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举行传胪大典,这是当年在东京的规矩。前些年兵荒马乱,殿试和传胪都有点忙里偷闲的意思,原有的规矩也就不成规矩了。现在时局清静了,正所谓百废待举,官家要堂而皇之地把东京的那一套谱儿摆起来。因此,从今年开始,传胪大典“始依在京旧制”。
今年的传胪大典定于四月初七。
这一天是新科进士的盛大节日,也是临安市民的盛大节日。中国人是很喜欢看热闹的,所谓看热闹,说穿了就是看别人的好看。“好看”到极致的情节,一个是死囚杀头,一个是状元及第,人生的大情节无过于此,别人所能看到的热闹也无过于此:前者给人以刺激,后者给人以艳羡。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金榜题名是所有文人心中的梦想,于是,传胪以及其后的种种展示仪式就集中体现了朝廷与民间对这种梦想的共同营建。对于及第者而言,这无疑是一次脱胎换骨,富贵荣华将如搔首弄姿的娼女一般招之即来,而平民的艳羡也使得这种梦想有了生根开花的土壤。因此,那盛况虽不能说倾城倾国,但是用万众瞩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朝廷也乐于纵容这种来自民间的艳羡,他们正好利用这种艳羡来向民间调情,因为这意味着任何人只要努力,都是可以进入上流社会的,也就是说,社会阶层并没有固化。社会阶层的固化绝对不是一种盛世气象,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人的命运只取决于出身的那个门第,如果掌握高端资源的都是“官代”和“富代”,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交易只在权势和金钱之间进行,而把知识、才能和劳动排除在外,那么底层民众还有什么希望?长此以往,那个被称为“老百姓”的沉默的大多数渐至绝望,他们致富无路,仕进无门,连怨愤也无处发泄,那就只能造反了。你看看“穷凶极恶”这个成语,一个“穷”字后面紧跟的是些什么词?为政者不可不警惕啊!
传胪大典由官家亲自主持。传胪就是宣布名次,“胪”也是传的意思,但特指地位高的人传话给地位低的人。宣布名次时,由礼官喝名,每唱一名,殿门内的侍卫重复一次,转传到殿外。殿外的侍卫再一个接一个高声传呼,直至殿下。在这里,传胪的仪式化并不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是为了显示皇帝的权威和神圣感。为了体现足够的权威和神圣感,设置尽可能多的层次是必要的,层次越多,越能显示出位尊威重。那些侍卫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不仅要身材魁梧,五官端正,而且要有一副好嗓门,口齿清楚。二百五十四名考生,在侍卫拿腔作调的呼喊中被逐一点名,对于他们来说,这肯定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点名,而且每个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得越早越好,就像红灯区橱窗里的卖笑女郎,盼望着嫖客喊出自己的号码那样。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在听到宣呼后要应名而出。但由于过分紧张,抑或是由于巨大的幸福感引发的瞬间失聪,有些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往往不敢答应,要礼官把他们从队伍里拽出来。他们出列后,经叩问三代籍贯及年龄,然后请入专门的状元侍班处,换上绿襕袍、黄衬衫和白玉笏板。这一身行头,是他们身份转换的灿烂符号。有时候,官家心血**,还会临时给予破格赏赐。就在最近的一次殿试中,福州人陈修进士及第,传胪唱名时,官家见他老态龙钟,问他多少岁,陈修回答七十三。问他几个儿子,回答说因为潜心苦读,尚未婚娶。官家嗟叹不已,马上下诏,把一个三十岁的宫女施氏嫁给他,并恩赐了丰厚的嫁妆。当时有人开玩笑说:“新人若问郎年几,五十年前二十三。”这样的故事虽然滑稽,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无疑标志着人生中的一次华丽转身。
名次宣读完毕,时间也不早了,白日煌煌,饥肠辘辘,那么就吃顿便饭吧。这顿饭因为是官家买单,所以称之为“赐”。“赐”的标准是不同的,前三名为“酒食五盏”,大体上也就是四菜一汤的套餐。其余的人一律泡饭一碗。吃饭之前,前三名要各进谢恩诗一首。这不难,因为是惯例,腹稿早就打好了。不光是这三个人,所有的考生其实都打好了谢恩诗的腹稿,有的人甚至可以说蓄谋已久。在多少个寒窗苦读的深夜,在无数次关于金榜题名的憧憬中,他们或许早就把那几句诗酝酿得烂熟了,就像在一场死缠烂打的苦恋中想象着洞房花烛的每个细节一样,那是对自己的激励和补偿,屡试不爽的。俗话说,各人头上一方天,谁能说得定哪块云头上有雨呢?谁又不希望自己的诗到时候能派上用场呢?但除去前三名,其余那二百五十一首谢恩诗只能胎死腹中了——不管是才华横溢还是拼凑打油。那么就吃泡饭吧,这天的泡饭中照例有羊肉的,羊肉多金贵啊!由于南方地区养羊少,大一点的羊一只需得十五贯以上,相当于十石米的价钱,寻常百姓很少有这等口福。官家从北方来,也喜欢吃羊肉,御膳房里用的羊,都是阉过的公羊和三四岁的母羊,这两种羊膻味小,嫩老适度,有一点膘分但又不腻,肉也不柴。后来官家听说羊这么贵,也不让御膳房每天杀羊了。新科进士们吃着羊肉套餐和泡饭,一个个吃得汤水淋漓,满面潮红,“苏文熟,吃羊肉”。这一天终于应验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属于临安市民的节日,因为在这之前,所有的表演都是在宫里进行的,市民们无缘观瞻。宫里的仪式结束后,新科进士们要到期集所去,开始下一阶段的系列庆祝活动。期集所在礼部贡院前,因此,人们老早就聚集在从东华门到贡院的沿途,期待着一睹风采。他们想象着宫里传胪的盛况,一边发布着各种或平淡或危言耸听的八卦新闻,而新科状元无疑是他们口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流行语词,该语词等同于时代精英、励志楷模,等同于升值空间无限的潜力股,等同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中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与其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看客,或者说,叫作“凑热闹的大多数”。他们和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其实是同一类人,平时,他们在卑微而平庸的人生中沉默,时间长了,难免有舒展的欲望,向往着一场热闹。但热闹毕竟是人家的热闹,人家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是人家当了皇上,或者江山易帜、改朝换代,利益所及也只是少数人,你只能在大街上咨头哈脑地凑热闹。
当然,事实上的利益关系人也有,归纳一下,大致有下面几拨。首先是新科进士的亲朋故旧,或者是平日使唤的仆隶之类,他们期盼着一荣俱荣、鸡犬升天,因此格外地跃跃欲试,有如一场婚礼中性急的伴郎和伴娘,其实只是想早点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谢仪。还有一拨就是那些相士算卦之流,他们人数不多,煽动和蛊惑能力却不可小视。殿试之前,考生们大多要找这些人看看前程的,也都得到了几句说了等于没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卦词。等会儿新科状元一亮相,他们就会在人群中欢呼鼓噪,炫耀自己慧眼识人、早就认准了状元的归属,其先见之明,几乎百步穿杨,相当的牛逼。这种表演其实只是为自己广告而已,如同痴人说梦,谁也不可能去求证真伪。与他们同类的还有酒楼的老板和青楼的小姐,他们没有相士们那样张狂,但今天也都莅临现场,期待着从新科进士中找到几张前些日子在他们那边消费过的面孔,好再续前缘或讨要红包。那些当然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还有一类人来自行都的豪门贵邸,利用这机会来挑选乘龙快婿。但严格地说,他们只能算是潜在的利益关系人,因为所谓姻缘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不能心想事成还两说。但他们的排场倒是最大的,一家家都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段搭好了彩棚,连同宾客早早地坐在里面品茶喝酒,顺便看街上的风景,也被风景里的人当作风景看。彩棚里当然少不了有些女眷。一般来说,丈人选婿,更多地着眼于仕途经济之类,那种华丽像政治家的空话,与“体贴”无关的。丈母娘则会从更细腻的女性角度去打量和体味,这种打量和体味,才能见出人性深处幽微隐曲的诉求,因而感情也更为真挚。吴语中有一句形容女婿上门后丈母娘表现的俗话,是这样说的:“女婿到了场上,老逼甩到梁上。”虽然文辞不雅,但那种喜勃勃的欢欣鼓舞的情状,跃然也!这里说的大致只是小户人家,但就人的感情而言,贵族之家也是差不多的。当然,今天还只是相女婿,还没到“甩到梁上”的时候,彩棚里的贵妇们且做出几分矜持,少安毋躁。
就像一台大戏,观众早就爆满,闹场的锣鼓和龙套也已做足了铺垫,接下来轮到主角出场了。
新科进士们翠华摇摇地过来了,宫中专门负责奔走送信的“快行”一溜小跑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用黄纸书写的诏书。后面是几十面——或许有百十面——“黄幡杂遝”的仪仗,而且每面旗幡上都写着一句诗,那当然都是些花团锦簇励志煽情的好句子。再后面才是由状元打头的新科进士,前三名皆着锦袍、骑骏马、执丝鞭。马是皇家天驷监的御马,配着珠光宝气的鞍辔络头,脖子上的银铃儿叮当作响。这种尤物虽然不能上战场,却很会在红地毯或迎宾道上顾盼自雄。骑士们手中的丝鞭其实只是一种道具,因为御马都极有教养,真正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丝鞭上垂挂着长长的大红流苏,有一种很强的装饰感。唐人说进士及第后“春风得意马蹄疾”,那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此刻他们不可能放马疾驰,因为这是一场仪式,你这三匹马跑起来了,那些打着旗幡的仪仗队咋办?后面的几百号步行的二甲三甲进士们咋办?还有那前呼后拥的随从们咋办?他们只能缓缰而行,缓缰而行才能我型我秀,显示出隆重的仪式感。但同样是翠华摇摇,这和皇家的车驾出行又是完全不同的。皇家的车驾出行是一派隆重的肃穆,如同一场豪华的出殡仪式。而今天这场面却是一派隆重的热闹。新科进士们的身份有点类似今天的明星,对明星,人们有追捧的自由,就像参加别人的婚礼时可以乱说乱动一样。想想当今的超男超女们走进粉丝群的场面吧,闹哄哄、嘻唰唰,争先恐后,大呼小叫。八百多年前的追星族也是不甘平庸的,新科进士们来了,哇噻!他给人们带来了一场倾情参与的狂欢,行都的市民在追捧明星,也在追逐自己心中那份缥缈的人生梦想。
在四月初七的狂欢中,新科进士们总是很得体地收敛着内心喷薄的幸福感,表现出一种只属于仪式的矜持。他们很谦恭地把狂欢的主角让给了临安市民,自己则在众目睽睽之下偷着乐。但这种谦让就像放高利贷一样,是要变本加利地索还的。于是,在以后的几天里,主角回归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开始放浪形骸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这向来被认为是人生的四大乐事,这中间,“金榜题名”无疑含金量最高,它几乎是以一当百所向披靡的。你想想,都金榜题名了,还怕没有洞房可入或没有朋友来找你吗?不要太多喔!他们的放浪虽然有些迫不及待,但形式却未免单一,除去吃,中国人似乎很难找出更好的庆祝方式,就连寒暄也绕不开一句:“吃了没有?”那么就吃吧,新科进士们集体会餐(称之为“闻喜宴”),吃一顿;相互之间叙同年、同乡,吃一顿;启动出版登科录,吃一顿;在职的京官和自己原籍的进士联络感情,吃一顿;还有那些蛆虫似的市侩怀着投资心理的巴结取悦,也是吃一顿。吃吃吃,吃它个花天酒地昏天黑地。当然也不光是吃,一边还有妓乐伺候,那些红袖起初是添香,到后来就添乱了——酒都喝到那种程度了,还能不乱性吗?这些书生啊,平日里温文尔雅,现在一个个都百无禁忌,原形毕露。这几天,临安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是属于他们的。
但也难免有人要出一点洋相的。有一则几年后的笑话,在这里说说无妨。一位新科进士到青楼去寻快活,这家伙是个少白头,风流过后付不出钱,只好把帽子上标志登第的簪花连同自己的名笺留下,让小姐第二天到太学去拿钱。结果小姐弄错了,找到临安府学去了。正巧临安府学有一个同名同姓的老头,小姐却认定是他,理由是“昨晚灯光暗,没看出这么多的皱纹”。这就是所谓“白发宫花认情郎”的笑话。还有,临安酒楼的规矩,客人一入座,店家就红头花色地把菜摆上了。但那菜是做样品的,称之为“看菜”,让你照着样子点。点过了,店家把“看菜”撤回去,再换新鲜的上。新科进士中有小户人家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看菜”的规矩,加之穷惯了,吃相难看,坐下来,抓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这就丢架子了,让人家看穿底牌了。但看穿底牌也不要紧,英雄不问出身,宋代不是个门阀社会,白衣卿相遍布朝廊,太祖皇帝不也出身寒微吗?不光出身寒微,小时候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民间传说,他曾用恶作剧捉弄一个相面先生,夜里在那人的摊位前拉了一泡屎,第二天一早,自己躲在旁边想看笑话。不料相面先生看到那摊污物后纳头便拜,说皇上驾到,小民有失迎候,死罪死罪!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普通人拉的屎,形制是圆条状的,而那泡屎是方条状的。在相书上,所谓“独子方肛”都是只有真龙天子才有的异秉。“独子”就是只有一只睾丸,“方肛”就不说了,腌臜。赵匡胤听了这话,知道了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从此改邪归正,投身行伍,一根军棍打出了宋室天下。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你发达了,谁还会追究你屁股上的那块胎记呢?
绍兴十二年的四月无疑是行都的收获季节,新科进士们收获了人生中一次决定性的成功,行都的各行各业也跟着生意红火、大发利市。又要说到那吹箫卖糖的了,“千门走马快开榜,广市吹箫尚卖饧”。其实进士及第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在诗人笔下,那是为了渲染这个季节特有的风情,不仅有声有色,而且有一种甚嚣尘上的人气。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红尘滚滚,暖风**漾,市声喧阗,活色生香。
在临安以外广袤的乡村里,四月的江南即将进入名副其实的收获季节。小满早就过去了,“小满不满,芒种开镰”。燥松松的西南风吹起来了,布谷鸟的叫声由远而近,满田满垄的麦子一天一个成色,那是一派烂漫的金黄。在这壮阔的底色上,间或会有一小块嫩绿,像是画家不经意间留下的一块色斑,那是秧池。秧池不是秧田或稻田,它的使命是培育用于移栽的秧苗,只有移栽了秧苗的水田,才能称为秧田或稻田。因此,在有的地方,秧池又称为秧母。请仔细体味这个“母”字,这中间有孕育、哺育和繁衍的意思,不光形象,也不光蕴含着朴素的亲情,还有一种对子宫、**和温暖怀抱的原始崇拜。不远处的小河边有一座车篷,很沧桑的样子,一头牛——黄牛或者水牛——正吱吱嘎嘎地拉着水车,节奏不紧不慢,仿佛延续了好多个世纪。那是夏忙的序曲。秧池水满,白鹭乱飞,农夫的脚步变得匆忙了,那些隐藏在斗笠下的神情也舒展开来,不管收成如何,收获总是快乐的,因为春荒总算熬过去了,更何况紧接着收获的就是播种,那是新一轮希望的开始。
而在离临安更为遥远的福建长乐,也就是新科状元陈诚之的家乡,官府正在筹备一场隆重的劝农仪式。因为根据风俗,一个地方如果出了状元,秋天必然歉收,所以要请状元夫人登城撒谷,祈祷丰收。“听说劝衣冠盖出,倾城又看状元妻。”这其实是地方政府把传统的祈神劝农和为新科状元接风的仪式结合在一起。老公中了状元,妻子也跟着风光,这是应该的。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伟大不伟大且不去说她,但地方的父母官想和新科状元套套近乎,这倒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