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同时与遗民拟态(1 / 1)

——北平沦陷时期知识人的伦理境遇(1937—1945)[1]

袁一丹

引言 遗民之今昔

1938年10月31日,《申报·自由谈》上刊发了一篇杂感,题为《遗民之今昔》,作者周黎庵从伯夷、叔齐说起,一直讲到遗民史上最辉煌的明清之际,忽然笔锋一转,指向“今日的学者之流”:“当举国尚在一致抗争中,胜负之数未可预卜,他们早已准备亡国后的事业,先把‘遗民’的招牌挂出了。不信,有‘七七事变’后六十有二天胡适博士致平友书为证。”[2]所谓“胡适博士致平友书”,即1937年9月9日胡适受命赴美从事对外宣传工作,临行前在长江舟中写与北大留平教授的一封信。[3]

“七七事变”发生次日,北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到米粮库四号拜访文学院院长胡适,询问其对时局的意见。胡适当时以为卢沟桥只是局部事件,或许不至于扩大,所以按原定计划离平南下。[4]待8月初,北平沦陷已成定局,胡适从台静农处得知周作人、罗常培、魏建功等北大教授“决心居留”,以为“此是最可佩服之事”,赴美前去信鼓励北大留平同人“忍痛维持松公府内的故纸堆”,充分利用这一难得的“闲暇”埋头著述,并断言“将来居者之成绩必远过于行者”[5]。胡适信中提倡的闭门著述,却被周黎庵视为今之“遗民”的生存策略。

“不负博士所劝”,1937年8月至10月间,“北平城外是炮火喧天、尸横遍野的恐怖世界,城内的教授们却加倍的埋头著述”。沦陷初期“居者之成绩”,据周黎庵从《宇宙风》杂志上摘录的一篇账单:孟森有《香妃考实》及《记海宁陈家》两篇,罗常培整理《临川音系》,郑天挺作《十六国春秋笺注》,周作人翻译希腊文学,魏建功校录《十韵汇编》,毛子水重译《几何原本》。北大之外的学术成果,如辅仁大学,还有陈垣《旧五代史辑本发覆》及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史两部。[6]面对留平学者短短两月内取得的不菲成绩,周黎庵讽刺道:“‘闭门著述’,善哉,善哉!在侵略者铁蹄的笼城中,若不是挂了‘遗民’招牌的诸公,恐怕早已束装‘飘萧一杖天南行’[7],或是荣任‘新民学院’教授了。”[8]

周黎庵对今之“遗民”的嘲讽,说明胡适提倡的“闭门著述”面临着士林内部的道义压力。这种压力渗透到留平学者的著作中,甚至左右其去留。以罗常培的《临川音系》为例,事变后罗常培暂居北平,闭门谢客,发愤著述,除去为维持北大残局四处奔走,和晚间听中央广播报告战况外,每天总要花五个小时以上来整理临川音系。“故都沦陷之后,是否应该每天关在屋里还埋头伏案的去作这种纯粹学术研究?”罗常培当时的想法是,自己“既不能立刻投笔从戎的效命疆场;也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那么,与其成天的楚囚对泣,一筹莫展,何如努力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藉以镇压激昂慷慨的悲怀”[9]。《临川音系跋》中的这段自白,既是回应外界的质疑,亦流露出留平学者自身的道德焦虑。罗常培称《临川音系》算是“胡先生1937年9月9日在九江轮船上所发的那封信的一个共鸣”。然而11月中旬,罗常培与郑天挺、魏建功等原本“决心居留”的北大教授结伴南下,终究辜负了胡适对留平同人的期待。

由“胡适博士致平友书”引出的关于“遗民”的今昔之辨,必须考虑到抗战时期京沪两地生存环境的差异:上海陷落后读书人尚可避入租界,北平则除了辅仁、燕京等教会大学,几乎完全“在侵略者铁蹄的笼城”中。周黎庵宣称,全面抗战爆发后,只有“顺民”和“逆民”之分,而所谓“遗民”,骨子里仍是服服帖帖的“顺民”,“更进一步,接交官府,化为山长;鸿博一开,荣任检讨”,便成为奴才。况且今之“遗民”,即居留北平、闭门著述的文人学者,在周黎庵看来,不同于三代直至明清之际的正牌遗民。因为亡国而后有遗民,哪有国家还在一致抗争中,便抢先挂出“遗民”的招牌的?

否定闭门著述的正当性,进而解构易代之际的遗民传统,无异于取消了抵抗与妥协之间的灰色地带。在非此即彼的舆论空气中,对滞留于沦陷区的知识人而言,不为“逆民”,便为“顺民”,舍此似无第三条路可走。然而,沦陷区扭曲的时空结构,却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业已失去制度支撑的士大夫传统,尤其是易代之际的遗民传统。“七七事变”后留在北平的知识人,他们的历史处境当然比改朝换代要复杂得多。所以他们沿袭的遗民姿态、遗民话语,包括“遗民”这个概念本身都有重新界定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