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事功方面相较,钱德洪在学术思想方面的改动较少,主要原因是嘉靖本编撰的原意就是要凸显学术思想,他在序中说道:
吾师阳明先生出,少有志于圣人之学……迩年以来,亟图合并,以宣明师训,渐有合异统同之端,谓非良知昭晰,师言之尚足征乎?《谱》之作,所以征师言耳……然其事则核之奏牍,其文则禀之师言,罔或有所增损。若夫力学之次,立教之方,虽因年不同,其旨则一。洪窃有取而三致意焉。[84]
可以说原先钱德洪编撰之意是以良知之学即为阳明之学,亦即等同于圣人之学的,而这个目的在全书本并未改变,仅仅在个别文字上有些修改,并增加两条按语,而删掉嘉靖本罗洪先原有的按语。文字上的修改可以阳明与湛若水交往事为例(括号内为全书本所删,底线部分为所加),《年谱》弘治十八年条记云:
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为莫逆\],共以倡明圣学为事。[85]
很明显,由于湛氏之师为陈献章,亦与阳明同列于从祀名单中,因此加上“倡明圣学为事”,一方面引湛氏门人为同道,不致阻碍阳明从祀,另一方面则标举阳明亦是从事“圣人之学”的。钱氏增加的两条按语,一是:
按:先生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自揭良知宗旨后,吾党又觉领悟太易,认虚见为真得,无复向里著己之功矣!故吾党颖悟承速者,往往多无成,甚可忧也。[86]
一方面提醒看《谱》的人说阳明之学是经过实践而来的,非空言立说;另一方面又批评当时有些王门弟子的弊病,将致良知看得太容易。值得注意的是,最后的说法具有“判教”的意味,暗指那些有弊病的王门弟子,实未能领悟阳明之学,亦显示出自己才是真正掌握阳明之学精神的人。第二条是:
先生(阳明)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至是录刻成书,傍为之释,而引以叙。[87]
此条乃是针对阳明殁后其《大学》观所引起的纷争,来作补充说明。阳明的《古本大学傍释》并未收在《王文成公全书》内,只有《古本大学序》收入,然阳明未曾仔细说明他思索《大学》古今本的过程,因此钱氏特地于《年谱》中此书刊刻之时,加以补充说明其源流。但是,钱氏于此并未采取像《朱子晚年定论》一书同样的做法,就是原文照录阳明所作的《序》,颇令人玩味。笔者认为这跟阳明前后《大学》观的改变有关,因为阳明曾有两《古本大学序》,一是正德十三年七月,一是正德十六年春左右;然而两《序》皆未收入《年谱》内。钱氏的补充说明汲取的是新《古本大学序》内容,但在全书本内,此《序》著作时间仍题作正德十三年七月。因此,在罗洪先的按语中就指出《大学古本序》内容有改变的问题。按语云:
洪先(罗洪先)考先生之学,始而驰骋于词章,既以考索遇奇疾,乃学长生。居夷三年,困顿备尝,无复杂念,而一专意圣学。然在滁以前,喜人静中悟入,已而畏其沉空守寂,不可以经世宰物也。南都后,拳拳于存天理去人欲两言。久之自觉此心本灵,不昧此灵,无往不善,故辛已(正德十六年)以后,方有致良知之说,而教人亦且三变。然其所指良知,固即悟入之处,天理之真,而未尝一有所异。尝语学者曰:“我此良知,苍蝇停脚不得。”盖言微乎其微,学者须用力而自得之,不可以言传,而亦不能以言传也。戊寅歳(正德十三年),叙《大学古本》有曰:“不务诚意而徒以格物,谓之支;不事格物而徒以诚意,谓之虚。”至是增曰:“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末又改曰:“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似与初本结语若两人然。呜呼!吾党曷亦反覆先生之学,详其始末所由,凡几变而后良知益觉光茔,其无轻于立言哉![88]
罗氏此按语有两个不得不删的理由:一是他所谓阳明成学过程有三变的说法与钱德洪不同,钱氏云:
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89]
在阳明成学的第二变中,罗氏认为是学“长生”而钱氏则是学“佛道”。另外,在教人之变中,罗氏提出“滁州以前、南都以后及正德十六年”三阶段;钱氏则是“贵州之时、滁州以后及江右以来”三阶段。两人的分法优劣暂且不论,但差异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必须有所抉择。自全书本《年谱》刊行之后,谈阳明思想或教法变化的过程,钱德洪的说法成为很重要的依据。[90]第二则是前面提到阳明《大学古本序》内容改变的问题,罗氏按语点出阳明《大学》观变化的问题,然此问题早被程朱学重镇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1465—1547)提出,并质疑阳明为何遗下“大头脑”?[91]罗洪先按语的原意是想要表达阳明的“良知说”是经过好几次变化,其良知才“益觉光莹”,并以此告诫其同志勿轻于立说。但显然钱氏有不同的考量,一方面,当时在王门内部就已对“良知”究竟为何有不同的意见,争论不断;另一方面,在阳明殁后,外界对其学说也有很多的质疑,而罗钦顺所论无疑更增加外界的疑虑。所以在全书本《年谱》内完全未见新旧《大学古本序》,就连往后引起更多争议的《大学问》也不见收录,这对以《大学》阐释立论的阳明来说,不啻拿掉其精神所在。而从往后钱氏所加之按语与删除罗洪先按语的动作来看,一方面确立了新《大学古本序》才是代表阳明的《大学》观(《全书》内有收录),另一方面去除两《序》的差异问题,以避免引起更多的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