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1 / 1)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3111 字 1天前

和尚尼姑那些事儿

中国的史书向来崇尚雅正,涉笔所及,无非军国大事、礼仪盛典、帝王巡幸、官场沉浮,堂皇得有如空话连篇的贺辞,没有一丝烟火气的。但在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绍兴十二年的五月却弥漫着一股铜臭味,这个月的好多事情都是与钱有关的——花钱、筹钱、捐钱、挣钱。而该月的头三天发生的三件事,竟全都绕不开那句不大好听的俗语: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先说初三的这件事。

金熙宗完颜亶生日,朝廷要派人去送礼。“人情急似债,顶着锅盖卖。”今年是宋金和议签署后的第一年,这个头一定要开好,人情也不能轻。这次准备的礼品有:“金茶器千两,银酒器万两,锦绮千匹。”别看这份礼单写起来轻飘飘的,其实分量很重,按照当时金、银和绢的比价换算下来,大致相当于每年对金岁贡的十分之一。完颜亶的生日是七月初七,但使者带着礼品颠颠簸簸地北上,在路上要走两个月,所以现在就得启程。宋王朝作为大金国的臣子。逢年过节都要给人家送礼的,但大礼一年只有两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金主生日。人家草原民族性格粗豪,只讲实惠,不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前些时带信来说,生日礼品就不要专程送了,到过年的时候一并打包进呈,省得你们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当初你们对辽国是这样处理的,现在我们也认可原先的潜规则,简约而不简单,大家都省心。但官家是个礼数很周全的人,坚持每节必送。他觉得既然签了和约,双方就是亲戚了,亲戚之间还是要多走动的好,关系是走出来的,那怎么叫“走关系”呢?礼多人不怪嘛。

这个“礼多人不怪”倒是实情,官家怕的就是人家一个“怪”字,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根据宋金和议,金国将送回他的生母韦太后、还有徽宗等三人的梓宫。早在一个月前,官家已发表信安郡王孟忠厚为迎护梓宫礼仪使,参知政事王次翁为奉迎两宫礼仪使,这两拨人马已经北上。而太后那边也开始从原先的囚禁地五国城向上京会宁府出发。这时候自己一定要特别的低调,特别地装孙子,特别的诚惶诚恐,让人家即使想从鸡蛋里面挑骨头骨头里面挑鸡蛋也无从下手,不至于再生出波折来。

太后回銮是大事,大到足以掩盖一切的耻辱和阴谋,让宋金和议有了一条可以向国人交代的堂皇理由;也大到足以张扬自己的人君之德,成为以孝治天下的一面旗帜。当然,官家也不全是矫情作秀,毕竟母子至亲,骨肉之情。这么多年来,太后在北方遭受的苦难和凌辱,官家一直不敢多想,而今在她的风烛之年得以回归,做儿子的当然要曲尽孝道,加倍补偿,即使举天下而奉一人也不为过,让她慢慢走出那场噩梦的阴影,在锦衣玉食中颐养天年。早在绍兴九年,他就下诏建造慈宁殿,作为太后回銮后的颐养之所。现在看来,由于规划的原因,那殿子还是小了点,装修的档次也不够。眼下离太后回銮还有三个多月,抓紧这三个多月的时间,踵事增华还来得及。

五月十四日,官家下诏增筑慈宁殿。皇室的工程,照理要户部拿钱的,但他却“特旨”让礼部给度牒支付。

这个度牒究竟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能当钱用呢?

有一句俗语,叫“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那意思当然相当的牛逼。它使用的是一种谐音代换的修辞手法,其原意并不是说和尚打了伞就可以胡作非为。但如果说果真有一把伞可以为和尚护身,这把伞就是——度牒。

关于度牒,《水浒传》中有多处涉及,虽是轻描淡写,却很有意味。第一回写“洪太尉误走妖魔”,龙虎山真人起初不肯打开伏魔殿的大铁锁,洪太尉大怒,扬言要“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州军受苦”。这狠话一放,龙虎山真人马上服软,只得乖乖照办。于是一百零八个妖魔呼啸而出,引出了后面风风火火的大情节。再看第四十五回,风流和尚裴如海与杨雄的老婆潘巧云勾搭成奸,想找个人在他们快活时望风报晓,便想到了寺里的胡头陀。裴如海许给胡头陀的好处是:“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胡头陀就心甘情愿地下水了,并为此丢了性命。还有一处大家就更熟悉了,鲁提辖打死了镇关西,为了逃避官府的追究,赵员外给他买了一张空头度牒,送他到五台山文殊院出家了事。这几处情节说明:一、度牒大致就是官府发给出家人的身份证,这玩意相当重要,沙门中人,没有得到的(如胡头陀)梦寐以求,已经得到的(如龙虎山真人)唯恐失去。二、度牒附带着种种特权,例如像鲁智深那样犯了事的可以逍遥法外。此外还可以免除租税徭役。三、度牒是可以花钱买的。

对于朝廷来说,这第三条尤为重要。

度牒可以花钱买,向谁买呢?当然是官府。但官府不过是经销商,大老板是朝廷,因此在很多时候,度牒便成了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就像自来水龙头一样,只要一打开,真金白银就哗啦啦地流出来了。这钱来得容易啊!不是唾手可得,而是袖手可得——根本用不着往手心里吐唾沫摩拳擦掌作英雄状的。有钱才是硬道理,只是放开了和尚尼姑那点事儿,国库就像烧开了的粥锅似的潜起来了,真好!

通过卖度牒来敛财,这样的主意最初是一个叫杨国忠的人想出来的。没错,这个杨国忠就是唐玄宗的大舅子,提起他,人们就会想起那场让唐王朝黄钟毁弃的安史之乱。也没错,卖度牒的主意就是安史之乱时想出来的。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唐王朝丰腴的腹部成了血腥厮杀的战场。由于军费急剧膨胀,朝廷财政吃紧,入不敷出,作为宰相的杨国忠“乃使御史崔众于河东纳钱度僧尼道士,旬日间得钱百万”。这叫穷出来的主意急出来的屁,但从“旬日间得钱百万”来看,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虽然那点钱并没有能像壮阳药一样让唐王朝雄起,不久,叛军便以破竹之势直下长安,杨国忠本人也在那个离长安不远叫马嵬驿的地方,被喧哗与**的士兵所杀,但他发明的度牒经济却从此进入了中国的财政史,成为一道诡异的风景。

杨国忠死了,接下来轮到后人坐享这专利的成果了。至唐肃宗李亨在灵武称帝,任用郭子仪为兵马大元帅,军事上虽有所振作,但由于“军兴用度不足”,只能又“权卖官爵及度僧尼”来解决军费问题。当时的度牒居然上涨至每份百缗之多,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神会也在北方公开度僧,为唐肃宗募集“香水钱”充任军饷。我起初弄不清这个“香水钱”是什么意思,出家人为什么要以这种带着暧昧的闺房气息的名义向朝廷献媚,后来才知道“香水”源于佛教中环绕于须弥山四周的“香水海”,带有超度的意思,与闺房无关。但宗教和皇权的相互借重却是不争的事实,神会后来在宗教界的地位迅速上升,与这笔“香水钱”不无关系。所谓“沙门不敬王者”只是一种姿态而已,就像某些文人的假清高一样。战乱结束后,国家财政开始走上正轨,度牒经济才逐渐淡出朝廷的预算。但由于藩镇割据,中央政府始终病恹恹的,一旦囊中羞涩,度牒买卖又死灰复燃。就像一个徘徊于生计与操守两端的女人一样,在生计窘迫时,卖身为娼是一种无奈;等到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了,便脱身从良;但手头一缺钱,又只好去重操旧业。到最后人也老了,钱也没挣下几个,更糟糕的是还弄了一身脏病——随着买卖度牒渐成风气,宗教的规矩也坏了,原先僧尼剃度受戒,是要经过考试的,合格者方能发给度牒。因此,度牒既是出家人的身份证明,又是他们的学历文凭。但后来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到,考试便形同虚设,甚至干脆连虚设也不用了。出家人亦鱼龙混杂,佛门清静之地难免藏污纳垢。什么东西一旦和金钱结缘,像青菜萝卜一样可以自由买卖,它的神圣性就会贬值,不管是官衔、荣誉、文凭还是女人,概莫能外。所以最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冠之以“非卖品”。不信你试试,再好的字眼,前面加一个“卖”——例如卖身、卖友、卖国——立马面目可憎,令人唾弃,甚至连“好”也不能幸免:卖好,意思也变得不好了。

从王朝的气象上说,宋代不及唐代那样恢弘阔大,但经济文化的繁荣却也花枝招展。以前人们只说盛唐,其实唐的繁荣在宫廷,宋的繁荣在市井。因此,宋代社会财富的丰饶是登峰造极的。但由于冗官、高薪、皇室的挥霍以及花钱买太平的苟且外交,中央财政一直不很宽裕。宋太祖当年又留下遗嘱,不得给百姓加税。不加税很好,不仅英明,而且伟大,试问能做到这一点的统治者历史上有几个?实在想不出。但不加税,朝廷的开支从哪里来呢?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出处,卖度牒就是一条出处。

宋代的商品经济空前活跃,在那些交易背后,不光有铜钱、铁钱、交子和会子,我们常常还会看到度牒的身影。那些用高档的五色金花绫纸制作的宗教证件,可以作为商品交换的资本,也可以用于赈灾、奖掖和军费,还可以直接作为货币来流通。熙宁新法时,为了推行“青苗法”,陕西转运司奏请朝廷用度牒作为本钱,得到王安石的赏识,并向全国推广。苏东坡在杭州当太守,为了疏浚西湖,就向朝廷申请了一百道度牒,把西湖修出了“眉目”。后人走在风光旖旎的苏堤上,大抵不会想到那一百道度牒。但在那个时候,一百道度牒是可以卖一万多贯钱,买五千多石米,换十万个工的。到了徽宗年间,皇帝好大喜功,又天性是个玩家,宫里的娱乐片玩腻了,又要玩战争大片,自说自话地就对西夏用兵,所谓“崇宁开边”,仅四个月就发卖度牒二万六千多道。到了后来,发卖度牒的年收入竟超过六百万贯,几乎与全国一年的盐税相当。《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买“五花度牒”大致就在这段时间。而类似的情节也在十字坡上演。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开黑店,放翻了一个过路的头陀,“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留下了他的度牒,却舍不得丢弃,大概是想找机会卖一笔钱的。武松血溅鸳鸯楼后路过这里,这本保存了几年的度牒正好派上了用场,被武松作了护身符,风风火火闹九州去了。

这应该是宣和年间的事,距离北宋王朝垮台已经不远了。

北宋王朝说垮台就垮台了,谁也不会说那是卖度牒的结果。因此,建炎南渡以后,又变本加厉地卖,不卖没钱用呀。那时候的中央财政不光是捉襟见肘,即使不“捉襟”也能看到胳膊肘儿——本来就穷得缕缕挂挂的,还用得着拉衣襟吗?有时候,官家赏赐大臣,竟然连一匹完整的马也拿不出来,只得折算成钱,赏赐“半匹”。这倒也罢了,半匹就半匹,反正又不是把一匹马活活锯开,先折算成钱,记在账上再说。有一个州拿不出钱发放宗室的补贴,向朝廷叫苦。朝廷当然也拿不出钱,只好让他卖二百五十道度牒。二百五十道度牒卖了六万二千四百贯钱,平均每道二百五十贯,价钱还不错。但这些还只是毛毛雨,最大的开支是军费,一打仗,战场上的输赢不好说,但花起钱来却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的。有宋一代的基本国策是重文轻武,太平日子,文臣的待遇远高于武将;但战事一起,倒过来了。南宋初年,正一品宰相的俸禄每月三百贯,从二品的节度使却有四百贯。这个四百贯还是小头,另外的公用钱——也就是公款消费——更是惊人,每月三千贯至一万贯。还有一条,文官的俸禄要拖欠,只支付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唯统兵官依旧全支”。在这种情况下,零打碎敲地卖度牒已经无法应付了。建炎三年(1129年)春天,小朝廷一歇脚杭州,即宣布原先所拨赐的度牒一概停止,全部用来发卖换钱。当时的官价是每道一百二十贯。到了绍兴初年,官价涨到二百贯。为了确保军用,后来又不得不实行配卖政策,也就是层层摊派配额,强行推销。当时发卖度牒的年收入竟维持在六百万贯上下。从表面上看,这个数字和徽宗年间大体相当,但徽宗那时候全国岁入达一亿贯,而绍兴初年岁入不满一千万贯。不满一千万的财政收入中,就有六百万贯发卖度牒的收入,这样的比例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难能可贵,反正都是一个“难”。当然最“难”的还是老百姓,所以史称“均买度牒,劝谕官告,下户贫民,俱已困乏”。其实又何止“下户贫民”?整个国家的财政体系都难以为继了。

我在前面打过一个比方,靠发卖度牒解决财政问题,就有如女人之卖身。那些女人,看上去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娇媚嗔笑风情万种,但落到实处,那种**裸的物欲就藏在一笼红绡帐内。打着神圣而堂皇的宗教旗号圈钱,一时似乎财源滚滚,相当受用。但现实很丰满,理想却很骨感,其后果则不堪设想。显而易见的是,每卖出一道度牒,国家就少了一份税源。度牒的泛滥造成了税源的大面积流散。因此,就国家财政而言,这是真正的割肉补疮,或者叫“收之东隅,失之桑榆”,虽可救急于一时,却遗患于长远。而且,大批的青壮年进入寺庙道观,也意味着劳动力和兵源的丧失。不耕之夫,摩肩接踵;役外之民,络绎不绝。长此以往,国家的生产和作战能力将无可奈何地沦于疲软,一旦有事,真应了那句俗语: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而一些奸恶不逞之徒遁迹沙门,亦增加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一个贫血、缺钙,再加上肾亏的国家,就如同人家刀俎下的一块软腹部,那样的后果,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可见卖弄和尚尼姑那点事儿,绝不是盛世气象。

这些道理,稍有理智的人都应该懂的,更遑论以天下为己任的帝王了。但如果所有不能干的事都不干,词典里也就不会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类的成语,历史的进程也就因为缺少戏剧性而太无聊了。官家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自登基以后,财政问题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经常面对着官员们修辞夸饰的奏报束手无策。而最真切的感受则来自身边的一些小情节,他曾亲耳听到宫中的下人说及杭州城里吃人肉的惨剧,那些关于人肉的分类名称让他毛骨悚然:瘦的叫“烧把火”,女子叫“下羹羊”,孩童叫“和骨烂”。民间贫瘠如此,作为人主,即使有山珍海味也是吃不香的。因此,这些年来,官家的私生活一直很清淡,饮食亦不甚讲究,但求家常。这绝不是一种低调的奢华,而是实实在在的节俭。每次吃饭,他都要准备一双公筷,先用公筷把要吃的菜搛到自己碗里,为的是吃剩的菜可以赏给下人吃,不使浪费,又不致让下人吃自己的残羹冷炙。川陕地区生产上好的绸缎,吴玠每年都有进贡。但官家自己一匹也舍不得用,都让那一拨又一拨的议和“祈请使”送给金人了,如此多少可以减轻一点财政的负担。这些年发卖度牒的弊病,他都看在眼里。但战争时期,万方多难,要说卖身为娼,也是被逼无奈。现在,宋金和议尘埃落定,国家终于走出了战时经济体制,就如一个满身脏病精疲力尽的老妓,迫不及待地要跳出火坑,脱身从良了,停止发卖度牒随即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前不久,临安府要修观音殿,按照惯例,费用应由朝廷发给度牒来解决,但官家没有同意,而是拨付了五千缗钱。为此,官家还有一段上谕:

朕观人主欲消除释老二教,或毁其像,或废其徒,皆不适中,往往而炽。今不放度牒,可以渐消而吾道胜矣。

这里说的似乎是一个宗教政策的问题,也就是要限制佛教和道教的泛滥,勿枉勿纵,唯求“适中”。明明是为了钱,却拿宗教政策说事。就像是一个穷汉吃不起肉,却说是为了健身防止高血脂一样,这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但官家借此释放了调整国家财政政策的信号,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既然要脱身从良,既然要调整财政政策,既然连修观音殿都不给度牒,为什么几天以后,为太后增筑慈宁殿却可以“特旨”发放呢?这中间可能有两层原因,一层是,以发卖度牒的形式为母亲修建宫殿,其中蕴含了一种虔诚的宗教意味,隐约寄托着希冀神灵保佑母亲安享天年的心愿。另一层是,增筑慈宁殿的费用不是一个小数字,决非观音殿那样区区几千缗所能打发的,用发卖度牒来解决,毕竟用不着动用国家的真金白银。在官家的心目中,与作为“过去佛”的观音相比,作为“现在佛”的母后当然更加重要,这种人子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特旨”毕竟只能偶尔为之,事实上,就此以后,直到绍兴三十一年金海陵王完颜亮南侵,大批量发卖度牒的现象基本停止。

这一停就是整整二十年。

那么,不卖度牒,朝廷的“钱途”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