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阳明个人行事与道德操守方面。相较前面两部分来说,改动也甚多,有些是句子、文字的改写,有些则删改得相当多。笔者选择主要的三方面来说:一是强调阳明不凡的特质,但又删去那带有“神异”色彩的描述,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一是去除阳明长久以来给外界“权谋狡诈”的印象;三是去除阳明遭世俗所訾议的面向,例如贪财、好女色等。
在第一个方面,就以阳明两次科考落第事为例。在当时士大夫们的科考经历中,实不算什么,但对一个生来即不平凡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如果发生的话必有其因。全书本弘治五年条记云:
先生(阳明)悬笔立就,诸老惊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及丙辰会试,果为忌者所抑……归余姚,结诗社龙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与先生登龙山,对弈联诗,有佳句辄为先生得之,乃谢曰:“老夫当退数舍。”[92]
这样才气纵横的人怎么会连续两次科考不中呢?诚如钱德洪所增加的文字中所说的,是因为被“忌者所抑”,但是忌者如何让阳明落榜呢?明人江应晓(字觉卿)有一记载云:
王文成公廷对时,士论以鼎甲拟之,已而二甲第七人。予闻之前辈云:柄国者有却于文成也。先是朝堂投无名诗:“才名直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浦碧,子规啼罢鹧鸪啼。”盖柄国日久,士大夫讽其不去也。适有忌文成者,指无名诗乃文成为之,柄国者抑焉。京师愕然称惜![93]
所谓“柄国者”即是大学士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1447—1516),而李王两家在正德元年“诛八虎”事件发生前颇有来往;而这首诗常常出现于各种笔记杂史之中,不过都未署名。如果李东阳认为此诗是阳明所作,以李氏当时执文坛牛耳的地位与身份,可以想见其后果,也无怪乎阳明会再次落第。当然,钱德洪应该对此事略有耳闻,所以才会加上这些文字。
在去除“神异”色彩方面,嘉靖本内原有二条记云:
(正德三年)夷俗多蛊,恶中土人,辄害之。初卜先生蛊神,神不许,命敬事之。[94]
(正德四年)书院旧有妖,守者以告。先生藏灯按剑坐后堂,将二鼓,黑气撞门入,拔剑腰斩之,血淋淋踰墙,大喊去,妖遂息。[95]
这两条原载于邹守益《王阳明图谱》中[96],都发生在阳明在贵州龙场的时候,前一条所记之事发生在阳明刚到贵州之时,后一条则是应当时的提学副使席书(字文同,号元山,1461—1527)之聘主书院教席。以贵州当地的风俗民情来说,可能性很高,但是在全书本则都删去,其理由也是可以想见的,应是不符合当时人对从祀孔庙之人的想象。
第二方面则以阳明泛海事与打仗为例。阳明泛海事在当时被视为“神异”,但钱德洪并未删掉,可见他本身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对事情发生的经过,钱氏有些微的改写,将两版本合起来看(括号内是原嘉靖本有的后被删除):
是夏至钱塘,瑾(刘瑾)遣人随侦。\[久之,微示以意\]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因附商舟欲游舟山,偶遇飓大作,一日夜至闽界。[97]
如果从全书本的记载来看,阳明是被迫入江的[98],但嘉靖本内“久之,微示以意”一语是否暗示阳明与监视他的人串通,以“投江”为名来逃脱,事实上则是已备好商船离开了,所以才会有“乃托言投江以脱之”的话。[99]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也就无怪乎王世贞会说:
《客坐新闻》所纪,正德洪所谓“托言投江”之说也。当时王公止是救给事中戴铣等,初与瑾无深仇,何必作此狡狯?毋乃权谲纵横之余习乎?[100]
除此之外,阳明在征南赣三浰贼时,利用权谋的方法诱骗其头目池仲容入其军营,最后杀之。此事的关键,是当决定是否要杀池仲容时,在全书本内有钱德洪增加的一段叙述:
审其(池仲容)贪残终不可化,而士民咸诟于道曰:“此养寇贻害。”先生(阳明)复决歼魁之念矣……先生自惜终不能化……[101]
由于阳明起初的做法是用招抚来诱使池仲容入营的,但最后仍将其杀之,在当时的舆论必视此举为“杀降”,也因此钱德洪以池氏“贪残终不可化”的理由来合理化阳明杀降事。且在嘉靖本原对此事叙述末后有一句话说:“绐仲容事难显言,故上捷之辞稍异。”[102]此语后被删除,也可证明钱德洪过去也认定阳明是用权谋的方法诱骗池仲容入营的。平心而论,“兵不厌诈”是带兵者的准则与共识,但删改的原因,显然认为“欺骗”的权谋方法并不符合行履端正的标准,“杀降”更会引来事功可议及舆论的批判。
第三部分是有关阳明私事。嘉靖本正德十五年条有云:
十二月,先生官中稍暇,即静坐,比在都府无事。一日,嘿嘿坐花园亭中,龙光外侍,先生呼光入,问曰:“外间有何闻?”曰:“无有。”光喜得间,因造膝密告曰:“光有一语,怀之甚久不敢言。”先生曰:“弟言之。”光曰:“宸濠就擒,江西人人自庆再生,但后主未立,光軰报恩无地,以此耿耿耳!”先生慰起之良久,曰:“汝所言,吾亦思之。天地生人自有分限,吾亦人耳!此学二千年来不意忽得真窍,已为过望,今侥幸成此功,若又得子,不大完全乎!汝不见草木那有千叶石榴结果者!”光闻之悚然。[103]
此叙述的重点原是要说明阳明对膝下无子并不以为意,毕竟已成就举世不可及的事功,但要提醒的是阳明后来于正德十五年十一月生子正亿。如此看来,此段叙述删掉的理由何在呢?笔者推测这与阳明现实生活中妻妾众多有关,当然这与求子亦有相当的关系。所以赵思诚才会在奏疏中说:“其(阳明)**无度,侍女数十,其妻每对众发其秽行。”这也可以了解到为何钱德洪要删掉了,因为从事后历史证明,阳明还是很在乎有无子嗣的问题。[104]除了有无子嗣需要担心外,在阳明死后,家事该如何处理,也是其门人关心的焦点。例如阳明将易篑之际,嘉靖本原有括号内的记载:
(周积)遂问道体无恙[否]。先生(阳明)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侍者垂泣。以家事嗣子问。先生叹曰:“何须及此。”少顷,曰:“惟未得与诸友了学问一事,为可恨耳!”时时作越声,讶吉安何无一人至者。]积退而迎医诊药。[105]
周积(字以善,别号二峰,改号古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阳明已立兄弟之子正宪(字仲肃,季叔兗之孙,守信之第五子)为继子,但后来又生子正亿,这也产生往后到底谁该继承新建伯爵位的名分问题。而阳明所言“惟未得与诸友了学问一事为可恨耳”应该来自于好友夏浚《阳明先生事略》一书[106],因为夏浚在别处提及同样的场景时说:
他日疾革,童子请后命,曰:“我无他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恨未能与吾党共成之耳!”[107]
阳明的临殁之言说明其还未完整地对门人阐述他的思想,也导致往后王门弟子争论什么才是阳明的“最后定论”。而这两个问题都在阳明死后,逐一引爆开来,虽说钱德洪应是如实地记载,但是考虑到与其让争议持续发酵,倒不如删去,以避免将来不必要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