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机要(1 / 1)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2480 字 1天前

殿试就考一篇策论,策论源于汉代察举中的策问,“策”就是竹简,那时候没有纸,主考官把问题写在竹简上,让应试者口头回答,这就叫“对策”。在科举中,这种考试从口头回答变成了书面论文,称之为“策论”。

今年的策论是一篇材料作文,材料是官家的一番自诉衷肠,洋洋洒洒,将近有两百个字,从“朕以凉薄之资,抚艰难之运”开始,然后历数自己这些年如何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以及遭遇的种种困难和误解。最后要求每人写一篇论文,帮助他“拯几坠之绪,振中兴之业”,他将亲自审阅,云云。

这种论文的写作要诀,首先是要找准论点。官家的那一番自诉,涉及了当今的道德、文化、财政、军事、外交以及官风民习等诸多问题,你如果眉毛胡子一把抓地泛泛而论,当然也未尝不可,但肯定得不了高分。找准论点就是要摸准官家的心事,投其所好。那么官家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呢?这些年来,朝廷内外最大的争论无非是与金国的和议。及至上一年宋金和议正式签署,朝廷又顺势收了武将的兵权,杀了岳飞,并从组织上清洗了主战派,从表面上看,这场争论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官家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反对和议的势力仍然在潜滋暗长,同情岳飞者也大有人在,这些都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自诉中,聪明的考生应该对这样的两句表述格外留意:

休兵以息民,而或以为不武。

用不着翻译,那意思也能一目了然:“我要结束战争,让人民休养生息,却有人认为这是怯懦偷安。”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怯懦偷安”这样的评价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也成了这些年来官家最大的心病。因此,让这些汲汲于功名的学子们就此策论,既可以见出他们的文学才华和经典阐释能力,又可以考量他们“紧跟”的觉悟和政治素质。也就是说,通过科举让入仕者“皆知趋向之正”,这是官家的初衷。在考生这方面,你只要吃准这种导向,然后就可以旁征博引,纵横捭阖,高屋建瓴,雄论滔滔。而行文套路又无非阐述对金和议之完全必要非常及时,批驳反对和议的各种奇谈怪论,颂扬决策者的英明伟大。如果再加上不错的意匠和华美的文笔,这篇策论大致就离“及第”不远了。

但是这中间还有很多讲究。例如颂扬决策者的英明伟大,英明伟大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颂扬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严格地说,“决策者”只有官家一个人,他是皇上,而且是总揽权纲的皇上,不是那种任人摆弄的傀儡。对金和议,他是当之无愧的总设计师。考生们在策论中一定要把这个马屁拍好,因为殿试最终的名次是由官家来钦点的,对他怎样颂扬都不为过分。但是这并不是说可以忽略秦桧的“元勋伟绩”。秦桧是对金和议的具体运作者,又是殿试初选名次的具体操控者。殿试名义上官家是座主,实际上他不可能每篇文章都看,看卷子的还是下面的考官。考官看了卷子拿出一个名次的排序方案,经秦桧首肯后再送官家定夺。这些考官大多是秦桧的党羽,即使不是党羽也只能看他的脸色行事。因此,初选的名次排序理所当然地体现了秦桧的意志。名次到了官家那里,他一般都是认可的,即使调整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前三名稍作搬弄,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这样看来,秦桧的好恶就相当重要,如果他不高兴,把你的名次排在后面,你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可能进入官家的视线。如何在拍好官家马屁的同时恰到好处地兼顾秦桧,这不光是一种文字技巧,更是一种政治智慧。对秦桧的颂扬,不到位不行;但过分了、越位了,也不行,那样不光官家不舒服,秦桧自己也会觉得不妥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最恰当的表述应当是明君贤相。对金和议这样的旷世功业,他们一个是总策划,一个是总导演。事实证明,考生们的政治素质是不用担心的,分寸感也都拿捏得很得体。据后来统计,他们在策论中加给秦桧的头衔大致有“真儒”“真贤”“圣相”“命世大贤”“兴邦元佐”等等不下十种,虽别出心裁,却并不越矩。考虑到这些称号的原创性以及考试时间之紧迫,不能不让人们对绍兴十二年策论的总体水平肃然起敬。

考官阅卷后很快拿出了初选的名次,一甲、二甲、三甲,洋洋大观;状元、榜眼、探花,排序如仪。秦熺不出意外地被排在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的位置上。当主考官把这个名单送给秦桧审查时,在诚惶诚恐的背后其实是很有几分得意的,这种得意并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而是因为得到了一次拍马屁的天赐良机。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儿,寻找和把握机会尤为重要。虽然说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但平时想找个机会巴结宰相大人并不容易。现在机会来了。而同样是机会,其中的含金量又是不同的。如果仅仅是担任一次主考官,并在安排名次时顺着秦桧的心思操作,还不能算是多么好的机会,因为那样做只是中规中矩,听话而已,并不会给秦桧留下特别的好感。幸运的是,本届考生中恰好有一帮秦氏子弟,这就为巴结讨好秦桧提供了极好的运作题材。如此机缘不仅要抓住不放,而且要尽可能地追求效益的最大化。一甲第一名固然非秦熺莫属,连同秦桧的侄子秦昌时和秦昌龄,甚至秦府的馆客何溥,一个个都要照应好。不要说什么公道不公道,换了别的人当主考官,他们也会这样安排的。在一个不公道的大环境下,个别人的公道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还要赔上自己的前程,成为官场笑柄。相反,抓住了这次机会,就打通了个人的晋身之阶。由于考卷采用了糊名及誊录等技术手段,作弊需要做很多手脚。秦熺的作弊手段是在策论中以“赋无天地,诗有龙蛇”八个字作为暗号,让考官凭暗号录取。在这一过程中,主考官不仅有了对秦桧的揣摩与迎合,而且实际上也有了与秦桧的勾结与共谋,有了这一层关系,自己的荣华富贵还用得着期待吗?

秦桧似乎并没有把考官们处心积虑的巴结当回事,他大笔一挥,把秦熺由状元降为榜眼,理由并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按故事”。故事是什么呢?就是在一般情况下,状元应优先考虑那些从州府考上来的学子,像秦熺这种在职官员的名次要稍逊一点的。但这只是一种惯例,并没有明文规定,执行时自由裁量的余地很大。秦桧这样做只是一种姿态,或者说是对官家的一种试探,因为官家最后钦点名次时,照例要把前几名的次序做些调整的。如果官家成心要把状元给秦熺,自己现在先把他拿下来,到时官家再一调整,秦熺正好到位。这叫欲擒故纵,或者叫歪打正着。如果官家不想把状元给秦熺,自己现在把他放上去也没有意思,反倒显出了自己徇私舞弊的小伎俩。宰相和帝王从来都是互斗心术的对手,而自己面对的这位官家又是最擅长算计人的,他生性阴鸷,喜欢盯着人性的下端看,看到的总是人性最底层的欲望和阴私。他既是懦弱的,又是强悍的;既是思考者,又是行动者;既有周内的深切,又有局外的清醒。有时候他也会装糊涂,例如对秦桧的某些做法睁只眼闭只眼的,但如果认为他这是犯糊涂,那你就糊涂得一塌糊涂了。和这样的对手斗心术,秦桧并不轻松。

名单报上去了,等待钦定。

官家这次不按常规出牌了,他没有装模作样地调整名次,而是顺水推舟,对报上来的方案照单全收。这样,一甲前三名的次序就是:状元陈诚之,榜眼秦熺,探花杨邦弼。

秦党上下机关算尽,秦熺还是没能当上状元,反倒让那个来自福建长乐年届五旬的陈诚之捡了个便宜。

但平心而论,单就策论的水平而言,秦熺确实不如陈诚之,甚至也不如第三名的杨邦弼。

我们先看陈诚之的状元文章。

五十岁的陈诚之这些年经历了多少次的科场磨练,我们可以想见,因此,写策论的那一套技术层面的东西——如何破题,如何用典,如何铺陈,以至如何没话找话强词夺理——他操练得不算少,再加上吃透了“屈己求和”的基本国策,写这样一篇策论应该是熟门熟路的。他这篇东西也确实写得不错,全文以所谓帝王的“大度”为统领,然后花开两朵,一表和议,一表任贤(也就是任用秦桧)。说的虽是歪理,却排出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万夫不当的样子,文气很足。用典则洋洋洒洒,看似信手拈来,却又严丝合缝,平正妥帖。且看:

成汤不爱牺牲粢盛,以事葛伯。文王不爱皮币犬马,以事昆夷。汉高祖解平城而归,饰女子以配单于,终其身无报复之心,故韩安国称之曰:“圣人以天下为家。”光武卑辞厚币,以礼匈奴之使,故马援称之曰:“恢廓大度,同符高祖。”盖帝王之度量,兼爱中外之民,不忍争寻常,以毙吾之赤子也。

那些尘封在历史深处的旧事,在一个五十岁的考生笔下联翩而来,整齐而且雄辩,似乎过往的那些有作为的君王,都必须具备“屈己求和”这一美德,如果脊梁不弯,膝盖不软,便不能体现帝王的“恢廓大度”,更不可能名垂青史。

以上阐述的是和议之正确。在阐述任贤之重要时,陈文又以历史上的唐太宗为例。这本来只能算是老生常谈,因为唐太宗是有口皆碑的明君,贞观之治亦是旷古公认的盛世,用于佐证任贤这样的命题,可称恰当,却难说出彩,仅中规中矩而已。陈文的出彩之处在于,他为这一典故作了必要的延伸,取得了旧瓶装新酒的效果。他不光赞扬了唐太宗早期求贤若渴、人尽其才的英明,还批评了他后期的猜忌多疑和朝三暮四,从而得出了在任贤问题上不能“始勤而终怠”的结论,也就是要官家始终如一地信任秦桧,重用秦桧,把“屈己求和”进行到底。这样的演绎让官家和秦桧都很舒服。

陈诚之无愧状元手笔。再看杨邦弼的策论,却发现两篇文章的构思竟如出一辙,都是花开两朵,先说和议,再说任贤,这就很有意思了。我们当然不会认为他们有过某种串通或作弊,而只能归结于政治主旋律的强势灌输对考生思维的规范,以至出现了构思的同质化。就像在一些场合,人们往往会用差不多的微笑和奉承来讨好权势者,却无须事先商量一样。而且这两篇东西虽然构思相同,用典却各有选择,文笔亦各有千秋。在阐述“屈己求和”时,杨文用的是吴越春秋中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认为勾践和他的臣子们当初如果“不量力度时,轻死而直犯之,是特匹夫之勇,而非贤君相所宜为也”。最后的结论则是:“顾以为今日休兵息民之计,诚为得策。”在阐述任贤时,杨文说得更加直白:“陛下躬信顺以待天下,又得贤相,相与图治,中兴之功,日月可冀。”这样的表述,虽然多少有点失之空乏,却很符合主旋律的要求,让他名列第三,可谓实至名归。

秦熺的策论就不大像话了——既不像官话套话,又不像奉承话马屁话,而是通篇空洞无物,简直不知所云:

天子建国,右社稷、左宗庙,是故宗社不可无所依。今神州未归职方氏,则考卜相攸,莫如建康。谓宜申饬有司,早立宗社,权为定都之制。

官家要他阐述治国方略,他却说了一通礼仪制度方面的废话,这样的狗屁文章,不仅官家看了不满意,估计秦桧看了也会脸红的。这个平日里颐指气使的“秦二世”,用一篇空洞的策论暴露了他的草包本色——除去权欲而外,他的内心其实是多么的贫瘠和荒芜。就这等水平,赏他一个榜眼已是看了老秦的面子,大大抬举了。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秦熺的策论写得好,他就一定能当状元吗?也未必。可以这样说,秦熺的策论很狗屁却仍然能够名列第二,这是因为秦桧的面子;秦熺的策论写得再出彩也不能荣膺第一,这也是因为秦桧的面子。秦桧的地位太显赫了,出于政治上的深谋远虑,官家对他不能不有所戒备。一般人可能不知道,在宋金和议的背后,还有几条不便公开的密约,其中就包括“不得辄更易大臣”的条款。这就是说,秦桧是终身宰相,而且是有条约作保证的,这就有问题了。宋太祖开国以后,一直把裁抑相权作为王朝的长治久安之策,宰相见皇帝时从坐着改为站着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宰相站起来了,相权却俯伏在地上,这就是赵家先人的心机所在。现在让秦桧独相专权,无疑是对基本国策的暌违。但为了对金和议的大局,官家也只能隐忍,就像隐忍危机四伏的婚姻,那几乎是一场华丽的冒险。当然,官家的隐忍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不能让秦桧的终身宰相日后演变成秦家的世袭宰相。终身宰相,又是独相,如果再加上世袭宰相,不战而屈人之兵啊!到那时,姓赵的恐怕只能跟着打酱油了。因此,不管秦熺的策论写得如何,官家都不会给他加上一道状元的光环。也因此,十二年后,当秦桧的孙子秦埙参加殿试,并且在初选名单中名列第一时,又被官家义无反顾地否决了。官家把他从第一降到第三,换上去的状元叫张孝祥,他是南宋有名的词人,而且还称得上是一位爱国词人。他那首澎湃着爱国**的《六州歌头》想必不少人都读过。但在殿试的策论中,他也不得不用有如丝绸般柔滑细腻的颂词来取悦秦桧。科举的指挥棒如何软化了一代士人的脊梁,于斯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