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官家一直在盼望来自北方的消息,江南已是桃红柳绿的好春色,想必北方也冰消雪化了。虽然有“清明断雪雪不断,三月还下桃花雪”的说法,但谁曾真的见过?即使有桃花雪,那也是见不得日头,落地即化的。雪一化,母后就该启程南归了。
三月十六日,专门接待大金国使者的都亭驿建成。原先金使下榻都在怀远驿,怀远驿的名字不错,以怀柔对待远方的蛮夷之邦,有泱泱大国的气度。但那地方比较偏,在右二厢。右二厢西临御街,东沿市河,是个柳叶刀一样的狭长条子。怀远驿就在这狭长条子的北端,那一片地带也因此名叫怀远坊,与那个专门杀人的戒民坊相邻,已经算是临安城的北隅了。金使来了,官家在宫中宴客,人家要沿御街走老半天;吃喝完了,回去又得走老半天,饿肚子饱肚子地鞍马劳顿,很容易生胃病的。新建成的都亭驿就在候潮门内、皇城东北角。出了都亭驿,穿过六部桥就到了皇城的东华门。或者沿六部桥到御街再折向南不远,就到了皇城的中门和宁门,进宫很方便的。而且名字也妥当,你现在是大金国的臣子,再用“怀远”就有点拿大了。都亭驿,都者,行都也;亭者,送往迎来之处也,不卑不亢,平正端庄,甚好!
北方的好消息终于来了。三月下旬,原先出使金国一直被扣留的徽猷阁待制洪皓从上京传来佳音,说皇太后即将启程。二十八日,秦桧闻风而动,率全体内阁成员上殿称贺,君臣高调唱和,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皇太后回銮是天大的喜事,怎样颂扬也不为过分,这不仅证明了和议的成效立竿见影,更重要的是可以彰显官家的人君之孝。在此之前,与和议相关的多是负面舆论:丧权辱国、冤杀忠良、靡费金帛、苟且偷安……这些舆论在朝廊下、在街巷里、在士大夫的慷慨高谈和平民百姓的交头接耳中潜滋暗长,有如初夏湿热的黄梅雨一般让官家很不舒服。说实话,哪朝哪代都不能不讲爱国主义,但哪朝哪代都最怕这些太爱国的老朽和愤青。人嘴两张皮,说啥不为奇,人言可畏啊。然而“人言”又是云遮雾罩影影绰绰的,让你无处抓拿,有力气也使不上。对他们的还击,只能用更强势的“人言”,就如同要抵御水最好用更多的水,于是便有了消解江河于无形的湖和海一样。现在,借助皇太后回銮这样的盛事,正可以大张旗鼓地歌功颂德,以导向舆论,**涤邪说。因此,除去发动满朝文武,还要宣喻皇亲国戚,形成强大的称颂氛围。
在所有的皇亲国戚中,与官家血缘最亲的无疑是那位住在漾沙坑第一区的柔福帝姬了。
帝姬这个称号有点怪怪的,熟悉的人不多,其实就是公主。“古者天子嫁女,不自主婚,以同姓诸侯主之,故曰公主。”这是公主得名的由来,而亲王之女则称为郡主。宋徽宗这个人喜欢标新立异,自政和以后,改称公主为帝姬,宗室的女儿相应地改称为宗姬。柔福帝姬是徽宗的女儿,也是徽宗三十四个女儿中唯一从金人魔窟中脱逃南归的幸运儿。当然,柔福帝姬是父皇给她的封号,到了官家这儿,她的封号是福国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姊妹称为长公主,这和历朝历代是一样的。
从柔福帝姬到福国长公主,官家的这个妹妹似乎注定了是个有“福”之人。
建炎三年冬天,金兵发动了号称“搜山检海”的军事行动,江南州郡望风而下。十二月间,官家正逃亡于台州与温州之间,一天忽然接到奏报,说他有一个叫柔福帝姬的妹妹从金国逃回来了,正在越州等待觐见。官家且喜且疑,一时拿不定主意。父皇的德性官家是知道的,他一生乐此不疲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艺术,一个是女人。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他又那么勤勉敬业,恐怕连自己也不清楚一共繁殖了多少子女,官家作为儿子就更加不清楚了。加之朝廷南迁时丢失了皇家谱牒,“皇二代”的身份无案可稽,成了一笔糊涂账。好在这位帝姬自报家门,说她是小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徽宗后宫的女人虽然“盖以万计”,但是能爬到贵妃这个层次的毕竟屈指可数。官家身边有一个叫冯益的内侍,当年曾在小王贵妃那里服务过一段时间,知根知底,甚至还依稀记得柔福帝姬小时候的模样,官家便派他去越州查验。同去的还有一名叫吴心儿的宗妇。
冯益是“潜邸旧人”,当年官家还是康王时,他就在左右侍候,很受赏识的。及至康王当了皇上,他更是三九天穿裤衩——抖起来了。因为过于跋扈,好几次遭到弹劾。虽有官家袒护,但职务终究不高,眼下是干办皇城司。一个小有油水的“干办”当然有点委屈了他,他的目标是大内总管——入内内侍省都知,最起码也应该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但官场上的腾达是需要机会的,这次到越州去查验帝姬就是一次不错的机会。在宫中时间长了,冯益对官家的心事揣摩得很透。徽宗皇帝共有三十二个儿子、三十四个女儿,这样的成就即使放在古今中外的大背景下,也算得上是个有作为的帝王。但靖康之难后,除去康王赵构一人外,其余的兄弟姊妹全都被金人掳走,沦为异邦之奴。现在康王当了官家,半壁江山,无限风光在一人。而他那些兄弟姊妹却在金国像猪狗一样地活着。这样巨大的反差肯定不能归咎于官家,但又不能不是官家的一大缺憾。以官家的心计,他当然不希望那些弟兄哥们回来,作为有父皇血统的男性,他们和自己一样也是有资格当皇上的,他们回来了,渐渐地就会衍生出新的权力中心,形成对君权的潜在威胁,所谓兄弟阋墙,在皇家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果那些姊妹们有人能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些人既不会危及他的九五之尊,又可以借以彰显他的人伦亲情和人君之德。很好,现在有一个自称柔福帝姬的妹妹回来了,他当然希望这个妹妹是真的,也当然不会吝惜对她的封赏。
柔福帝姬果然是真的,这是冯益的第一印象。不仅那眉眼似曾相识,而且谈吐亦相当得体,显见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然,女大十八变,更何况她经历了这么残酷的家国之难呢?帝姬自称小名多富,又名媛媛,是父皇的第二十个女儿,生于政和元年,属兔。在冯益和吴心儿面前,她一点也不怯场,对当年东京宫中的旧事也很熟悉。她甚至还记得徽宗在宫内的日常衣着,说父皇经常戴一顶高筩东坡巾——那是东京士大夫中间十分流行的便巾——在淡黄的便袍上披一件丝绵半臂,随意中有一种洒脱。当然,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母亲小王贵妃。她说因为后宫的嫔妃实在太多,父皇也难得到母亲那里去,母亲无聊了,常常让身边的宫女说些有趣的事解闷。有一个叫张喜儿的宫女,父亲曾在蔡京家当差,小时候常常听父亲说及太师府上的一些琐事。例如蔡京教育儿孙要读书上进,总喜欢说到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元符末年,蔡京任北门承旨,那是个专门负责起草机密诏制的职务,有“天子私人”之称。哲宗皇帝驾崩后,他被召入宫中书写遗诏。因为当时还没有公开发丧,一切都处于保密状态,不能让仆佣在旁侍候,于是由枢密使曾布捧砚,左丞相蔡卞磨墨,宰臣章惇拱笔,大宋王朝职务最高的几个顾命大臣侍候他一个人写诏书,让他真正体会到了耍笔杆子的威风。小王贵妃听了,也认为蔡京的字确实写得好,且拿起一枚铜钱,说那上面的“崇宁通宝”就是他写的。
帝姬还说自己及笄以后,母亲经常对她进行妇德教育,其中说到以前公主下嫁,对公婆是不行礼的。唐代宗的升平公主嫁给大功臣郭子仪的儿子郭暧。郭子仪做寿,作为儿媳的升平公主不肯给公公拜寿,被喝醉了的丈夫打了一巴掌。公主哭诉到父皇那里,代宗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不好,不愿为儿女私事伤了君臣和气,不但赦驸马无罪,还责令公主向公公赔礼。本朝的英宗皇帝是个很律己的君王,家教也很严格,他要求自己的女儿出嫁以后不得以富贵骄人,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遵守妇道。公主下嫁要向公婆行礼,作为一条规矩,就是从英宗那时候开始的。
柔福帝姬娓娓而谈,平静中带着几分伤感,颇有点“白头宫女说玄宗”的意味。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当初的金枝玉叶已不再柔弱,她的目光中有执着和坚忍,也有亲情记忆中的温暖,却唯独没有炫耀。那些宫闱背后的陈年旧事如同荒原上的暮色一般弥漫开来,然后化为一股惆怅,丝丝缕缕地沉入每个人的心底。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宋王朝已不再是那个鲜花着锦的盛世模样了,冯益和吴心儿亦不由得唏嘘不已。
两位钦差屁颠屁颠地回去复命,称确是帝姬无疑,连帝姬说及的那个叫张喜儿的宫女,冯益也依稀记得。官家自然高兴,待到金兵北去,便在临安召见。兄妹相逢,自是悲喜交集。帝姬又讲了这几年的遭遇,说到伤心处难免涕泪交流。但官家对这个妹妹还是有点怀疑。疑点就在她脚上,这个自称柔福帝姬的女人,罗裙下竟露出一双如船大脚。
一个自小长在深宫的帝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脚呢?
中国历史上的恋足癖始于帝王的变态性欲,因此,妇女缠足之风理所当然地始于后宫,而那个只会填词不会治国的南唐后主李煜即为始作俑者。所谓“窅娘新月,潘妃莲步”,一直被誉为小脚美的最高典范,其中的窅娘即李煜的宠妃。那根又臭又长、从五代南唐一直拖曳到清末民初的裹脚布,大致就是从宫娘那双据说能在莲花上跳舞的小脚开始的。大凡某种时尚的流行,总是先发端于宫廷而后进入娱乐界,最后再风靡于民间。入宋之初,缠足还只是宫中女子的专宠。到了苏轼生活的那个年代,小脚已开始走出宫廷了,他有一首《菩萨蛮》是咏赞小脚的,其下半阕说:“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大约在熙宁、元丰前后,正是“宫样”的小脚被教坊乐籍效仿的阶段。而到了徽宗宣和年间,缠足已开始走红京师,连尖底绣鞋都有了流行款式。而“金莲”也成为美女的代称,每每出现在女性名字中,《水浒传》中那个最漂亮的女人——潘金莲——就是一例。
官家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一个深宫里的帝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脚呢?但官家恰恰忽略了苦难对一个少女的重塑——至少帝姬本人是这样解释的:当初东京城破,一万多人被俘北去,金人驱赶俘虏如同牛羊一般,多少金枝玉叶遗尸荒野。及至到了上京,女眷们都被分给功臣贵戚为奴,除去繁重的劳役,又多了一份屈辱。自己乘间逃脱,一路赤脚南奔,经年累月辗转于荒村僻野,行程不下万里。深宫给了帝姬一双养尊处优的小脚,帝姬却用它走遍了千山万水。经历了这一番出生入死,那一双小脚怎么可能还是旧时模样?如果还是旧时模样,帝姬这辈子是断然回不了南方,也断然见不到九哥的。
这样的解释不仅在理,而且入情,官家想想倒也是。于是兄妹相认,柔福帝姬被封为福国长公主。接下来,等着她的将是排山倒海般的荣华富贵。
这是绍兴四年春天的事,当时柔福帝姬二十岁,已经算得上是大龄剩女了。虽然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乘龙快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代对宗女的婚姻有着相当严格的规定,强调婚姻的对象应当从“衣冠士族”中选取,这是一条官本位的硬杠子。与宗女结婚的男子,其家族必须具有三代为官的历史。当然,如果新郎本人就是官员,对家族的身份要求可相应放宽。但底线是不得与胥吏、工匠、商人、杂类、伎术官、纳粟得官、进纳买官及“恶逆”之家的子孙通婚。这中间有两点很有意思,一个是靠演艺才能获得的“伎术官”和花钱纳粮换来的官衔不算数,这两类人都被打入另册,受到鄙视。还有一个是所谓的“杂类之家”,其判定的标准专指新郎的舅舅曾为仆、姑姑曾为娼,而非泛指所有的家族成员。这样的标准有点匪夷所思,似乎其他的家庭成员为仆为娼——例如倒过来,舅家为娼,姑家为仆——都无所谓。以上说的是宗女的择偶标准,可以想见,帝姬的标准当然还要更苛刻一些的。因此帝姬结婚不叫出嫁,称为下嫁,那是降格以求,有点委屈了。而娶到帝姬也不叫娶,叫“尚”。这个“尚”字虽有匹配的意思,却专指地位不对等的匹配。说白了,就是高攀。因为你一旦“尚”到了帝姬,就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
有幸“尚”到柔福帝姬的是永州防御使高世荣。防御使是个中级武官,相信该同志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不错,要不然焉能攀龙附凤、坦腹东床?因为这是南渡以来帝姬第一次下嫁普通官员,婚礼在当时很具轰动效应。官家当然不肯委屈了这个妹妹,光是陪嫁的“妆奁钱”就给了一万八千贯。这笔钱与靖康之前的用度相比或许算不上很多,但放在时下,也相当于宰相及枢密使五年的俸禄了。虽然当时刚刚经历了战乱,米价奇高,江南斗米千钱,也就是说,一贯铜钱只能买一斗米。如果把一万八千贯换算成大米,还是相当可观的。帝姬当然用不着拿这笔钱去买米,而且官家的陪嫁才只是开了个头,以后每年的俸禄加上各种赏赐还有四万多贯。驸马府坐落在漾沙坑,这个地方的位置在皇城西北,吴山脚下,出钱湖门不远就是西湖,很多宗室贵戚都住在这一带。在南宋末年吴自牧编写的《梦粱录》中,漾沙坑一带有“七官宅”“杨太后宅”“杨郡王府”之类带着富贵气的地名,这些都是南宋一百多年历史的流风遗韵,令人想见那些簪缨之家奢华的金粉。不知那“七官宅”中是否包括绍兴初年驸马都尉高世荣的住宅。本朝制度,“宗室不领职事”,凡皇子皇孙包括驸马均不得担任有实权的职务。因此,高世荣的那个“永州防御使”就变成了领工资的虚衔,用不着去上班的,他只需待在临安的府第里陪帝姬享福就是了。这个高世荣不知哪辈子烧了狗屎香,修来了这样的好福气,惹得朝野上下一片羡慕嫉妒恨。
现在是绍兴十二年三月,月底,一封诏书发往钱湖门内漾沙坑的驸马府第,向福国长公主和驸马都尉通报了皇太后即将回銮的喜讯,让他们及早准备迎候銮驾,以承颜问膳,尽事亲之孝。同时亦对妹妹一家圣眷依依。
毋庸置疑,这是一封近年来最富于人情味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