还没到那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梅雨季节。
到了鄂州,按理说还该有另外的一层希望所在。从鄂州开始,南宋的五路驻屯大军就在江南一字排开,分别是鄂州、江州、池州、建康、镇江。纲马是供应军队的,迟早要分发给各路驻屯大军,如果朝廷先期把配额通报马纲,马匹就近交付相关驻军,不就省去了到临安的周转吗?这样的路线图看起来很顺,但朝廷偏偏不肯这样安排。不这样安排不是因为他们脑残,而在于赵宋王朝根深蒂固的遗传基因——对外地统兵大将的猜忌。南宋的军队分野战军和御林军两个系统,野战军即江上诸军,这是打仗的部队,和金人开战,这五路大军首当其冲。御林军即所谓的三衙军司——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这部分军队驻扎在行都周围,由官家最宠信的大将杨沂中统领,装备也最为精良。其实他们根本用不着打仗,一旦有事,自有江上诸军在前线卖命。若战事真的到了行都周围,也差不多要亡国了,他们只有扈从皇上逃命的份儿。在南宋每年一万一千余匹的纲马中,来自宕昌寨和峰贴峡的西马大约有五千匹,这质量最好的五千匹马,送到临安后,要先让三衙的军队像皇家挑驸马似的挑一遍,这一挑就挑去了三千五百匹,剩下的才轮到前线的野战军。一千五百匹马,五路驻屯大军,杨柳水大家洒洒,只能意思意思了。当然,这部分马匹还得从临安回头发给江上诸军。如果要发到鄂州的话,那么从宕昌寨到临安再返回鄂州,总行程当在八千里左右,其中大约有四千里是不折不扣的冤枉路。
从鄂州到临安共二十九驿,途经江州、池州、太平州、建康、镇江、湖州、秀水,这些地名多是带水的,有水的风景自然赏心悦目,路却不一定好走。江南土地金贵,道路虽不甚崎岖,却很狭窄。水乡桥多,木桥多苗条清秀,有如少女的腰肢;石桥则陡阶高拱,有如老人的驼背,这种只适合骑着毛驴看唱本的路桥条件,让那些惯于在西北荒原上驰骋的骏马情何以堪?那就耐着性子慢慢走吧,好在离临安越来越近了,关于路程的减法也越来越简单了。随纲官兵们也开始很切实地盘算自己的转资、磨勘之类的前程。押运纲马虽然辛苦,却是升迁的捷径。押纲官都是八九品的低级武官,牵马兵卒则是无品的军校。每押一次纲,如一路顺利,倒毙的马匹没有超过规定的比例,只大半年时间,官转一级,兵升一资。这样的提升速度在承平年代是很难想象的。所以“押马乃武臣、军校速化之途,而副尉累以赏转至正使者,不可胜数”。副尉是无品的高级军士(相当于现代的中士、上士),由副尉提升到最低级的正使(即正七品的武翼大夫),按正常的速度四五年转一资,需数十年,而现在只要押送几次马纲就可以了。相比之下,战功也好,劳绩也好,又何羡之有?我们不妨来算笔账,朝廷每年需要转运的纲马为一万多匹,参与纲运的官兵六七千人,仅此一项,将产生多少冗官,开销多少俸禄!一万多匹马浩浩****,从边疆到临安再到军中,各个环节上的花费有如流水一般。而战事一起,千骑万乘,无异云烟;浩**貔貅,也只是一堆肉而已。官家对这些利害都是洞若观火的,所以他才认定了仗是打不起的,此所谓战之难,和为贵也。
一个始终缺乏阳刚之气的王朝,其马政亦如负重独行的老妇,有着别样的困顿和悲情。
南宋末年,蒙元南侵,宕昌寨一带的优质马源成为双方争夺的对象。端平二年(1235年),蒙军从秦、巩入侵四川,次年十月攻占利州、成都府,南宋川陕马源从此断绝,川陕市马亦宣告终结。
宝祐元年(1253年),元军分三路进攻云南,其意图除了战略上的迂回外,切断南宋的广马供应亦是一大考虑。元军次年灭大理国,三年灭安南。广南市马也从此中止,宋王朝的马政寿终正寝。
一个没有马匹来源的王朝此后又和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兵、号称“上帝之鞭”的元军苦苦周旋了二十多年,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南宋君臣只能龟缩在几艘海舟里一路南逃,直到至元十六年(1279年)二月覆灭于厓山附近的大海中。
现在是绍兴十二年六月,蜀帅吴璘月初抵行都陛见,至七月二十日左右才踏上归途。这期间,官家多次召见,慰勉有加,且相与商讨川陕事宜。临行前又给他加了一顶少师的头衔,这也是吴玠生前的最高荣誉。他在回程的路上大抵是不会遇上马纲的,因为从临安到鄂州一程,他走的是水路,马纲走的是旱路。回程的路线和来的时候一样,运河、长江、汉江谷地,到兴元府时,已是秋天了。
吴璘帅蜀近三十年,乾道三年(1167年)去世,享年六十五岁,由其子吴挺继任蜀帅。吴氏一门保蜀有功,由于四川地域的相对封闭性,再加上他们统帅川军近八十年,根深蒂固,朝廷始终没敢削他们的兵权。这样到了吴璘的第三代就有了坐大之势,终于发生了吴曦之变。但反叛仅四十一天即被诛杀,吴氏家族在川陕的统治尘埃落定。
那已是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