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遗民张怡(字瑶星,自称白云道者,1608—1695)在其《玉光剑气集》中有以下的记载:
先是,南安有古寺,一老僧坐化其中,遗令勿葬,锢其门勿启。文成(王守仁)旋广,经其地,必欲启之,见壁云:“五十三年王守仁,开门原是闭门人。精灵剥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此事载阳明本传,徐华亭(阶)删去,为从祀计也。[10]
此段记载有两个重点:首先记录阳明遇见其“前身”之事;其次是说明此记录之所以不见于阳明《年谱》,是被大学士徐阶(字子升,号少湖,又号存斋,1503—1583)所删,目的是为了阳明从祀孔庙事。考察此段记载,可以发现阳明“前身”事,并未记载于往后各种阳明《年谱》内,但却出现在相当多的笔记与野史中。[11]且徐阶删此“前身”事的说法,笔者未见有第二人的记述,可信度不高,因此张怡的记载基本上可视为乡野传说。但是,仔细比较前后版本《年谱》的内容,令人大吃一惊,因为他的结论(为从祀计也)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由于阳明从祀孔庙争议与《年谱》内容的增删相关的,故有必要先对这两方面做初步的说明。
首先说明阳明从祀孔庙争议的过程与焦点所在。有关隆庆、万历年间阳明从祀孔庙争议的源头,必须从嘉靖帝的一道命令谈起。嘉靖八年二月,阳明尸骨未寒,朝廷会议其功过,而嘉靖帝在收到朝臣的议决结果后,下了一道命令。他说:
卿等议是。守仁放言自肆,抵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道。至于宸濠之变,与伍文定移檄举兵,仗义讨贼,元恶就擒,功固可录,但兵无节制,奏捷夸张。近日掩袭寨夷,恩威倒置。所封伯爵,本当追夺,但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其殁后,卹典俱不准给。都察院仍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12]
这个命令代表着从嘉靖八年到隆庆元年三十多年间,对阳明功过的官方说法,认为其学诋毁先儒,非圣人之学;其人则是“用诈任情,坏人心术”;平宸濠之功,不但非其一人所能独立,又不能节制其兵,报功奏疏中多有夸张之语;思、田、八寨之征,遗议甚多。然在穆宗即位后,对阳明功过的定位则大为改观,最主要的原因是笃信阳明学的大学士徐阶当政。此时,王门后学耿定向(字在伦,号天台,1524—1596)疏请阳明应“复爵赠谥,从祀孔庙”[13],而礼部只回答说阳明“世代稍近,恐众论不一”。[14]不过,隆庆元年四月(1567),穆宗即下诏“故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赠新建侯,谥文成”。[15]而这个政治平反的动作影响深远,因为诰命中的内容不但肯定阳明是有功无过的,并且为往后其从祀孔庙的争议扫除了障碍。诰命中说阳明是:
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干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闽、粵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杖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致格苗七旬。[16]
除了称赞阳明本身的人品,也提到其学是“绍尧孔之心传”与“倡周程之道术”;而其平南赣盗、平宸濠与平两广的事功更是“社稷伟勋”。与嘉靖帝的命令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隆庆元年十月,继耿定向后,给事中魏时亮亦“请祀先臣薛瑄、陈献章、王守仁于孔庙”。[17]而这接连为阳明应“复爵赠谥,从祀孔庙”的动作与呼籲,引来吏部右侍郎郑世威(字中孚,号环浦,1503—1584)反对阳明从祀的声音。《闽书》记云:
华亭相(徐阶)为王文成学,廷议有举文成从祀者,世威言:“王守仁治世之能臣也,谓其‘绍周程而宗孔孟’,则平生庸徳之行有不足矣!且其率天下径趋直行,使圣门讲学明理之功摒弃不用,将有毫厘差而千里失者。与守仁同时讲学者泰和罗钦顺、惠安张岳,世称贤大夫,两尝指撃其缪,守仁辩不能绌。盖守仁以名胜,钦顺、岳以实胜,实之与名,相去远矣!”文贞不是也,顾其事亦寝。[18]
郑氏此言实针对阳明诰命而来,他认为诰命中所言“绍周、程而宗孔、孟”与阳明的德性与行履并不相符,意即是名实不符的。下一语则说阳明导致后来学子“径趋直行”,将“圣门讲学明理之功”废弃不用,意即是说同样是“讲学”,但因所讲之“学”不同,当然所明之“理”也就不同。这一点的言外之意是针对徐阶而来的,因为郑氏不满其带起当时士大夫聚讲阳明学的风潮。[19]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郑氏所提的理由会导致阳明从祀孔庙事作罢呢?要理解这其中的缘由,必须考量当时人对从祀孔庙的标准与内涵。
不论对于任何形式的“祀典”来说,其重要的内涵与标准即是古文《尚书》所言的“崇德报功”[20],也就是说被奉祀的人必须内在具有良好的“德性”与有外在“事功”的表现。例如说弘治十二年间,官员们正争论着谁该从祀与罢祀于孔庙,当时的礼部官员兼大学士程敏政(字克勤,号篁墩,1445—1499)对此问题提出其看法,他在文章一开头即破题说道:
臣闻古圣王之治天下,必以祀典为重,所以“崇德报功”而垂世教淑人心也。故有功德于一时者,一时祀之,更代则已。有功德于一方者,一方祀之,踰境则已。然犹欲劝一时、范一方,而不敢轻议焉!况先师孔子有功德于天下万世,天下祀之,万世祀之,则其庙廷之间,侑食之人,岂可茍焉而已。必得文与行兼,名与实副,有功于圣门而无疵于公议者,庶足以称“崇德报功”之意。[21]
可说程氏定调了“崇德报功”的标准,由于“祀典”的存在是为了劝俗兴治,所以必须慎重行事。就因为孔子是有功德于天下万世,故陪祀之人,必须符合“文与行兼,名与实副,有功于圣门而无疵于公议者”的标准。“有功于圣门”指对儒家圣人之学的传播与发扬是有功的,最重要的例子就是朱熹。而稍后士人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1526—1590)在其《山西第三问》中,论及“太庙”与“文庙”从祀差异时说道:
太庙之有从祀者,谓能佐其主,衍斯世之“治统”也,以报功也;文庙之有从祀者,谓能佐其师,衍斯世之“道统”也,亦以报功也。[22]
也就是说从祀于孔庙的人,必须有功于圣人之学,而有事功与战功的人则应从祀于太庙才是。因此,郑世威认为阳明“学术杂霸王道”且“平生庸徳之行有不足”,更严重的是“使圣门讲学明理之功摒弃不用”,是完全不符合当时“崇德报功”从祀标准的。
郑世威反对的理由引起当时王门后学的警觉,其中最重要的反击莫过于宋仪望(字望之,号阳山,晚号华阳,1514—1578)所作《阳明先生从祀或问》一书。他在此书的序中说道:
近阅科臣欲举薛(瑄)、陈(献章)、王(守仁)三公从祀孔子庙庭,甚盛典也。未几,即下礼部集诸儒臣会议。时刑部侍郎郑公(世威)因见议论纷起,遂上疏深诋余姚,其事遂寝。同志中因究论阳明之学与宋儒所以异同之故,言人人殊,仆乃作为《或问》,反覆辩难,以极折衷之旨。[23]
此序有三个重点:一是宋氏大概花了近两年时间完成此书,这期间掌权者已由支持王学的徐阶转为反对的高拱(字肃卿,号中玄,1512—1578),无法公开地支持阳明从祀事[24];二是当时王门后学们的确关注着阳明从祀孔庙争议的发展;三是阳明能否从祀的关键是阳明之学是否与宋儒相异。《从祀或问》一书的主要内容是在为阳明从祀孔庙争议提供一个说帖,其主要论点有三:一是追溯孔门圣人之学乃是“心学”,而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说”即是圣人之学,其“致良知说”不仅是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大学》的本旨。二是说明阳明的学术脉络是直接由宋儒周敦颐与程颢而来,而与薛瑄(字德温,号敬轩,1389—1464)和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1428—1500)两人不同。三是针对时人非议阳明事功(平宸濠)与人品(贪财好色),提出辩护。三个论点中的某些说法往后也出现在全书本《年谱》中。
其次说明《年谱》增改的过程。在徐阶于隆庆二年七月致仕后,直至六年十二月,礼科都给事中宗弘暹才有上疏请祀阳明之举[25],在这四年多的期间内,薛瑄已于隆庆五年九月从祀孔庙,而王门后学因大学士高拱的缘故,则无人上疏请祀阳明。不过,王门弟子及后学却也暗中进行相关动作,为阳明从祀铺路,其中关键人物是浙江道监察御史谢廷杰。由于谢氏生平不详,致使学界一直不了解他这么积极阳明从祀事的原因。笔者认为谢氏之所以这么做,在于他的亲人曾是阳明重要谋士的缘故,谢氏的家谱《东山志》记云:
谢骐,字应祥,别号西山,文庄公(谢一夔)孙也……居省城,窥宸豪(濠)怀不轨,忤其意,避迹山中。及叛之日,官校至门拘索,已先期遁矣!驰柬促阳明先生举兵讨叛,阳明延赞谋议,一言释张阉竖争功之嫌。阳明提举义兵,欲以公为首功,而公力辞,士论益重之,惜未究厥施焉![26]
阳明在平宸濠后,迟迟不肯将许泰、张永等人列入纪功名单中,却因谢骐的一番话而改变心意,可见他对谢氏的看重。就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有很大程度的可能,使谢廷杰于隆庆六年任官浙江之初,即奏请朝廷于阳明家乡立祠奉祀[27],进而于隔年(万历元年)正月上疏请祀阳明。当时在乡家居的阳明弟子王畿(字汝中,号龙溪,1497—1582)在《与朱金庭》信中说:
虬峰(谢廷杰)巡院崇信先师良知之教,以为有补于圣学,欲为特疏,从祀庙庭。此兴起吾道大机括,凡当局诸公可委曲以赞其决,当有济也。[28]
王畿此信写于谢氏上疏之前,信中将阳明从祀孔庙事视为推展阳明学说的“大机括”,可以想见此事对王学扩展的重要性。因此,在王畿的文集中处处可见其要朝中同志鼎力相助的文字,而其本身则参与《王文成公全书》的编撰与汇刻。
阳明第一部《年谱》(简称嘉靖本),是由阳明弟子钱德洪所编、后学罗洪先(字达夫,号念庵,1504—1564)考定,分成上、中、下三卷,成于嘉靖四十二年四月,隔年(1564)刊行于江西赣州。[29]而由谢廷杰刊刻的《王文成公全书》之《年谱》(简称全书本),位于《全书》卷32—36,此五卷标题分别为“年谱一(卷32)”“年谱二(卷33)”“年谱三(卷34)”“年谱附录一(卷35)”及“年谱附录二(卷36)”。其编成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万历元年(1573),因为《全书》刊行于此年。[30]徐阶在《王文成公全书序》开头说:
《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首三卷为《语录》,公存时徐子曰仁(爱)辑;次二十八卷为《文录》、为《别录》、为《外集》、为《续编》,皆公死后钱子洪甫(德洪)辑;最后七卷为《年谱》、为《世德纪》,则近时洪甫与汝中王子(畿)辑而附焉者也。[31]
就现存资料来看,《续编》中五(卷30)与六(卷31)部分,是沈启原(字道初,别号霓川,一号存石,1526—1591)编成于隆庆四年八月间。[32]而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七卷的编撰时间,钱德洪在为阳明《文录续编》的序中记云:
今年九月,虬峰谢君来按吾浙,刻师《全书》,检所未录尽刻之,凡五卷(卷26—31),题曰《文录续编》。师胤子王正亿尝录《阳明先生家乘》,凡三卷,今更名《世德纪》(卷37),并刻于《全书》末卷云。隆庆壬申(六年)一阳日(冬至)。[33]
由于《文录续编》早在四年八月就已编好,《全书》最后为《年谱》与《世德纪》,《世德纪》既已于六年十二月并刻于末卷,可见《年谱》应在之前或至少是同时间完成修改的。且现今全书本《年谱》除了嘉靖本原来的三卷外,多了《附录》两卷,而沈启原在全书本《年谱附录二(卷36)》有一说明,他说:
增订《年谱》刻成,启原检旧谱,得为序者五,得论年谱书者二十。[34]
这也就表明钱德洪在隆庆六年十二月前就已编撰好沈氏所谓“增订《年谱》”四卷了,因为沈氏所增加的一卷是附录二。
由于嘉靖本《年谱》并不常见,所以简要地说明其内容与形式是必要的。《年谱》是以记事为主的,通常是先说明事情经过:有关政治上的,就会有奏疏、敕谕之类的记载;有关学术思想,就有语录序跋之类的记载。最后则有书信、诗与师生间对话的记载,极少数有按语。与嘉靖本相较,全书本一方面记事细节较为省略且隐讳,另一方面删掉不少诗文(可能原因是《全书》内已收录)与师生间对话的记载,而增加很多的按语。